三、療毒

2024-09-26 10:46:09 作者: 方白羽

  十幾顆失魂丹擺在瓷盤中,像珠子一般耀眼,不過楚青霞卻完全看不見,只能用手去觸摸、感受這邪惡至極的毒藥。一個年逾古稀的大夫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解釋著:「經老朽分析,這失魂丹乃是由罌粟果提純煉製而成,有強烈的致幻作用,其毒性十分奇特,完全無藥可解。當藥癮發作時,只有用它本身的毒性才能化解,因此人一旦中其毒,就只能不斷服食,以毒解毒,飲鴆止渴。」

  

  「最後會怎樣?」楚青霞忙問。老大夫略一遲疑,搖頭嘆道:「當這毒藥在體內積累到一定程度,服食者自然是死路一條。」

  楚青霞神情微變,不禁把面容轉向窗口方向,那裡有一陣痛苦的嚎叫隱隱傳來,就像是來自地獄的呼喚。老大夫側耳聽了聽,歉然道:「姑娘,老朽已盡全力,雖然已令他嘔出了腹中大部分藥丸,但他中毒實在太深,老朽完全無能為力。」

  「真的就沒辦法了嗎?」楚青霞惶然問道。老大夫遺憾地搖搖頭:「失魂丹之毒在他體內每日都會發作,若不讓他以毒解毒,他將受到地獄一般的痛苦折磨,這種折磨足以讓任何人發瘋發狂,常人很難熬過這種折磨;不過若給他服用失魂丹,那他遲早會死於毒性的累積。」

  楚青霞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老大夫見狀遲疑道:「也許……當他藥癮發作時,用他最感興趣的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可以稍稍減輕他的痛苦。除此之外老朽實在不知還有什麼辦法,唯有愧然告辭。」

  老大夫告辭離去後,楚青霞抱起瑤琴,摸索著來到嚎叫聲傳出的後院。在一間門窗緊閉的小屋裡,雲襄正倒在地上不住翻滾嚎叫,不時將頭重重磕在地上,直撞得血流滿面也不自知。為了替他解毒,楚青霞將他從嵩山帶回了天心居,但以天心居的醫術,對失魂丹之毒也完全無能為力,如今從北京城請來的太醫,對此也是束手無策。

  雲襄那痛苦至極的嚎叫令人心悸,楚青霞忙對守衛的少女吩咐:「快將門打開。」

  「師姐!」那少女急忙道,「他藥性發作時就像瘋狗一樣,誰也攔不住。」

  楚青霞從容道:「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那少女只得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待楚青霞進門後又趕緊關上,就像是怕裡面的惡鬼猛獸闖出來一般。

  屋裡的雲襄尚未完全失去知覺,聽到房門響動,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楚青霞,聲嘶力竭地叫道:「給我!快給我失魂丹!」

  楚青霞微微搖搖頭:「沒有!沒有失魂丹。不過我可以為你彈奏一曲清心曲,它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雲襄一把將瑤琴摔出老遠,雙目赤紅地瞪著楚青霞喝道:「失魂丹,我只要失魂丹!」

  楚青霞沒有回答,摸索著過去撿起瑤琴,盤膝於地調試琴弦。雲襄突然撲上去,從後方卡住她的脖子,嘶聲叫道:「失魂丹!快給我失魂丹!」

  楚青霞強忍咽喉的壓迫,輕輕撥動琴弦,琴聲猶如梵鍾古磬幽幽響起。就在這時,雲襄突然張口咬住少女的肩胛,並從胸腔中發出狼一般的嚎叫。

  肩胛的劇痛令楚青霞不由抽緊了脖子,血跡從素衫中滲出,慢慢在肩胛上濡散開來,殷紅刺目。楚青霞本可以輕易甩開雲襄,但她卻沒有,只全神貫注地彈奏瑤琴。琴聲從她指間徐徐流出,像平和淡泊的江流,又像是三月那暖融融的春風,在小屋中緩緩迴蕩。聽到這琴聲,雲襄稍稍恢復了一點神志,慢慢放開楚青霞,他倒在地上不住翻滾,用夢囈般的聲音不住呼喚:「亞男……救我……」

