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羅馬帝國的衰亡——一個轉折點
2024-09-26 10:32:51
作者: 羅振宇
不管我們的話題是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我們的著眼點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為當代中國人面對的形形色色的選擇處境確立一個參照物。請注意,僅僅是參照物,不是什麼答案。所以我們雖然講的是古羅馬歷史,但是我們是抱持著一顆中國心來講這個故事,我們希望能給當代的中國人一點點啟示。當我們把古羅馬帝國和中華帝國放在歷史的台盤上對比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兩個帝國有一些非常有意味的神似之處。比方說,公元前後,凱撒、屋大維在搞政治體制改革;中國人也沒閒著,我們也在搞政治體制改革,這就是王莽的新朝,這王莽搞了個一塌糊塗、烏煙瘴氣的政治體制改革。
但是不管政治體制改革的結果怎麼樣,他們隨後的歷史節奏完全一樣,就是在隨後的兩百年間,東西雙方在亞歐大陸的兩端,崛起了兩個繁榮、鼎盛、富足、統一的大帝國,那邊是古羅馬帝國的全盛期,這邊是東漢帝國,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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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時光荏苒,日月穿梭,兩百年之後你再攤開地圖,你趴在地下一聽,你就會聽到一種不祥之音,在歷史深處發出。兩個帝國的頭頂都開始出現烏雲,其實一對比你會發現,也幾乎一樣。第一,無非是內亂,208年,中國這邊赤壁大戰,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前期政治格局,西晉的時候短暫地統一了一下,隨後就是三百年的大分裂。古羅馬這邊也一樣,200年開始由盛轉衰,然後就是各種內亂、各種內戰,所謂三世紀危機就開始了。這是內部的情況。
外部的情況,這倆倒霉蛋真是孿生姊妹,也一模一樣,都面對著北方蠻族的壓力。中國這邊不用說了,五胡亂華嘛,長達三百年,北方民族不斷地南下。這邊也一樣,北方的蠻族大兵壓境,所以這就觸及現代的地緣政治學當中的一個概念,叫地緣大錘,什麼意思呢?
就是在亞歐大陸這一片廣袤的領土上,它的文明的發祥地通常離海很近。但它內地還有縱深的腹地,在中亞的草原那一帶,經常會節奏性地興起一些草原民族,什麼匈奴、柔然,後來的蒙古,雖然文明不怎麼發達,但是武力很強盛,隨著什麼天災水旱,什么小冰期的到來,他們就不停地像大錘一樣,敲擊這片大陸的邊緣,禍害這些邊緣的文明國家。
所以從公元200年開始,東西雙方這兩個帝國也面對著北方人的壓力,內部處境、外部處境都非常相似。可是這個時候,假設我們像一個游泳運動員一樣,一個猛子紮下去,過三百年再露頭,在泳池的那邊再露頭的時候,你再兩邊一看,你會發現,不認識,兩邊帝國的處境完全不一樣。
你看一下古羅馬帝國,568年的時候,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皇帝,正式被倫巴第人趕出了義大利半島。這是東羅馬帝國最後一次統一羅馬的努力,最後失敗。
西羅馬帝國早在一百年前,公元476年就已經滅亡了,這邊從此陷入了中世紀,長達一千多年的大分裂,直到今天也沒有統一。歐洲其實本來就是羅馬帝國,到今天也沒有統一。
可是中國這邊就不一樣,公元589年,也就是查士丁尼皇帝敗走義大利的二十年後,隋朝平滅了南邊的陳朝,成為一個統一的大帝國,隨後就迎來了盛唐。結果之後一千多年就再也沒有大的分裂了,中華文明基本上就以一個統一帝國的姿態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問題就來了,為啥呢?這三百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呀?那邊就永遠陷入了分裂,這邊就永遠建立起了一個大一統帝國,這是什麼因素導致的呢?
