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賭酒

2024-09-26 10:43:48 作者: 方白羽

  蘇府門楣上出現魔門標誌的消息,很快就在賓客中傳了開去。雖然魔門已絕跡江湖十八年,但它所代表的血腥和恐怖,並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減弱幾分。不少賓客不等大禮舉行就悄悄溜走,沒過多久,就有一多半賓客不辭而別。

  「沒想到一幅魔門妖火圖,就讓蘇家認清了誰是真朋友。」蘇敬軒環視著略顯冷清的蘇府,不由喟然嘆息。見眾弟子都在望著自己,他若無其事地吩咐道:「大禮照計劃舉行,大家該喝酒喝酒,該鬧洞房鬧洞房,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迎賓的弟子一聲高唱:「漕幫叢飛虎,攜隨從八人來賀。」

  蘇敬軒眉頭微皺,心中暗忖:蘇家與漕幫一向沒有什麼交情,叢飛虎突然攜手下前來作甚?正思忖間,就見幾個彪壯漢子龍行虎步,昂然而入。當先一人年逾四旬,生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即便身披舊氅,也掩不去他那天生的威儀。雖然以前從未見過,蘇敬軒也猜到這漢子就是漕幫大當家叢飛虎,不過蘇敬軒對這些黑道人物一向敬而遠之,見他貿然登門,便不冷不熱地拱手道:「在下對叢大當家雖仰慕已久,卻從不敢高攀,蘇家與漕幫也一向沒什麼往來,大當家突然登門,恐怕不是喝杯喜酒這麼簡單吧?」

  叢飛虎呵呵一笑,「蘇宗主說話倒也直接。不錯,聽聞蘇家大公子大婚,叢某正好在金陵盤桓,原本打算差人送上一封賀貼也就罷了,誰知卻聽說蘇府驚現魔門妖火圖。叢某想到大家既然同為江南武林一脈,豈能容魔門猖獗,所以便率漕幫八大金剛趕來討杯喜酒。蘇宗主有用得著叢某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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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敬軒沒想到在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一向沒什麼交情的叢飛虎,竟率幫中高手前來助陣,倒也是條古道熱腸的漢子。蘇敬軒連忙收起戒備之心,拱手道:「大當家裡面請!」說完轉向隨行弟子,「吩咐司儀舉行大禮!」

  叢飛虎在經過舒亞男和明珠身邊時,好奇地望了二人幾眼,直看得舒亞男一陣心驚肉跳,還好他似乎並未認出眼前這蒙面女子,就是當初自毀容顏後不告而別的那個剛烈少女,這讓舒亞男心下稍安。

  在鼓樂、鞭炮和賓客們的祝賀聲中,婚宴照常舉行。在新郎新娘拜堂入洞房後,天色已是黃昏,蘇敬軒親自舉杯來到雲襄面前,對他道:「雲公子為蘇家巧妙解圍,本該留公子多盤桓幾日,只是今日蘇家可能會有點變故,所以喝完這杯酒公子就請回吧。以後有機會,鳴玉會親自向公子致謝。」

  蘇府出現魔門妖火圖的消息,雲襄也已聽說,見蘇敬軒面色凝重,他忙問:「宗主是否打算遣散眾賓客,然後獨力應付魔門?」

  蘇敬軒微微頷首道:「除了那對來歷不明的京城張公子夫婦,這裡留下來的,都是蘇家至交好友,我實不忍將他們拖入這個漩渦。」

  雲襄淡淡一笑:「其實宗主實在不必如此多慮,據我推測,魔門並未大舉侵入中原,門上那幅妖火圖,不過是別有用心者的惡作劇罷了。」

  蘇敬軒眉梢一挑:「何以見得?」

  雲襄笑道:「魔門若大舉入侵中原,江湖上不可能沒一點風聲。魔門若要對付蘇家,定會避實就虛,而不是選在賓客雲集的時候公然挑戰。我敢肯定,今日那幅妖火圖,定是上次敗在大公子刀下的魔門少主寇元傑所為。他無力報復大公子,就在公子大婚的日子故弄玄虛,只不過是惡作劇的心態罷了。所以我不僅要留下來,還要陪大公子好好喝上幾天。宗主也別太將那幅妖火圖當回事,讓親朋好友小看了蘇家。」