  在如夢如幻的琴聲安撫下,輾轉反側足有一個時辰的雲襄終於安靜下來,鼻息沉重地進入了夢鄉,不過就算在睡夢中,他的手足依舊在微微抽搐。琴聲徐徐低了下去,楚青霞終於停止彈奏,探探雲襄鼻息,又摸摸肩胛上血跡已乾的傷口,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絲紅暈,怔怔地對著雲襄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什麼。

  「師姐!」門外傳來守門少女小聲的呼喚,將楚青霞從迷離出神中驚醒。她恍然應道:「什麼事?」

  「尋找舒姑娘的姐妹回來了,原來她就是孫師伯的弟子,聽說雲公子中了失魂丹之毒,她已隨孫師伯趕到了天心居。」那少女小聲稟報導。

  當初雲襄曾托楚青霞幫忙尋找舒亞男,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消息。楚青霞意外地「啊」了一聲,臉上既有些驚喜,又有些失落,連忙開門而出:「快帶我去見見這位令雲公子也念念不忘的奇女子!」

  恍恍惚惚之中,雲襄感覺到有人向自己輕輕走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一絲熟悉的體香。他拼盡全力抬起沉重的眼帘,那朝思暮想的面容漸漸印入了眼帘,朦朦朧朧,有些不真實,只是她臉頰上那朵盛開的水仙,依舊是那樣嬌艷如新。

  「亞男!」雲襄拼命想抬起胳膊,渾身卻軟綿綿使不出半分力道。就見對方輕輕捧起自己的手,放在嘴邊親吻著,眼裡涌動著難抑的淚花,用夢囈般的聲音輕輕喊出:「阿襄!對不起!」

  「亞男!」萬千思念化作這一聲柔柔的呼喚,雲襄怔怔地淚流滿面,正想告訴對方自己的思念,但體內似有萬千螻蟻在骨髓中啃噬,又癢又痛令人幾欲發狂。雲襄忍不住捲起身子,扯著自己的頭髮嘶聲叫道:「亞男,我好難受,快幫幫我!」

  他感覺亞男捧起了自己的臉龐,對著自己的眼眸喝道:「阿襄!你是堂堂千門公子襄,世間獨一無二的奇男子!你一定能熬過去,你一定不會令我失望!」

  「我不能!」雲襄痛苦地搖著頭,「我寧願立刻就死,也不想再受這種折磨。」

  「阿襄你看著我!」雲襄感覺舒亞男緊緊捧著自己的臉,讓自己無法逃開,耳邊迴蕩著她恍若傳自天際的呼喚,「阿襄你聽著,你不能丟下我獨自去死,更不能丟下濟生堂。你若不能克服奪魂丹之毒,就再也見不到亞男……和咱們的女兒。」

  雲襄失神地望著面前的女子,好半晌才明白她的話。他茫然問:「女兒?」

  「對!咱們的女兒!」女人肯定地點點頭,臉上泛起一絲幸福的紅暈,使她臉頰上的水仙越發嬌艷,「她小名叫香香,已經五歲了,你這爹爹還沒給她取名呢!」

  雲襄恍恍惚惚地喃喃問:「香香?我女兒?我、我不是在做夢?」

  「當然不是!」女人怔怔地垂下淚來,「你不知道我生她時有多想你,所以才給她取名香香,喊著她的小名,就像是在喊著你!」

  雲襄心中劇痛,這種痛楚甚至超過了奪魂丹之毒。他抖著手勉強抹去舒亞男臉上的淚珠,望著她的眼眸喃喃道:「那咱們就叫她雲夢香吧,為了你和香香,我一定要堅持下去,我一定要戰勝奪魂丹之毒!」

  「你一定行!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舒亞男緊緊抱住雲襄,恨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天色漸亮,難熬的黑夜總算過去。雲襄從沉睡中乍然驚醒,晃晃依舊有些昏沉的頭,他睜眼看看四周,就見自己獨自躺在床上,房中空無一人。他心中一驚,掙扎著翻身而起,張口呼喚:「亞男,亞男……」

