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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羅馬帝國的衰亡——社會狀態

2024-09-26 10:32:54 作者: 羅振宇

  卡拉卡拉通過普發公民權的方式,斷送了古羅馬帝國上下階層流動性。千萬不能小看這個上下階層的流動性,對於一個大帝國政治的重要作用,它是讓上層社會獲得榮譽感、下層社會獲得奔頭的一個重要的黏結劑。在這方面,我們中國人就非常優秀,我們的老祖宗發明了一個最優秀的保持流動性的制度——科舉制。

  隋文帝楊堅創辦這項制度,一直到1905年才廢除,中間一千多年,真正考取科舉的人並不多,一共才十萬進士,但是這項制度綁定的人那可就多了去了,可以說這一千多年間,所有的士大夫,所有會舞文弄墨的人都被科舉制綁定在書齋,皓首窮經,都是為了這個前方微末的希望,用生命去攀爬。但只要你考,就意味著你有可能,你有奔頭,你就是社會的安定因素。怕的是沒奔頭,沒奔頭可不就成了不安定因素嗎?

  所以唐太宗有一次在舉辦科舉的時候,站在城門樓子上一看,天下的舉子都到長安來應試,唐太宗非常得意地說,哈哈,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什麼意思?上了我的當了。即使是在唐代,當時科舉制還不是特別發達,但是在上層社會,科舉帶來的那種榮耀也是一種文化風尚。當了進士之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那是何等的榮耀!

  武則天時代有一個宰相叫薛元超,這個人其實自己就是一個貴族,十幾歲就襲爵了,然後又來當了宰相,一直干到退休,他居然說了這麼一段話:我這一生有三大憾事:第一,不曾娶五姓之女為妻,五姓就是當時的五個高門大族。第二,我不曾監修國史;第三是最遺憾的,我沒有考一個進士。可見在唐代的中期科舉已經有這樣的文化魅力。

  這套制度運行到後期的時候你發現,簡直是奇葩一朵,天下英雄真的盡入彀中啊。給大家舉兩個例子,乾隆皇帝登基六十周年的時候,也就是1795年,他就說,哎呀,我們來考察一下,調查一下,全國有多少老人家還在參加科舉啊,咱們賞點什麼呀,怎麼願意上我們家當?

  一調查發現,七十歲以上還在考科舉的,122人。這還不嚇人,八十歲以上還在考科舉的,而且把三場都堅持下來了,就是鄉試、會試都幹完了,跑到北京還恨不得參加殿試的那種進士,居然有92個人!八十老翁,豁出命去,到生命的風燭殘年,還在被這套制度綁定。

  在這一年之前的將近一百年,在1699年,也就是康熙年間,有一個廣東順德人,叫黃章。這老人家九十九歲還下考場,而且自己不能提燈籠了,讓自己的曾孫子提著一個燈籠,燈籠寫著四個大字,「百歲官場」。旁人就說,哎呀,老人家,你了不起啊,你這個人生真是輝煌。他說,這算什麼呀?這不是才鄉試嗎?三年後我還參加會試,我人生的頂點是我一百零二歲才達到的。一時傳為美談。

  可是這美談之後,也夠辛酸的,一個人的生命就被這套制度嚴格綁定了。所以唐朝就有人寫了一首詩,「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科舉雖殘忍,但是它的好處就是讓這個社會每一個人都看到奔頭,看到希望。

  所以到了1905年的時候,朝野上下、中外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一定要把這個萬惡的科舉制度給廢掉,我們全中華民族齊心合力奔向現代化教育制度。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這項制度被從中華帝國的肌體當中抽離之後,帶來了一個意外結果,就是上下階層之間的流動性突然被崩斷了。

  原來中國的底層社會、鄉村社會,是誰來治理?士紳、鄉紳,鄉紳的來源是什麼人?就是奔忙在科舉制度道路上的那些人,有的還沒有考取進士,沒有當成官,當舉人老爺,在鄉下因為有奔頭,他就不會胡來。有的是當完了官,老了,告老還鄉,化作春泥更護花,回到鄉里,老員外德高望重,他也不會胡來。雖然也有個別敗類,但是主流是好的,因為他們被一個榮譽體系綁架,所以他在鄉間主持公道,來維護鄉間的倫理秩序,這個鄉間就是一個良性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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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等科舉制度廢掉,鄉間的讀書人也沒有上升之階了,那怎麼辦?那就比誰有錢,比誰有力量,誰家兒子多,打架打得過鄰居,就變成了土豪劣紳。所以1927年毛澤東在寫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的時候就發現,當時已經土豪劣紳遍地了,因為那一幫老士紳已經死絕了,剩下的就是那些什麼都不在乎,沒有任何榮譽感、也沒有奔頭的有力之士,在農村講「拳頭大的是哥哥」這套邏輯。