  蘇鳴玉一刀擊敗魔門少主寇元傑的事,蘇敬軒也聽侄兒提起過,仔細一想不由啞然失笑,搖頭道:「我還真是杯弓蛇影,自己亂了分寸。雲公子這一分析,令我寬心不少。你就留下來多盤桓幾日,鳴玉性情孤僻,一向鮮有深交的朋友,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看重一個朋友。」

  雲襄連忙答應下來。待蘇敬軒離去後,金彪忍不住悄聲問:「公子,咱們跟蘇家素無交情,你跟那蘇鳴玉也不過是一面之交。你感激他上次救你,特意趕來喝杯喜酒,並冒險替他擊退南宮珏也就罷了,還留下來作甚?」

  雲襄笑而不答,他還不敢告訴金彪,自己來江南是為了南宮世家。為了對付這股盤踞江南上百年的強大勢力,結交一切可資利用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現在這一切進展得十分順利,這可多虧了南宮珏和寇元傑幫忙。

  「我現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確的目的。你信得過就留下來幫我,若信不過,咱們就此分手,下次見面,咱們還是朋友。」雲襄凝視著金彪的眼睛,淡然道。

  「去你媽的!」金彪忍不住給了雲襄一拳,「你知道我最是好奇,心中容不得半點疑惑。知道你又有新的計劃,我不留下來睜眼看明白,怎麼能走?再說你小子手無縛雞之力,沒有我在身邊照應,你那些計劃要實現恐怕也很困難。何況咱們既是兄弟,又是師徒,想趕我走?沒那麼容易!」

  金彪隨手一拳,打在雲襄身上可就著實不輕。雲襄痛得齜牙咧嘴,但心裡卻是暖融融的十分感動。兄弟,這個被江湖中人說濫了的詞,此刻在金彪口中說來,卻是那樣的親切真摯。

  初更時分,熱鬧了一陣天的蘇府漸漸安靜下來,酒宴也終於結束。眾賓客除了住在金陵本地的都陸續回家外,餘下的被安排在了蘇府的客房。本來明珠與舒亞男應該住進專為女賓準備的客房,但負責安排住宿的蘇小剛,惱她們假冒身份又拒不透底,便將她們安排在了普通客房。這裡住了不少夫妻來賓,這樣安排倒也合情合理。

  明珠將領路的丫鬟打發走後,正要卸下裝扮,突聽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她一怔,跟著歡呼雀躍:「一定是雲大哥!」

  「什麼時候雲公子,突然就變成了雲大哥啊?」舒亞男沒好氣地詰問。

  明珠臉上一紅,忙掩飾道:「這裡沒人認得咱們,除了雲……公子,還會有誰?」說著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衣衫,這才滿懷希冀地過去開門。誰知門開口,門外站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粗豪漢子。明珠十分驚訝,正要動問,那漢子已不由分說闖了進來,對明珠命令道:「你出去等會兒!」

  「你……」明珠正要拒絕,卻見舒亞男對自己微微頷首道:「你先出去,我來應付。」

  明珠還在猶豫,那漢子不由分說已將她推了出去,然後仔細關上房門,這才轉向白紗蒙面的舒亞男,默然半晌,方澀聲道:「舒姑娘,請容我叢飛虎當面向你賠罪!」

  舒亞男聲色不動地淡然道:「對不起,你認錯了人。」

  叢飛虎愧然道:「你雖藏起了受傷的面容,但我卻認得你那隻手。就是那隻手背上有個小疤的手,毅然劃破了你的臉頰。這個畫面無數次出現在我的睡夢中,我怎會認錯?」

  舒亞男不由自主摸了摸手背上那道不起眼的疤痕,那還是小時候跟男孩子打架留下的記號,沒想到卻被叢飛虎認了出來。她有些苦澀地想到,叢飛虎能通過這個疤痕認出自己,而鳴玉卻沒有認出來。雖然她蒙著臉來參加蘇鳴玉的婚禮,心中卻還是隱隱期待,自己能被他認出來。

  「舒姑娘,你因我的冒犯而自毀容顏,叢某萬死難辭其咎。」叢飛虎一臉愧疚,毅然道,「你要打要殺,叢某決不皺一下眉頭。但求舒姑娘原諒叢某的罪過,以求心安。」

  原諒又如何?不原諒又如何?舒亞男苦澀地想道。一切都已發生,當初她對叢飛虎就談不上仇恨,只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就像綿羊對惡虎的恐懼一樣。但現在,當這隻惡虎可憐巴巴要自己原諒的時候,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默然半晌,她澀聲道:「好吧,我原諒你。你可以走了。」