  房門應聲而開,一個天心居弟子端著臉盆進來,對雲襄笑道:「雲公子,你醒了?感覺好些沒有?」

  雲襄無心理會對方的話,焦急地問:「亞男在哪裡?快告訴我亞男在哪裡。」

  那女弟子對雲襄嫣然一笑,反問道:「亞男是誰?昨夜你一直都在喊著這個名字。」

  雲襄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胳膊,吼道:「告訴我亞男在哪裡?就是昨夜陪著我的那位女子!」

  那女弟子茫然搖搖頭:「昨夜這房門一直都鎖著,門口還有人守衛,哪有人進來?你……你快放手!」

  雲襄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抓著別人的胳膊,他趕忙鬆開手,喃喃道:「對、對不起。」

  那女弟子哼了一聲,甩手出門而去。雲襄回想昨夜情形,恍恍惚惚似在夢中。不過那夢也實在太真實,遠不像以前夢見亞男那般縹緲虛幻,尤其她還告訴自己有了個女兒,自己還為她取名「夢香」,這在以前的夢中還從未有過!

  天心!這一定就是天心!雲襄開門而出,虔誠地遙望茫茫蒼穹,在心中默默對自己說,這一定是上天用它那神奇的力量,在向我傳達亞男和香香的思念,我一定不能讓她們失望。

  有了這種信念,雲襄感覺精神從未有過的振奮。他徑直去見楚青霞,對這位天心居新的居主從容道:「楚姑娘,請讓人將我綁起來。」

  楚青霞有些意外:「這是為何?」

  雲襄坦然道:「只要我一日去不掉失魂丹之毒,就決不要放開我。」

  楚青霞略一沉吟,讚許地點點頭,回頭對身後的天心居弟子吩咐:「來人!將雲公子綁起來,直到他體內失魂丹之毒再不會發作為止!」

  黃昏時分,在雲襄體內毒性發作之時,整個天心居都能聽到他拼命壓抑的嚎叫,由於被鐵鏈鎖在後院的密室,楚青霞也不怕他弄傷自己。她在密室外再次彈起清心曲,希望這傾注了佛門梵音的琴聲,能助他戰勝心魔。

  雲襄的嚎叫也傳到了天心居高牆之外,在離開天心居的山路之上,舒亞男依依不捨地頻頻回望,眼裡淚光漣漣。走在前面的孫妙玉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招呼:「青虹,難道你忘了為師的教導了嗎?」

  舒亞男渾身一顫,欲言又止。孫妙玉見狀,痛心疾首地說道:「青虹,記住你現在是叫舒青虹,過去的一切都跟你再沒有關係。你答應過師父,要忘情、忘性、忘生、忘死,要將這餘生,都用在尋找天心的真義和普度眾生的偉業之中。那個男人是你的魔障,你已經為他傷過、痛過,甚至死過,難道你還要在情天恨海中沉淪一生?」

  「可是師父……」舒亞男想要分辯,卻被孫妙玉揮手打斷,她滿是憐憫地望著彷徨無依的弟子,喟然嘆道:「為師真不該答應讓你來見他最後一面。當年妙仙師妹被一個臭男人壞了多年的清修,為師真不希望你重蹈她的覆轍。」說到這她面色一沉,「如果你實在忘不掉他,為師可替你除去這個魔障。」

  「師父!」舒亞男十分驚訝,她從孫妙玉清冷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寒光,這令她心底不由生出一絲寒意。她急忙道:「弟子知錯了,從今往後,弟子不會再見他一面。」

  孫妙玉面色稍霽,緩緩點頭道:「青虹,不是為師心狠,不容你心有半點綺念。實在是為師漂泊大半輩子,就只收下你和巴哲兩個傳人。這其中只有你能繼承為師衣缽,所以為師恨不得助你早日堪破情關,得我真傳。」說到這她長長嘆了口氣,「當年為師反出天心居時,曾發誓要另起爐灶,超越天心居,但漂泊半生,竟一事無成。當年為師在天心居,事事不輸同門師姐妹,但現在妙仙的弟子已獨掌天心居,我卻還在為你的紅塵俗念煩惱。青虹,你不會讓為師失望吧?」