讓我們坐時光穿梭機,回到公元200年前後,準確地講公元211年,古羅馬帝國的皇帝卡拉卡拉上台。
他老爹名叫賽維魯,著名的賽維魯大帝。賽維魯這個人一生南征北戰、東討西殺,到最後算是收拾金甌一片,給他的兒子留下一片非常穩定、安全的國土。老賽維魯在死的時候,把兒子叫到床邊:
兒啊,為父這一生對自己的評價還是很高的,現在給你留下這個攤子也是不錯的,但是為父有兩句好言語要吩咐於你啊。就是說遺言了,兩條:第一條,你要善待你的兄弟,兄弟和睦;第二條,你要善待你的士兵和百姓。兒啊,你聽明白沒有啊?
我聽明白了。
那我可以死了嗎?
死吧。
死了。
這個卡拉卡拉上台之後,就開始執行他父親這兩條遺言,第一條,一定要對兄弟好,於是把兄弟叫進房間,趁老娘不在,老爹讓我對你好,我宰了你吧,把兄弟給殺了。就這麼個貨。
然後第二條呢,就是要對士兵和百姓好。卡拉卡拉想了大概足足一年,公元212年,他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頒發了《安東尼努斯憲令》,他真名就叫安東尼努斯。這個憲令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把原來只有羅馬人擁有的公民權在全帝國境內,給所有的自由民眾開放。
他當年幹這個事的時候,確實哪兒都站得住。第一,對於宮廷,他在《安東尼努斯憲令》裡邊也講得明白,大家都為帝國做了貢獻,那我現在就要讓你們共同沐浴在羅馬公民這樣的一份榮譽之下,所以在道義上是沒有問題的。
第二,從道理上講也沒有問題。你想,羅馬帝國已經興起了,經過奧古斯都,已經兩百年了,很多外地的行省已經羅馬化了,無論語言、民俗、習慣,各方面跟你羅馬人沒有什麼區別。那既然如此,公民權就都發了吧。
更何況第三點,你原來的歷朝歷代的君主,從凱撒開始,甚至更早的君主,到奧古斯都都在這麼幹,不斷地想辦法把公民權發給那些作戰的士兵、有功的市民、新征服地區的士紳、酋長。所以乾脆,那要干咱就干一回狠的,都發了吧。
但是他在幹這件事情的時候,忘了兩百多年前凱撒的一句話,凱撒說,任何一個導致惡劣的、糟糕的結果的法令,它的初衷可能都是好的。那讀者可能會說,你羅胖子是不是把這個普發公民權作為羅馬帝國由盛轉衰的一個轉折點呢?沒錯。不像我們熟悉的中國歷史,一個帝國由盛轉衰,因為楊貴妃搗亂,因為安祿山太壞,然後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血戰,王侯將相之間的政治鬥爭,甚至一些後宮「甄嬛傳」,導致一個帝國由盛轉衰。我們通常這樣理解歷史。
但是我們再來透視古羅馬史的時候,我們發現這個普發公民權,確實就可以視作羅馬由盛轉衰的一個轉折點。那為什麼呢?這就得說說古羅馬的公民權是怎麼回事。古希臘也有公民權,但是希臘的公民權和羅馬的公民權不是一回事。希臘人在公民權上的觀念非常保守,它是一個純粹的血緣觀念。什麼人能在雅典擁有公民權呢?就是你父母雙親都是雅典公民,那你才有公民權。
所以有一個古希臘著名的執政官,因為娶了一個外邦的女子,最後他生的孩子都沒有雅典的公民權。後來因為雅典公民覺得你實在幹得太好了,這樣吧,作為一個特別的獎勵,才把公民權發給他兒子。所以希臘人在這方面是特別在乎,特別排外。
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我們都知道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不是被雅典的法庭判決死刑,要喝毒酒嗎?老頭就是坐在牢里不走。他的弟子說,看守這麼松就是要放你走,你走好不好?不走,就在這兒不走。後來據記載,這個老頭說,我們都是雅典公民,雅典定的那個法律,也是我同意的。我同意的法律,它判我死刑,那我怎麼能不死呢?