  叢飛虎如釋重負似的舒了口氣,走近一步道:「舒姑娘,叢某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你這樣剛烈的女子。你毅然劃破自己臉頰的場景,永久地震撼了叢某的心神。我從未如此敬佩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所以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用畢生的感情,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舒亞男有些意外地望向叢飛虎:「你什麼意思?」

  「我想娶你為妻!」叢飛虎定定地盯著舒亞男,「從你自毀容顏那一瞬,我就打定主意,只有如此高潔剛烈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叢飛虎。我不會因為你容貌有損而有絲毫輕視,反而會加倍地敬重你愛護你。我是個粗人,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一句話,我會像愛護自己的親娘一樣愛護你。」

  舒亞男本能地後退了一步,望著叢飛虎那熾烈的眼神,她不由冷笑道:「你叢爺想要的東西,想來沒什麼不能到手。我要是不答應,你是不是又要用強?」

  叢飛虎慌忙退開兩步,低頭道:「我發過誓,除非你心甘情願,我決不再碰你一個指頭,更不敢令你有半點勉強,你盡可放心。」

  「那好,我就實話告訴你。」舒亞男冷冷道,「我原諒你,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你,更不代表我能忘掉對你的不愉快記憶。所以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走近我身前三尺,更不要再提娶我的話,那只會勾起我的痛苦回憶。現在已是深夜,我要休息,你走吧。」

  叢飛虎默然片刻,緩緩點頭道:「我不再走近你身前三尺,也不再提娶你的話。不過,我不會輕言放棄。」說完他毅然轉身開門而出,將門外偷聽的明珠嚇了一跳。

  「姐姐,你怎麼會跟漕幫老大叢飛虎……」明珠目送叢飛虎離去後,滿是好奇地問。不過感覺到舒亞男的不快,她慌忙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見舒亞男將脫下的披風又重新穿上,她不由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找個沒人的地方,喝酒!」舒亞男幾乎在吼。

  離舒亞男和明珠所住客房沒多遠,就是雲襄與金彪的房間。二人剛躺下沒多久,就聽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雲襄連忙點亮油燈,金彪開門一看,頓時十分驚訝。門外竟然是新郎官蘇鳴玉。只見他一臉陰鬱,對金彪視而不見,只對雲襄道:「雲公子,可否陪鳴玉去喝上幾杯?」

  雲襄笑道:「今日是你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還有心思喝酒?」

  蘇鳴玉沒有理會雲襄的調侃,只道:「我心裡很苦悶,想喝酒卻找不到人陪,想來想去,竟只有雲公子是唯一一起醉過的酒友。」

  雲襄想起少室山下與蘇鳴玉那次大醉,嘴角不由泛起一絲會心的微笑:「好!我陪你。不過明日嫂夫人若要問罪,你可千萬不能出賣我!」

  見二人就要出門,金彪正想跟著去,誰知蘇鳴玉卻道:「對不起,我只請了雲公子,你若想喝,我讓下人給你送過來。」

  金彪一瞪眼就要發火,雲襄忙道:「我去去就來,你不用擔心。」

  金彪倒不是饞酒,只是擔心雲襄安危,見雲襄如此說,只得悻悻道:「重酒輕友,哼!」

  雲襄沒有理會金彪的抱怨,跟著蘇鳴玉出了客房。此時已是深夜,蘇府中除了更夫和值夜的弟子,丫鬟僕役俱已休息。蘇鳴玉也不驚動旁人,悄悄帶著雲襄來到廚房,只見廚房中美酒倒是有不少壇,菜卻只有些殘羹剩飯。蘇鳴玉生性講究,自不會拿這些下人吃剩的菜餚下酒。四下一打量,對雲襄悄然道:「你來生火,我炒兩個雞蛋下酒。」

  「你會炒雞蛋?」雲襄十分驚訝,「堂堂蘇家大公子,居然會炒雞蛋?」

  「不會可以學嘛,什麼活還不都是人幹的?」蘇鳴玉說著從籃子中拿出幾個雞蛋,手忙腳亂地敲碎在碗中。雲襄見他不是玩笑,只得幫忙生火。他出身貧寒,生火做飯倒也駕輕就熟。爐火在他操持下,很快就熊熊燃了起來。