  見孫妙玉清秀脫俗的臉上,竟有一絲難言的失落,舒亞男心中有些愧疚,忙道:「師父放心,弟子雖然愚魯,但也要竭盡所能,不讓師父失望。」

  「那就好!」孫妙玉舒了口氣,轉頭望向山下,「快走吧,巴哲和香香該等急了。」

  每日黃昏時分,雲襄體內的失魂丹之毒都會發作,令人如置身地獄般的痛苦,這種痛苦任何藥物都無法減輕半分,只能靠意志苦苦支撐。不過這藥性一天天在減弱,發作的時間越來越短,在雲襄用鐵鏈鎖住自己療毒近一個月後,失魂丹之毒終於不再發作。直到此時,他才讓人將自己放開。

  洗去近一個月的污垢,剪去凌亂的鬚髮,雲襄換了身衣服,雖然這一個月瘦去了許多,過去的衣服穿在身上已有些空空蕩蕩,但他已一掃中毒後的萎靡,恢復了過往的從容和泰然。

  「雲公子,現在你感覺怎樣?」在天心居待客的偏殿中,楚青霞關切地問。她好幾次忍不住想要去摸肩胛上那個傷疤,不過還是拼命忍住了。她知道雲襄藥性發作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麼,更不記得他在自己這肩胛上留下的齒印。

  「多謝楚姑娘掛念,我已經沒事了。」雲襄從容道,「這次多虧了天心居和楚姑娘,雲某才熬過這次大劫。大恩不言謝,今後楚姑娘但有所命,雲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知為何,聽到雲襄如此江湖的語言,楚青霞心中隱約有些失落,她勉強笑道:「公子是為完成先師的遺命才中此邪毒,天心居自然要竭盡所能,助公子療毒。還好公子終於渡過此劫,不然青霞可就罪孽深重了。」

  雲襄連忙擺手:「魔門是天下公敵,我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如今寇焱雖然內力散盡,但魔門的計劃已在緊鑼密鼓地執行,時間緊迫,我得儘快趕去杭州,給守衛海防的俞將軍報個信,讓他提防東鄉平野郎死灰復燃。」

  楚青霞有些失落地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對了,上次公子托我查探的事有結果了。前日派去青海的弟子傳書回來,信中說公子要查的那個苦役場已經被朝廷撤銷,現在那裡是被一個神秘的幫會控制,不容外人靠近。天心居弟子潛入那裡後,照公子所畫的地圖,果然找到了一具老者的屍體。」

  「屍體有什麼特徵?」雲襄略顯緊張地問。楚青霞皺眉道:「屍體已經腐爛,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是在右手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雲襄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似放下了一樁心事。他記得那個疤痕,他在駱家莊就見過。

  楚青霞雖看不見,卻能感覺出雲襄對此事的看重。她關心地問:「不知那埋屍荒野的老人家是誰,竟讓公子如此緊張。」

  雲襄黯然道:「那是我的恩師。還請楚姑娘傳信給天心居弟子,請將我恩師的遺骨送到江南,我要在江南厚葬。」

  「沒問題。」楚青霞連忙答應,接著又想起一事,不由遲疑道,「對了,我師妹柳青梅,上次在嵩山追擊魔門少主寇元傑時,與其他姐妹失散,之後就杳無音信。公子在江湖交遊廣闊,千門弟子更是遍及天下,若有柳師妹的下落,請儘快通知青霞。」

  柳青梅乃神捕柳公權的孫女,曾經從爺爺手中救過雲襄,聽說她失蹤,雲襄自然一口答應幫忙尋找。接著他又問起同中失魂丹之毒的圓通,以及被寇焱擊傷的羅毅。從楚青霞口中,他才知羅毅傷得雖重,恢復得也很快,早已脫離危險。倒是圓通始終無法擺脫失魂丹之毒,藥性一旦發作就要發狂,所以經少林眾長老合議後,免去了圓通方丈之職,方丈之位暫時虛懸,日常事務則由圓泰、圓安、圓祥三人共理。後來圓通實在受不了失魂丹的折磨,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離了少林,至今杳無音信。

