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羅馬帝國的衰亡——衰亡與啟示
2024-09-26 10:32:57
作者: 羅振宇
剛才說到戴克里先用三招治亂,以亂治亂、以躲治亂、以威治亂,結果一點效果都沒有,人亡政息,他這兒前腳一退休、一死,仍然是打成一團,天下糜爛。那怎麼辦呀?這就說到羅馬帝國後期另一位重要的皇帝君士坦丁。今天的土耳其的首都叫伊斯坦堡,原名叫君士坦丁堡,用的就是此公的名字,君士坦丁大帝。當然「大帝」這個詞是後來基督教徒封給他的,原來就是君士坦丁皇帝。
他公元306年上台一看,我的個老天啊,什麼招都使完了,沒有用啊,用刀、用劍,只能維持短暫的一個安定局面,那怎麼才能重歸古羅馬帝國的輝煌呢?他老人家和歷朝歷代所有統治者一樣,就奔著一條道去了,文化統一,思想控制,只有這一招才是釜底抽薪。於是君士坦丁就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東西,這就叫基督教。
其實君士坦丁看中基督教,也是歷史的一個偶然。因為當時基督教並不像後來那麼壯大,它只是在帝國東部,還不是主流文化區的一個小教派而已。而且當時它的地位也非常尷尬,對於猶太教來說,這是分裂出去的小教派,異端,拼命打擊;然後羅馬皇帝也拼命打擊。就是處於那樣一個非常尷尬的地位,而且內部還分裂,人數也不是很多。
而且你想,它的幾個創始人在當時看來,並不算精英階層,耶穌自己是個木匠,混得比較好的是那個馬太,就是後來馬太效應那個人,馬太是個稅吏,就算是當官了,底層公務員。剩下什麼彼得、雅各、約翰,這幾個人都是漁夫,文化水平比較高一點的,就是那個會記帳,還會算算術的人,叫猶大,後來還叛變了。就這麼一個隊伍,耶穌和他的十二使徒。
當時為什麼君士坦丁看中了基督教,要扶持他們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基督教特別抱團,他用耶穌的那種偉大的人格感召,形成了一個特別有精神凝聚力的集體,君士坦丁看中的就是這個。
給大家舉兩個例子,你比如說尼祿,就是迫害基督教徒,看不慣,迫害,羅馬一場大火之後,他就說肯定是基督教徒乾的,後來基督教徒說就是你乾的,雙方就幹起來了。那你跟皇帝干哪有好下場呢?尼祿說,全部釘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你看,彼得,還有保羅,都是被尼祿釘死在十字架上。
彼得是什麼人呢?彼得其實後來是基督教會承認的第一任教皇,也就是基督教組織的第一任首領。彼得說釘死可以,但是我不能按照耶穌那個姿勢釘死,我不夠那個資格。這樣吧,你把我翻過來,我倒著被釘死。他在死的時候那種信仰都是如此偉大和決絕。
而且當時基督教會有一個規定,說凡是被羅馬皇帝迫害致死的教徒,咱們都封聖,你們死後靈魂上天堂,封聖人。所以導致很多基督教徒前赴後繼,原來被迫害死就可以封聖人,那就主動去找迫害吧,就相當於自殺,飛蛾撲火。所以逼得後來基督教會不得不取消了這個規定,說以後不作就不會死,以後再主動這麼自殺的,咱們不封聖人。所以你看,這是一個非常有戰鬥力,有組織向心性的組織。
君士坦丁就看中了基督教,於是就通過幾招,先是米蘭飭令,說宗教寬容,基督教徒也是人,人家信仰自由,咱們應該允許嘛。後來又搞了一個尼西亞會議,幫助基督教派,他們因為內部也有分裂,幫助一派打壓另一派,然後資助這一派,讓他的勢力壯大。
君士坦丁後來還幹了一個事,他建了君士坦丁堡,也就是現在的伊斯坦堡,那號稱是基督教之城,所有不是基督教徒的根本就不讓你進,他幾乎是用國家公權力的所有力量來扶持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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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招有用沒用?當然有用,可是君士坦丁萬萬沒有想到,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們還聽過好像阿拉伯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看駱駝在外面,怕它冷,說你進來點吧,進來點,把屁股挪進帳篷來點。最後結果就是駱駝把主人踢出了帳篷。整個羅馬帝國的後期史基本上我們都可以按照這個寓言來理解,是君士坦丁請神容易,把基督教請進了羅馬帝國的權力體系。但是結果是什麼呢?結果就是羅馬皇帝的威權被基督教一點一點地擠出了這個權力體系。
因為確實不需要你這個皇帝了,尤其是後來蠻族人入侵的時候,有一次蠻族人把羅馬城已經打下來了,圍攻,馬上就要屠城了。皇帝一點兒用都沒有,甚至都陣亡了,跑掉了。羅馬教皇出來了,羅馬教皇跟野蠻人說,這麼著吧,你看你們也挺可憐的,靈魂也不能得救,你們皈依基督教吧。然後呢,你們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們羅馬人給你們點兒銀子,咱們這趟就這麼解決,你看好不好?