  蘇鳴玉神情專注地將雞蛋倒入油鍋中,片刻後用盤盛出,尚未端到雲襄面前便抬手倒掉,說道:「糊了,重來。」

  雲襄笑著搖搖頭,暗嘆富貴人家的公子,就是這樣大手大腳,雞蛋糊了點,也未嘗不可入口。第二次雞蛋倒是沒糊,不過蘇鳴玉嘗了一口後,立刻又倒掉,只說:「忘了放鹽。」

  就這樣炒了倒,倒了又炒,不知折騰了多少回,蘇鳴玉才終於端上了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雞蛋,他如釋重負似的長舒了口氣,對雲襄笑道:「成了,總算勉強可以入口。」

  雲襄將信將疑地嘗了一口,頓時大為驚訝,吃了一輩子炒雞蛋,就只有蘇鳴玉這盤炒雞蛋堪稱絕品,實難想像它是出自一個從來沒炒過雞蛋的貴公子之手。回想蘇鳴玉方才炒雞蛋時那副全神貫注的模樣,雲襄不禁若有所思地嘆道:「難怪你能練成如此高明的刀法,有你這種幹什麼事都力求盡善盡美的專注,你隨便練什麼,都必能達到至高的境界。」

  「以前我只知道吃,現在才知道,要做好一道菜竟是如此不易。」蘇鳴玉說著拍開兩壇美酒,遞給雲襄一壇。二人就蹲在爐火邊,就著炒雞蛋喝了起來,片刻間一壇酒就下去了一小半。雲襄見蘇鳴玉眼中始終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悒,便笑問道:「深更半夜不在洞房陪新娘子,卻拉我來喝酒,定是有什麼心事。說吧,什麼事?」

  蘇鳴玉定定地望著跳躍的爐火,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她沒有來。」

  「誰?誰沒有來?」雲襄好奇地問。蘇鳴玉沒有回答,卻顧自道:「我原本打定主意,只要再見到她,我就不再顧慮任何後果,不再做這個勞什子蘇家大公子,跟她去浪跡天涯。但是,她卻沒有來。」

  見蘇鳴玉眼中涌動著點點淚花,雲襄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只得捧起酒罈與他一碰,二人同干一大口後,雲襄嘆道:「天意難測,這,或許就是天意吧。」說到天意,他不禁想起那枚失落的雨花石,心中不由一動:那是不是就是我的天意?

  「天意?」蘇鳴玉苦澀一笑,「我看是命運。人這一輩子,遇到令自己心動的女孩子的機會,恐怕就只有那麼一兩次,一旦錯過,就再也找不回來,這大概就叫造化弄人吧。」

  雲襄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趙欣怡,心中不由一痛,捧著酒罈半晌無語。蘇鳴玉見他神情黯然,忙轉開話題,笑問道:「對了,我只知道你姓雲,卻不知道你任何來歷,不知雲公子大名可否見告?」

  雲襄原本沒打算告訴蘇鳴玉自己的底細,但不知為何,在蘇鳴玉面前他有一種一吐為快的衝動,就像壓抑已久的內心,急需要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略一沉吟,他笑道:「我姓雲,單名襄。江湖上也稱公子襄。」

  「公子襄?千門公子襄!」蘇鳴玉十分驚訝,「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

  雲襄笑著點點頭:「大名鼎鼎談不上,惡名昭著倒是不假。」

  「公子襄確實是惡名昭著,不過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難怪你能智退南宮珏,那時我就該想到你必非常人。」蘇鳴玉說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居然和我躲在廚房喝冷酒吃炒雞蛋,這要傳了出去,肯定不會有人相信。」

  「要說蘇家大公子會親自炒雞蛋待客,肯定也不會有人相信。」雲襄也忍不住大笑。

  「來來來,就為這些誰也不會相信的事,幹了!」蘇鳴玉說著,捧起酒罈與雲襄一碰,一仰脖子一干而盡。雲襄見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忍不住道:「說真的,這次我來蘇府賀喜,倒不完全是意外。」