  雲襄聽完後不勝唏噓,最後他忍不住問起心中最關心的問題:「上次曾我托楚姑娘尋找一位名叫舒亞男的女子,不知……可有消息?」

  楚青霞一窒,頓時想起孫妙玉的叮囑,她遲疑半晌,最後還是照孫妙玉的吩咐說道:「孫師伯行蹤無定,咱們也沒有她的消息,請公子見諒。」

  雲襄見楚青霞滿臉愧疚,令人不忍再問。與楚青霞約定師父遺骸送達的地址後,他立刻起身告辭。他的心已飛到杭州,飛到抗擊倭寇的最前線。

  筱伯與張寶一直在離天心居不遠的一戶農家等候著雲襄,見他在天心居救助下,終於解了失魂丹之毒,二人懸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地。雲襄來不及細說療毒的經過,立刻讓張寶驅車趕去杭州。得知東鄉平野郎在魔門長老幫助下,要再次騷擾海防,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

  三天後雲襄就趕到了杭州,連夜便去總兵府見俞重山。聽到他求見,俞重山不及穿衣便由內堂奔出,待見到他時,立刻一把抓住他的雙手,驚喜交加地罵道:「好個不識抬舉的傢伙!上次平倭一戰後,我本向朝廷舉薦了你,誰知你卻不告而別,害為兄沒法向朝廷交代。這一回你可別想再跑了!」

  雲襄歉然道:「小弟無心仕途,辜負了將軍好意,還望恕罪。」

  「恕罪個屁!」俞重山罵道,「為兄知道你的心胸,非我輩俗人可比,所以這官你當不當都沒關係。只要你每日陪為兄飲酒談兵,推演兵法,或幫我訓練兵勇,為兄余願足矣!」

  雲襄感動地點點頭,正色道:「我這次來,是因為東鄉平野郎已潛回東海,並要在魔門的幫助下東山再起。我想借將軍之力,除掉這個倭寇匪首!」

  俞重山大喜過望,連連點頭:「東鄉野心不死,就讓咱們再次聯手,一舉殲滅這為患我海防數十年的匪酋。走!咱們邊喝邊談!」

  二人相挽進府,雲襄匆匆將魔門協助東鄉東山再起,騷擾邊海以呼應魔門和瓦剌的計劃草草說了一遍,俞重山聽得驚心動魄,喃喃問:「這麼說來,東鄉只是魔門舉事的一支偏軍?」

  雲襄點點頭:「所以咱們不能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快、最簡單的辦法將他解決。」

  俞重山摸摸頜下短髯,疑惑地問道:「咱們連東鄉的下落,以及行動計劃都還一無所知,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解決?」

  雲襄嘴邊泛起一絲成竹在胸的微笑,對俞重山從容道:「請將軍將剿倭營借我幾天。」

  看到雲襄臉上那熟悉的微笑,俞重山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哈哈笑道:「沒問題!你想借多久都沒問題。為兄從你眼中,已看到東鄉平野郎死期不遠!」

  二人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對方的信任和默契。

  夜幕籠罩的荒島,如洪荒怪獸般靜臥海上,在荒島中央一處僻靜的海灣,十幾艘戰船悄無聲息地靠岸,一群群黑衣漢子如幽靈般登岸。走在最前方的東鄉平野郎雙唇緊抿,眼神憂鬱,雙眸時不時閃出令人膽寒的銳光。因在中原混跡多年,他的外表已經和漢人沒有兩樣,若非身著寬袍大袖的倭服,根本看不出他是倭人。

  這處荒島是東鄉補充淡水、會見眼線的秘密所在,遠離大明海岸線。自上次被剿倭營大敗之後,他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即便來這裡補充淡水和與眼線接頭,他也只選在夜晚。