  所以一個社會,尤其是一個大帝國,上下階層的流動性是多麼重要。不說中國了,我們回來說古羅馬史,七十三年殺了二十二個皇帝,再上任的這個皇帝叫戴克里先,也就是後期羅馬帝國鼎鼎大名的戴克里先大帝。他其實也不是什麼貴族,他老爹是一個農民,但是個苦出身,他有一股子狠勁,所以他上台之後,就有了「三招之亂」。

  第一招,叫以亂治亂。你不是遍地烽火嗎,到處叛亂嗎?那這麼著吧,咱們國家分了吧,所以東西羅馬帝國就由他開始,把帝國一分為二,然後皇帝咱們也別一個人當,咱們弄四個人,兩個正皇帝,兩個副皇帝,我是老大,然後你們都得聽我的,但是你們分頭帶領軍隊,各處彈壓各種叛亂。基本上用的是這一招。

  聽著這已經不是什么正常的政體,跟土匪窩子有點像了。但沒辦法呀,因為各地的騷亂、各地的不安定因素都開始從底層泛起,他必須用皇帝帶領軍隊,直接就地鎮壓叛亂這種方式來處理國政,這叫以亂治亂。

  第二招,叫以躲治亂。皇帝不都是讓禁衛軍給弄死的嗎?我才不要禁衛軍呢,我才不跟你打交道呢,他躲起來了。那他怎麼控制這個國家呢?他從東方帝國學了一招,蓄養宦官,就是閹人。要知道宦官這個群體有一個好處,首先他是一個家奴,我在,你就跟權力在一起,你就有榮耀,你出去吆五喝六;我不在,誰會用別人的家奴呢?我死就是你死了,所以你必定忠心耿耿。所以戴克里先就用了這一招,躲起來,用宦官號令天下,這也是一大發明。

  第三大發明,就叫以危治亂。什麼意思呢?戴克里先說,過去羅馬皇帝那個玩法不能玩,你看看人家東邊,你看人家中國,你看看人家波斯,那東方的君主人家多好。那古羅馬的皇帝叫皇帝,實際上這是今天翻譯的問題,我們沒有更好的詞來翻譯,叫皇帝,其實他本質上是第一公民。頭上戴一個皇冠,其實就是拿樹枝編一個條,那叫公民冠,你只不過是第一公民而已,只是一個榮銜,沒有東方君主式的那種君權神授式的威權。戴克里先說這不行,我得來東方式的那樣,所以把皇冠也換了,袍子也換了,你也不能稱我為第一公民了,你得稱我為主上等等,這都是戴克里先乾的。

  古羅馬皇帝這個詞,其實是被我們兩種文化的翻譯系統搞亂了的一個概念。在戴克里先之前,古羅馬皇帝真的只是第一公民,要知道即使一直到羅馬帝國滅亡,從法理上講,以及當事人的認知,這個國家的主權仍然是在民而不在君。

  所以古羅馬的簡稱是羅馬元老院和公民,這裡面沒有皇帝什麼事。皇帝只是一個大家擁戴出來或者選出來,來承擔特定責任的職務,你可不能說這個家產就是我的,不像劉邦,劉邦晚年跟他老爹說你看我掙下這份家業,跟我哥哥比怎麼樣啊?這是中國式的皇權概念。

  古羅馬不是這樣,主權是在民的,而且皇帝也不好當。有一個著名的皇帝叫哈德良,也就是剛才提到的五賢君之一。這哥們兒有一次到澡堂洗澡,是的,皇帝到公共澡堂洗澡,脫光了跟大家一起搓澡。他就發現有一個人在牆上蹭,一看這不是打仗的時候我那個衛隊長嗎?百人隊的那個隊長。哈德良說你怎麼自己在那牆上蹭啊?你找個奴隸來幫你搓澡唄。那人說奴隸?我窮唄,我混得不好唄,你現在當皇上,對吧?哈德良說這樣不好,我送你一個奴隸吧,於是就送了一個奴隸給他。

  第二天哈德良再跑到澡堂子洗澡,發現一百多人在牆上蹭,都是他原來的部屬,說你也送我一個奴隸唄。你看,過去古羅馬帝國的皇帝跟他的臣下是這種關係。

  還有個例子,有一次哈德良在街上走,有一個女人喊住他,說哈德良我找你有事,我要跟你伸冤,要訴苦。哈德良說,過一陣再說,我要開會去,太忙,太忙。女人就在身後喊,我跟你伸冤,你都不搭理我,那你還有什麼資格當我的皇帝啊?哈德良一聽,也是啊,馬上轉身,真就耐心地聽完了這個女人的訴苦。

  你不要以為這是傳說,就是這樣。因為你如果沒有一個好名聲,老百姓為什麼要擁戴你啊?主權在民嘛。這是那個時候的皇帝。

  可是到了戴克里先這個時候,整個皇權的性質為之一變,從此一種東方君主式的,以威權號令天下的這種君主的面目齜出了獠牙。所以戴克里先大帝基本上是用這種狠,用更強的控制來掌控這個帝國。但是效果怎麼樣呢?等戴克里先退休,然後死掉之後,四個皇帝打成一團,絞肉機又開始插上電運作了,這個帝國又開始瀕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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