  蘇鳴玉斜眼望著雲襄,調侃道:「你是不是盯上了咱們蘇家,想千一把?」

  「那倒不是。」雲襄笑道,「不過我來蘇府,確實是另有所圖。說我盯上了你們蘇家,倒也不算過分。」

  見蘇鳴玉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雲襄坦然道:「不瞞你說,我這次前來,原本就存了結交之心。說得不好聽點,就是想利用你們蘇家的勢力,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發覺在蘇鳴玉這種坦坦蕩蕩的君子面前,還是做君子比較舒坦一點。

  蘇鳴玉盯著雲襄的眼眸凝視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你的目的達到了,從今往後,但凡你有所求,盡可開口,只要我能做到,定不會推辭。」

  雲襄有些意外:「你不問問我想做的是什麼?」

  「你都說了不可告人,難道你不將我當人?」蘇鳴玉說著重新拍開兩壇酒,遞給雲襄一壇道,「喝酒喝酒!這世上能陪我開懷暢飲的,唯有你公子襄一人也。」

  雲襄雖已有幾分醉意,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接過酒罈。望著開懷暢飲的蘇鳴玉,他不禁在心中暗嘆:在君子面前,要比君子更君子,雲爺的教導果然不差。在蘇鳴玉這種坦坦蕩蕩的君子面前,有什麼比坦誠相待更能打動對方呢?

  不知喝了多久,二人終於喝得酩酊大醉。雲襄看看窗外天色,估摸著已到四更,便拍拍昏昏欲睡的蘇鳴玉,道:「天快亮了,咱們回去吧。從今天開始,你要忘了以前的感情,專心對待嫂夫人,做個好丈夫,也做好蘇家大公子。」

  蘇鳴玉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句,也不知聽到沒有。雲襄見他醉得不輕,只得將他扶起,二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廚房,雲襄也不知新房在哪裡,只得扶著蘇鳴玉,糊裡糊塗地往客房走去,快到客房時被巡夜的弟子發現,幾個弟子連忙圍上來,見是大公子,慌忙上前攙扶。就在這時,突聽不遠處也傳來喝問聲,雲襄循聲望去,才發現是明珠扶著醉醺醺的舒亞男回來。

  「雲大哥快來幫忙!」明珠看到雲襄,連忙高聲呼救。雲襄見蘇鳴玉已有蘇家弟子照顧,正扶著送往新房,便丟下蘇鳴玉來幫明珠。見舒亞男醉得不輕,嘴裡不住胡言亂語,大呼小叫,雲襄顧不得男女有別,忙幫著明珠將她扶回了客房。進門後,雲襄突然發現舒亞男臉上沒了蒙面的白紗,臉頰上一朵水仙正俏然怒放。他不由一愣,只當自己醉後眼花,正待細看,就聽明珠在身後小聲道:「雲大哥,多謝你!」

  「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雲襄回過頭,突然發現明珠眼裡有波光閃爍,臉頰滿是潮紅,也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那眼神令雲襄有些心虛,正待告辭,就聽門外傳來金彪的呼叫:「公子你可回來了,莫爺差人送信來了。」

  雲襄一驚,連忙告辭出來。明珠將他送出房門,突然紅著臉小聲道:「雲大哥,我們過兩天打算去鎮江玩,希望能再遇見你。」

  雲襄尚未回答,就見金彪匆匆過來,將他拉回客房,然後仔細關上房門,這才對雲襄道:「公子,那個女人你以後千萬不要再去招惹。」

  雲襄滿腦子都還在想著盛開在舒亞男臉頰上的水仙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當是喝多了眼花的緣故。見金彪一臉擔憂,知道他是以為自己整夜與舒亞男在一起喝酒,雲襄也沒有解釋,只道:「為啥?」

  金彪小聲道:「客房另一邊住著漕幫老大叢飛虎。先前舒姑娘出門時,我聽他吩咐手下悄悄跟隨保護。雖不知他與舒姑娘有何關係,但聽他的口氣,對舒姑娘著實緊張。叢飛虎是江南黑幫老大,咱們還是少招惹為好。」