  在一處背風的礁石叢中,他見到了送來消息的眼線。那是一個魔門教徒,多次為東鄉送來沿海駐軍的調動和布防情報,使他避開了明軍的幾次圍剿和追擊。

  自那次敗於剿倭營,幾乎全軍覆沒之後,他在族人中威望一落千丈,再也無法像當年那樣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尤其近年來新出道的武士,早已將他當成明日黃花般的老朽前輩,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不過在魔門的幫助下,他以霹靂手段連斬幾名無視自己權威的武士後,才勉強樹立自己的威信。如今他又招募了數千武士,現在就缺一場大勝來證明自己,不然難以在族人中重登霸主之位。

  「東鄉君,剿倭營這兩日有所異動,氣象與往日有所不同。」那魔門探子稟報導,「他們來了個新的統帥,連俞重山對他都非常推崇。」

  「是誰?」東鄉平野郎冷冷問。

  「剿倭營上下都稱他雲公子,是個外表有些儒雅的文弱書生。」探子忙道。

  東鄉平野郎眉梢一挑,眼裡驀地閃出逼人的寒光。他忘不掉那個手上沾滿無數大和武士鮮血的仇人,更忘不掉正是這傢伙,閹掉了自己無數手下,使自己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的手不由抓緊了劍柄。

  一旁的魔教長老施百川察言觀色,怕東鄉被仇恨沖昏頭腦,忙提醒道:「如今咱們的實力,還不足以與剿倭營硬碰,咱們還是避其鋒芒,暫時躲著剿倭營為上。」

  「咱們要躲到什麼時候?」東鄉怒道,「如今所有族人都在看著我東鄉,若我不能為被閹的大和武士報仇,誰還會跟著我?」他目光爍爍地轉向那探子,「調動所有眼線,監視剿倭營,尤其是那個千門公子襄的一舉一動,隨時向我匯報!」

  探子領令而去後,東鄉手握劍柄遙望西方,他眼中似燃燒著熊熊烈火。大和武士恩怨分明,有仇必報,這仇恨已在他心中埋藏太久,令他無法再等待下去。

  三天後,探子帶了有關剿倭營新的情報。原來公子襄得知東鄉重返東海,所以趕來杭州面見俞重山,並在俞重山支持下重掌剿倭營,這幾日正抓緊訓練水軍,欲將東鄉殲滅於海上。

  東鄉聽罷面無表情,喜怒難測,沉吟良久後淡然問:「這公子襄住在哪裡?平日都有什麼愛好或行止?」

  探子想了想,稟報導:「公子襄平日住在剿倭營,不過每三天要回杭州去見俞重山,向他匯報水軍訓練情況,除此之外,他幾乎都在剿倭營訓練兵卒。」

  東鄉追問道:「他每次回杭州,都有多少兵將護衛?」

  探子沉吟道:「公子襄不是朝廷命官,不敢太過招搖,因此每次回杭州只有一個車夫及老家人隨行。」

  東鄉眼中驀地一亮,拍手喝道:「地圖!」

  兩名倭寇立刻將一幅地圖在他面前鋪開,另有兩名倭寇舉起燈籠照亮。就著燈籠那昏暗的火光,東鄉很快就在地圖上找到了剿倭營駐地,它在離杭州百里外的遠郊,從那裡到杭州要經過一大片空曠無人的海灘。

  施百川見東鄉目光灼灼地盯著地圖,手指隨著地圖上的線路慢慢滑行,最後停在一個點上。他不禁擔憂地問:「東鄉君莫非是想在途中伏擊公子襄?」

  東鄉冷笑道:「咱們現在的實力無法和剿倭營硬碰,但要我就這樣避開公子襄卻又有些不甘心,若我不報往日之仇,族人會說我東鄉已被公子襄嚇破了膽,一聽他來了杭州,就只有遠避海外。」說到這他往地圖上重重一指,「這裡離大海很近,是去杭州的必經之路。我要帶人趁夜潛上岸,在這裡刺殺公子襄!」

  施百川有些擔憂地看看地圖,遲疑道:「這……會不會太冒險了?」

  東鄉哈哈笑道:「你們中國人有句老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是以最小的代價,重振我聲勢的辦法。只要公子襄死在我手中,誰還敢對我東鄉不服?」