這個活應該誰干?當然應該皇帝干,你是皇帝,你應該給帝國帶來安全啊,你應該解人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啊。但是皇帝失職,最後是由教皇以精神的力量,以上帝的感召來說服這幫野蠻人。那你說,你皇帝的存在還有什麼合法性呢?而且皇帝因為請出了這尊神,漸漸地,所有人都把崇拜的目光投向了這尊神,那結果是什麼呢?結果就沒人搭理皇帝了。
公元392年,當時羅馬帝國的皇帝叫狄奧多西,狄奧多西住在米蘭,其實後來羅馬帝國的皇帝多數都住在米蘭,不去羅馬,羅馬有元老院,太討厭了,而且那個時候皇帝自己威權化、神秘化,他也不會跟老百姓一起在澡堂子裡洗澡,所以就住在米蘭。這個狄奧多西跟米蘭的基督教的大主教安布羅西關係非常好,封他為國師,替他樹立神權。
那他最後什麼結果呢?舉個例子,392年在米蘭發生了一件事,有個賽車手,就相當於當時的著名運動員,有很多粉絲。這個賽車手因為出了個事,官府就把他抓起來了,粉絲就不幹了,說抓我們的偶像,那不行,就鬧事。然後官府派人去彈壓,這幫粉絲就把這個官員給打死了。這狄奧多西一看那還了得,造反啊?弄死他,然後就派兵上去鎮壓,結果殺了好多人。
大國師一看這不行啊,我們基督教是講究仁愛為本啊,你怎麼能亂殺人呢?你得道歉。狄奧多西說不能道歉,這是皇權,殺了就殺了嘛,又不是對方沒有錯。主教說你得道歉。不道歉!好,不道歉,那咱們就這麼辦,開除你的教籍,你永遠不許進教堂,永遠不許接近神壇。
雙方就這樣對峙了八個月,結果是皇帝投降,這位狄奧多西皇帝脫下自己的皇袍,穿上一襲白衫,跑到教堂門口向大主教道歉。道歉了半天,大主教出來遞給他一片麵包,相當於叫聖體,就是一個象徵物,表示我原諒你了。
雖然狄奧多西皇帝又可以重新進教堂了,但世俗的皇權從此再沒有任何權威,已經顏面掃地,跟新樹立起來的神權比已經不值一提。但是這一幕在後來的歐洲歷史上一再地重演,比如說1077年,當時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看德國比較亂,說以後你們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你們也別管了,以後這權力都歸我了,我以後也可以廢除你們這皇帝。
當時那個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叫亨利四世,說那怎麼行,就跟教皇來勁。教皇說來勁是吧?這樣吧,絕罰。什麼叫絕罰?就是教皇能夠用的最狠的懲罰,絕罰意思就是死後靈魂不得上天堂。結果雙方又是對峙,對峙了很長時間之後,這位亨利四世不得不翻越阿爾卑斯山,在大雪天光著兩腳,在教皇的門口站了幾天幾夜,直到教皇說,行了吧,起來吧,跪安吧。然後亨利四世還說,哎呀,臣妾真的做不到呀。然後才被原諒。
這一幕在歐洲歷史上一再地重演,皇權在神權面前已經不值一提。就像前面講的那個比方,駱駝進了帳篷,而原來的主人已經滾出了帳外。
於是,古羅馬帝國就像被一陣風吹開的一片灰一樣,就這樣散失在古羅馬大陸上。羅馬帝國是這麼衰亡掉的。
我們不妨來復一下盤,看看古羅馬帝國是怎麼衰亡的。他們不是不想像中華帝國那樣,塑造一個大一統帝國,而且歷朝歷代的皇帝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只不過最後都失敗了。我們不是說大一統一定好,它有千般壞處,但畢竟有一樣好處,就是給老百姓塑造一個相對長期的安定的生活局面。中國人不是有一句話嗎?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可是古羅馬帝國的皇帝沒有做到這一點,為什麼?