  「叢飛虎?他跟舒姑娘會有什麼瓜葛?」雲襄若有所思地喃喃自問,見金彪茫然無對,他忙岔開話題道,「你說莫爺有信送來,是什麼信?」

  金彪忙道:「你與蘇公子剛走沒多一會兒,就有人送了個口信到門房,要門房轉告公子,讓咱們速歸。除了莫爺,也沒人知道咱們來了金陵蘇家。」

  雲襄略一沉吟,點頭道:「那好,咱們明日一早就走。」這次金陵一行的收穫,已遠超他的預期,他已有些迫不及待地要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第二天一早,雲襄不顧蘇家合府上下的挽留,匆匆趕到莫爺隱居的金陵南城,經通報後見到了雙眼俱盲的千門提將莫爺。雲襄留意到這老狐狸臉上隱約有一絲不悅,忙問道:「莫爺急著找我們回來,不知有何差遣?」

  「也沒什麼大事。」莫爺淡淡道,「昨日南宮豪來了金陵,為上次你替他捉千清場的事,專程來向老朽表示感激,並特意要宴請咱們,以表謝意。老朽一向不喜歡拋頭露面,這事還得你倆出面應付。」

  雲襄猜到是南宮豪對自己的過分看重,已引起了莫爺的不快,忙道:「這事已經過去,莫爺既然不願出面,我也不想與他再打交道。要不就說我出了遠門,就這樣回了他?」

  莫爺搖頭道:「不好!既然南宮豪專程前來致謝,咱們也不好怠慢。他今晚在祥雲樓設宴,你就替老朽去應付應付。南宮世家乃江南豪門,咱們可不能得罪。」

  「那好,我就替莫爺走一趟。」雲襄連忙答應。見莫爺舉起了茶杯,二人連忙起身告辭。待他們走後,一旁的鬼算子突然對莫爺小聲道:「莫爺,聽說昨日這小子在蘇鳴玉婚禮上,替蘇家巧妙擊退了上門挑釁的南宮珏,而南宮豪又專程趕來金陵見他,顯然存了結交之心。如今他在門中聲望日隆,您老可得防著點。」

  「年輕人都喜歡出風頭,沒什麼大不了。」莫爺淡然一笑,「你不用多慮,我心裡有數。」

  雲襄離開莫爺居所後,金彪有些擔憂地問:「南宮豪突然來找公子,莫非是為昨日你戲耍了他兄弟的事,要找公子晦氣,擺下一桌鴻門宴?」

  雲襄沉吟道:「應該不會。這裡是蘇家的地頭,以他的老到,不會像南宮珏那般不知深淺。再說他昨日就要見我,想必是另有要事。」

  「公子還是小心些為好。」金彪勸道,「對這些喜怒難測的豪門公子,咱們還是少打交道。」

  雲襄笑而不答,他還不能告訴金彪自己的真實意圖,以免胸無城府的金彪,會讓人從表情上看出破綻。他隱隱預感到,南宮豪的酒宴,對自己來說可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黃昏時分,祥雲樓最豪華的雅廳內,南宮豪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宴,客人卻只有雲襄一個。金彪被南宮豪的手下拉到外間去喝酒,偌大的雅廳內,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南宮豪為上次雲襄替他捉千清場的事,不住地表示感激,並殷勤敬酒,酒至半酣,他揮手斥退丫鬟,貌似隨意地對雲襄笑道:「雲公子既能捉千,想必賭技、千術也必定在行。」

  雲襄笑著擺擺手:「不過略知皮毛罷了。」

  「雲公子太謙虛了,我可聽說莫爺門下,除了鬼算子沈先生,就以雲公子千術為高。」南宮豪舌頭已有些不大靈光,也不知真醉還是假醉。雲襄聞言心中微凜,立刻猜到莫爺門下,定有南宮豪耳目,他正待岔開話題,就聽南宮豪笑道:「我也好賭,有雲公子這樣的高手在前,自然見獵心喜,想與公子玩上兩把。」

  「公子喝多了。」雲襄忙笑著推辭。誰知南宮豪已從懷中掏出一個匣子拍在桌上,卻是一副牌九。只見他醉醺醺地笑道:「咱們就來玩幾把牌九,不賭錢,就賭酒,誰輸了誰就喝一盅,誰先喝趴下算誰輸。」

  雲襄還待推辭,南宮豪已推開酒菜空出地方,然後倒出牌九,手法熟練地碼好,並對雲襄笑道:「雲老弟不會嫌老哥我水平太低,不願出手吧?」

  「哪裡話,」雲襄忙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就陪大公子玩幾把好了。」

  「那好,老哥痴長几歲,就坐莊了。」南宮豪說著投開骰子,然後依點分牌。二人便玩笑般地玩了起來。剛開始雙方互有輸贏,但漸漸雲襄就輸多贏少,連著喝了幾大盅酒。南宮豪雖然口舌不清,但兩眼犀利,手指穩健,哪裡有半分醉酒的模樣?