  施百川還是有些擔心:「不過萬一失手……」

  東鄉揮手打斷施百川的話,自信滿滿地道:「就算萬一失手,我也可以潛入附近叢林,憑我現在的樣子,誰能認出我是東瀛人?」

  經過這幾年在中原的流浪,東鄉不僅學得一口流利的漢語,還學會了漢人的禮儀和習慣,外表上跟漢人已沒有任何區別。見施百川還有些擔心,他笑道:「施長老放心,沒有絕對的把握我不會出手,無論是否得手我都遠走高飛,決不戀戰。」

  施百川心知要東鄉就這麼避開公子襄,他無論如何不會甘心,行刺相比與剿倭營直接對抗,把握相對要大一些。他只得對探子叮囑道:「嚴密監視公子襄,一旦發現他離開剿倭營去杭州,立刻飛鴿傳書於我!」

  探子領令而去後,施百川這才對東鄉平野郎拱手道:「在下預祝東鄉君馬到成功!」

  東鄉傲然點頭,見手下已補足淡水,他龍行虎步地登上戰船,向黑黢黢的大海一指:「出發!」十幾艘戰船悄然啟航,像怪獸般緩緩駛向西方……

  海浪涌卷,延綿不絕,撞到岸邊林立的礁石上,頓時亂濤飛濺,轟然作響,令人心驚膽戰。東鄉平野郎像狼一般伏在亂礁之中,緊盯著離海不遠的官道。他已得到探子的飛鴿傳書,公子襄一大早離開剿倭營趕去杭州,而這裡是必經之路,進可攻,退可守,萬一遇到危險,還可退入大海,在離岸不遠的近海上,還有幾艘偽裝成漁船的快船負責接應。東鄉相信自己的計劃堪稱萬無一失。

  一輛馬車終於出現在官道上,緩緩向東鄉埋伏的地點駛近。車轅兩邊分別坐著一個面相憨厚的車夫和一個花甲老者,二人邊趕車邊小聲閒聊著,一臉的輕鬆。老者青衣白襪做家人打扮,東鄉認得那正是公子襄身邊伺候的那個老奴。

  東鄉看看官道兩頭,由於這裡地勢偏僻,官道兩頭不見半個人影,四野也看不到任何人。他立刻揮手向埋伏在亂礁中的幾個手下示意——動手!

  幾名身著緊身夜行服的倭寇像影子般撲向馬車,從不同方位向馬車圍攻。趕車的漢子立刻揮動馬鞭反擊,車轅上的老者也跳了下來,大聲喝罵抵擋。二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在幾名倭寇的圍攻下,卻也脫不得身。就聽那老者在對車夫高呼:「張寶,你快護送公子離開,老夫替你殿後!」

  「那您老怎麼辦?」車夫在問。就聽老者喝道:「只要公子平安,老朽這條賤命不足掛齒,好歹還能拼幾個墊背!」

  那車夫一聽這話,不再猶豫,立刻驅車而逃,那老者卻奮力攔住圍攻的倭寇。東鄉見那老者武功不弱,有些扎手,車夫卻不足為慮。他便沖手下吹了聲口哨,眾倭寇放過馬車,卻纏住那老者,使他不得脫身。

  馬車疾馳而來,漸漸駛到東鄉藏身之處,他突然一躍而出,手扶劍柄攔在官道中央。拉車的健馬收不住蹄,徑直向他衝來,他突然一躍而起,長劍應聲出鞘,一劍割斷了馬頸,幾乎同時,他的足尖在馬頭上一點,身子離地七尺,挺劍刺向車夫。

  這一劍挾凌空下擊之威,聲勢駭人。那車夫嚇得面如土色,翻身滾下車轅,狼狽閃避。東鄉也不收劍,徑直刺向車簾緊閉的馬車中,同時獰笑道:「公子襄!你死定了!」

  東鄉的長劍刺入車廂,劍上並未受力,顯然是刺在了空處。幾乎同時,一道寒光從車廂中倏然刺出,速度快到極致,角度妙至毫巔。東鄉大驚失色,百忙中僅避開了心窩要害,就見那到寒光帶著逼人的殺氣,徑直突入了他的胸膛。

  東鄉捂胸跌落在地,驚恐地瞪著緊閉的車簾,方才那一劍無論速度、力道還是角度都為平生僅見,就算正面對敵,東鄉自忖也難以應付,他想不出公子襄手下怎會有如此高手?