今天我們分析大概是有兩點原因。第一,上下階層之間的流動性喪失了,在這麼大的帝國之內,喪失流動性很可怕。第二,過於強烈的文化控制,喪失了多樣性。你看,原來羅馬帝國之內,是多神教,而由君士坦丁引進的基督教是一神教。這兩個宗教雖然都是宗教,本質可不一樣。多神教的神是一種什麼角色呢?是當人做出各自的努力的時候,神給你提供幫助。
所以古羅馬有一個特別有趣的神,叫夫妻調解神,大概是這個意思。夫妻雙方吵架,實在過不下去了,那就到夫妻調解神的神廟裡去拜一拜,去告解。但是這個神廟有一個規矩,就是你們倆只能一個一個地說。所以丈夫先到那兒說,我這個老婆怎麼不像話,挨千刀的,怎麼怎麼著。說完之後,老婆才能說,然後我這個丈夫怎麼怎麼不像話,挨千刀的,怎麼怎麼著。
你看,這就塑造了一個機制,原來夫妻在家吵架的時候是你一句我一句,越吵火氣越大。但是到神廟,按規矩你不能那麼干,只能一個一個說,所以夫妻雙方就有機會靜下心來聽對方對自己的意見。老婆聽著丈夫的告解,好像他說得也有點道理,他在外面賺錢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丈夫也是這個心態,這樣夫妻關係就容易和解。所以多神教的神是這個作用。
可是基督教就不一樣,上帝是超越於一切的超然存在。你想崇拜他嗎?對不起,把你所有的身心、所有的生命全部匍匐在他面前,全部交出去,沒有任何多樣性可言。所以到中世紀時期,那種基督教徒,你不能說他在精神上不聖潔、不偉大,但是他喪失了多樣性這個東西,就很可怕。就是你只要不按我這套想,弄死你,你就是女巫,燒死你,火刑柱伺候。是這套玩法,那多樣性就完蛋了。
所以在羅馬帝國崩潰之後,歐洲為什麼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就是因為雖然有聖潔的信仰,但是因為喪失了多樣性,導致愚昧遍地都是。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可能都沒離開過自己家十公里之外,大多數即使是諸侯,都大字不識一個,甚至沒有一張周邊地區的地圖可以走,是那樣的一個愚昧的局面。所以為什麼說中世紀是沉沉的黑暗,和這種過於強烈的精神控制是有關的。
你不能說中國的皇權沒有,也有的。但他要求的是你對我這個皇帝、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政權的認同就可以了。你只要交糧,皇糧國稅你交了,正常的當差,然後不造反,然後接受我們儒家這一套說法,可以,剩下的你愛幹嗎幹嗎,你願意信佛教,吃齋念佛隨你;你願意當道士,燒香煉丹也隨你;你願意信個基督教也可以,中國歷史上很多那種小教派的傳播,所以思想相對自由。
今天我們在數千年後,再來回觀古羅馬史,尤其他衰亡的這一段,我們能得出什麼樣的啟示呢?也就是一個國家想要維持這種安定團結的大一統局面,有兩件事情非做不可。第一件事情,保持流動性,讓下層的人看得到盼頭,讓上層的人感覺到榮譽,這是一條;第二條,在文化和思想上做適當的引導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