  雲襄原本只是遊戲心態,並沒有認真對待,連喝了幾大盅後,這才認真起來。用內行的眼光一看,立刻就發覺了南宮豪做的手腳。

  原來南宮豪每次洗牌,都將天牌壓在掌心,然後碼到牌尾。在打完骰子拿牌的時候,他已經巧妙看到了自己的底牌,並根據手中牌的情況,在拿牌經過牌尾時,故意將牌扣在掌心,然後用最下面的次牌巧妙地將天牌頂出來換掉,使自己的牌面變得更大,贏面也就更大。他做得十分巧妙,整個動作完全是在掌心下一氣呵成,旁人根本看不到有牌被換。不過他的手形落在雲襄的眼中,完全就暴露無遺。這招「偷梁換柱」,在牌九場上算是比較高明的手法,身上完全不帶贓物,換牌的動作只有眨眼的一瞬,就算知道他換牌,沒有又快又準的身手也根本逮不到。

  雲襄看出原委,心中暗自好笑。雖然只是賭酒,他也不願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輸下去。雖然以他的身手逮不到南宮豪換牌,賭酒玩耍也不好去揭穿對方的把戲,但他依舊有辦法應付。只見他依舊若無其事地繼續陪著南宮豪玩,甚至洗牌、碼牌、打骰子也不插手,但南宮豪卻覺得運氣漸漸變壞,明明有換牌之利,贏面應該大了不少,誰知還是屢屢失手,輸了不少酒。雖然他酒量甚豪,一連喝了十幾盅後也有些受不了,只得推牌笑道:「雲老弟就像能看穿老哥的底牌一般,總能避實就虛,巧妙配牌,將老哥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再玩下去,老哥今晚就醉死當場了。」

  雲襄拿起一張骨牌笑道:「這黑黢黢的骨牌,在旁人眼裡背面都是一樣,但在高明的老千眼裡,每張都有極其細微的差別。一個高明的老千,如果玩了十幾把還不能認完這三十二張骨牌,那他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南宮豪恍然大悟,喟然嘆道:「每一張牌你都認識,我再怎麼偷梁換柱也是必敗無疑。你這不是千術,而是極高明的賭技了!」

  原來牌九賭法是每次取四張,兩兩自由配對,分為牌頭和牌尾兩副牌。雙方比大小是牌頭比牌頭,牌尾比牌尾。一大一小為平,一大一平為勝,一小一平為負,兩大或兩小則為加倍勝或加倍負。如果事先認識每一張牌,就可根據對方所配的牌,再來確定是壓對方的牌頭還是追對方的牌尾,即可立於不敗之地。所以雲襄雖然拿的牌不如南宮豪換過的牌好,也依舊大占贏面。

  南宮豪明白原委,不由推牌而起,對雲襄拜道:「我這點手法,在雲兄弟眼裡,真是貽笑大方,慚愧慚愧。幸好只是賭酒,不然老哥我早已輸得傾家蕩產。」

  「南宮公子……」雲襄剛一開口,就被南宮豪揮手打斷,「雲兄弟以後別再這麼見外,你若看得起,在沒人的時候,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如何?」