  車簾緩緩撩起,就見一個面目冷俊、衣衫一塵不染的披髮男子端坐車中,只見他用劍挑開車簾,目視東鄉淡淡道:「我南宮珏本不屑暗箭殺人,不過你為禍邊海多年,手段殘忍,行事乖張,無論婦孺老幼,你都從不放過,所以,我早已不將你當人。」

  話音剛落,東鄉就感到方才那一劍的劍勁在體內爆發,如萬千利刃從體內透出,將他的身體刺得千瘡百孔,鮮血如噴泉從無數裂口中噴出,使他看起來就像個噴血的血人。東鄉驚怖地一聲大叫,一頭栽倒在地。

  東鄉一死,幾個圍攻筱伯的倭寇頓時心膽俱裂,爭先恐後想要奪路而逃,就見南宮珏一人一劍如天外飛來,準確地攔住幾個倭寇去路,不等幾個倭寇反應過來,他的長劍已發出死神般的銳嘯,接著鏘然入鞘。就在幾個倭寇東倒西歪尚未跌倒時,他已負手離開了戰場。

  張寶與筱伯看得目瞪口呆,張寶望著那些陸續倒下的倭寇,驚恐地喃喃道:「二公子這劍……二公子這劍……才真是殺人的劍法啊!」

  南宮珏不以為意地笑道:「這幾日一直躲在暗處替姓雲的坐車,差點憋死我了,要是東鄉不上當,我非找他算帳不可。」

  筱伯忙賠笑道:「我家公子算無遺策,知道東鄉最想殺的人就是他,所以才請南宮公子出馬。南宮公子果然不愧江南第一快劍,我家公子沒有看錯人。」

  「狗屁的第一快劍!」南宮珏笑罵道,「我這第一快劍,還不是敗在公子襄六脈神劍之下?殺東鄉這等揚名天下的大功,真該留給他的六脈神劍。」說完忍俊不禁,縱聲大笑。

  筱伯知道雲襄以六脈神劍大敗南宮珏的往事,聞言也不禁莞爾,只有張寶不知這典故,傻傻地問:「公子會武功嗎?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筱伯笑著擺擺手,對南宮珏拱手道:「我家公子已在杭州盛雲樓備下酒宴,為二公子慶功!」

  「好!咱們走!我雖從不喝酒,不過跟公子襄卻是唯一例外。」說完南宮珏率先而行。筱伯與張寶將東鄉的屍體抬到車上,由張寶拉車而行。東鄉平野郎是為禍沿海多年的匪酋,將他的屍體懸掛示眾,不僅能解百姓之恨,對倭寇也是個不小的打擊。

  三人帶著東鄉的屍體趕到盛雲樓,就見俞重山帶著幾個剿倭營將領迎了出來。南宮珏忙與這威震邊海的名將見禮後,見雲襄不在樓上,就問:「姓雲的呢?他不在這酒就免了。」

  俞重山知道南宮珏習劍成痴,不通人情世故,倒不是恃才傲物,忙道:「雲公子本在恭候南宮公子凱旋,不過方才收到一封書信後,就匆匆告辭離去。他讓俞某替他向公子賠罪,改日再親自到府上請罪。」

  南宮珏奇道:「是什麼事如此重要,竟不給我和俞將軍面子?」

  俞重山搖搖頭:「我也不知,不過我從未見過雲公子神情如此緊張。」

  南宮珏身後的筱伯和張寶一聽這話,都有些莫名其妙,二人連忙告辭。俞重山與南宮珏知道他們擔心雲襄,也就沒有挽留。這慶功宴因雲襄的意外缺席,最後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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