  雲襄慌忙道:「在下不過一江湖混混,豈敢高攀?」

  南宮豪面色一沉,不悅道:「雲兄弟這是不給老哥面子了?」

  雲襄略一猶豫,無奈道:「既然如此,小弟見過南宮大哥!」

  「這才對嘛!」南宮豪哈哈大笑,挽著雲襄坐下道,「我與兄弟早已一見如故,對兄弟的賭技更是仰慕已久。今日老哥定要好好敬兄弟幾杯,以表敬意。」

  在南宮豪的敬勸下,雲襄連飲三盅後,南宮豪這才笑問道:「兄弟這些賭技,不知敢不敢拿到正規場子上去玩?」

  「有何不敢?」雲襄似乎已經醉了,說話也豪氣干雲,「我出千從不帶贓,被人抓住的可能幾乎沒有。只要我想,沒什麼場子不敢玩。」

  「好!兄弟果然有氣魄!」南宮豪擊桌道,「有一個場子,老哥想請你去玩玩。」

  「什麼場子?」

  「鴻運大賭坊!」

  「鴻、鴻運大賭坊?」雲襄醉態可掬的臉上滿是迷惑,「那不是你的賭坊嗎?你……讓我去你的賭坊出千?」

  「沒錯!」南宮豪笑眯眯地望著雲襄,神情就像狐狸在打量著獵物。雲襄睜著醉眼愣了半晌,突然失笑道:「你、你喝醉了,淨說胡話!」

  「老哥雖然有幾分酒意,卻還不至於到說胡話的地步。」

  「那你給我一個理由。」

  南宮豪遲疑了一下,淡淡道:「自從上次有人在鴻運大賭坊出千,請來兄弟才抓住後,我就請來高手,將賭坊的防範措施又提高了不止一籌。現在我想檢驗賭坊的防範措施究竟能高到什麼程度,所以想請兄弟去試試。」

  他在說謊!雲襄心中暗道,嘴裡卻說:「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兄弟這是答應了?」南宮豪忙問。

  「我有什麼好處?」雲襄反問道。

  「從現在起半個月之內,你在我的賭坊無論弄到多少錢,都可以拿走。」南宮豪正色道,「不過你萬一失手,老哥可就要照江湖規矩辦。你可以化妝,找幫手,或者在暗中指揮。總之一句話,無論你用什麼辦法,只要在鴻運賭坊弄到錢,且不被人當場逮住,都可以大搖大擺地拿走,老哥決不追究。」

  雲襄酒意似乎醒了一些,盯著南宮豪問道:「你這是給我劃下道了?」

  南宮豪嘿嘿一笑:「你要這樣想也無不可,就不知兄弟敢不敢接?」

  「有何不敢?」雲襄似乎被酒意沖暈了頭,立刻擊桌而起,「我要不能從鴻運賭坊弄到錢,從此就不再在江南混。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南宮豪忙問。

  「如果我失手,你不得為難我的幫手或同夥。」雲襄慨然道,「所有處罰,都由我一人承擔。如果你答應這條件,我就接下南宮兄的挑戰。」

  「好!我答應你!兄弟可敢與我擊掌盟誓?」南宮豪說著舉起了手掌。雲襄毫不猶豫,立刻與他一擊掌。南宮豪端起酒盅,對雲襄慨然道,「喝完這盅酒,我就回去恭候兄弟大駕!咱們就以三萬兩銀子為限。半個月之內,只要兄弟能在我的賭坊弄到三萬兩銀子,老哥我就認輸。」說完一飲而盡,跟著摔杯離去。

  待南宮豪走後,金彪神色張皇地進來,對雲襄急道:「公子你瘋了,明明知道別人張好了網,你卻偏偏要往裡跳!」

  「你都聽到了?」雲襄若無其事地整整衣衫,臉上醉意一掃而空。

  「我哪有心思喝酒?」金彪急道,「我在外間一直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這明明是南宮豪上次被人騙了十萬兩銀子的巨款,沒法向他老子交代,這才激你上門出千,他張網將你逮住後,便可將損失往你身上一推,好在他老子那裡矇混過關。別聽他一口一個兄弟叫得親熱,逮住了不一樣要照江湖規矩辦?難道你忘了上次被逮住的那些老千的下場?」

  雲襄當然沒忘上次那些切掉手指的老千,那還是因為他的緣故。不過他卻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次雖然有可能是圈套,但更有可能是一次機會。」

  「機會?什麼機會?」金彪莫名其妙。

  「你別問了,就算是圈套,我也要冒險跳一回。」雲襄斷然道。看到雲襄臉上那熟悉的神色,金彪就知勸也是白勸,只得無奈問道:「你想怎麼做?」

  「咱們得先找些幫手。」雲襄臉上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金彪點點頭,「莫爺門下還有些人才,就不知莫爺會不會同意。」

  「不能用莫爺的人。」雲襄斷然道。他還不知道莫爺手下有誰是南宮豪的耳目,所以一個也不敢用。他心中已經想到兩個最好的幫手,想到她們,他的眼神也漸漸溫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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