所以可以看得出,老蘇格拉底對於雅典公民權這份榮譽的珍視。
再看後來那個著名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幾乎在雅典混了一輩子,為雅典幹了很多很棒的事情,而且也是當時著名的公知,雅典人對他也是奉若神明。但是就因為他出生在馬其頓,他不是雅典人,所以他在雅典當了一輩子的外國人。後來他遇到了跟老蘇格拉底一樣的事情,被抓起來了,判他死刑。亞里士多德說,跑吧,找個機會就溜了。這就是雅典的公民權概念。
從羅馬共和國之前的王政時期,羅馬人就會玩這一套,公民權這個問題不是我一家獨有的,只要我征服你,那我們來一點,當地的士紳、酋長,請你們到元老院,這兒有一個位子,您坐這兒。所以他在一邊征服、一邊融合的過程當中,用發放公民權的方式,推動了這個大帝國的融合。
凱撒征服高盧之後,就把當地的很多酋長弄到羅馬來,所以後來元老院開會,沒有翻譯都開不下去,到處是說外國語的,又不會說拉丁文。我在看史料的時候,看見很多羅馬皇帝都是這樣,他們反覆地跟元老院講,我們一定要開放公民權,我們要吸取古希臘的教訓,不能變成一個封閉的帝國,我們要讓外面的人、新征服地區的人看到希望。
羅馬皇帝到元老院去演講,開頭第一句是一句格式的話:元老院的開國父老和新晉紳士們。這句話就說明元老院隨時隨地都有新的血液補充進來,更不要談羅馬人的公民權了。
所以到奧古斯都,也就是屋大維時期,公民權的發放作為一項制度,已經被固定了下來。當時羅馬的軍隊分成兩種,一種是羅馬人的正規軍,正規軍之外,還有一些輔助兵。輔助兵就是由行省,包括新投靠的野蠻人,這些人構成。奧古斯都就跟他們講,好好干,弟兄們,有奔頭,我們是待遇留人、事業留人、情感留人,怎麼留呢?好好干,二十幾年、三十年後,我就發你們羅馬公民權。這些人一聽,這麼大的好事,於是就踏踏實實、忠心耿耿地干。所以發放公民權一直是羅馬社會在上層和下層、羅馬和外邦之間獲得一種社會流動性的非常優秀的辦法。
到了卡拉卡拉,他想,這個辦法太好了,既然前人都這樣干,那咱就來一個徹底的,咱就都發了吧。可是要知道,把公民權普發之後帶來的惡果就是發放公民權帶來的那個好處,就是羅馬社會獲得流動性這個好處,因為普發公民權又喪失掉了。
任何一個制度,當它把鎖扣打開之後,引發的那個邏輯鏈條會嘩啦嘩啦往前走,是不可逆的。就像一個小男孩,小時候把家裡鬧鐘給拆了,你會發現拆一地零件,理論上還能拼得回去,你有那個本事拼回去嗎?卡拉卡拉就幹了這麼一件事情,打開了這個鎖鏈,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我們來描述一下這個連鎖反應,首先稅制問題。不要以為公民權僅僅是權利,什麼叫公民?公民是負有責任的,我們培養一個現代公民好難的,因為他自治的精神和公德心,每一個公民本質上都是有一套稅制來配合的。當時的羅馬公民交兩種稅,第一種叫遺產稅,5%;第二種叫奴隸解放稅。
仔細研究這兩個稅種,你會發現特別有意思,它本質上都是自願交稅。奴隸解放稅啥意思?就是我有一個奴隸,幹得太好了,忠心耿耿一輩子,這樣的人我願意給你自由身。那羅馬政府就說,你給他自由身,給我們這個城市增加了負擔,因此要交城市擴容費。那麼,你既然要做好事,給奴隸自由身,你就要交這筆錢;你不願意交這個稅,那我就不解放奴隸。
第二個稅叫遺產稅,這不是我們今天理解的那個遺產稅。羅馬人的遺產稅,近親繼承遺產是不交稅的,比如說我羅胖子死了,我一看,哎呀,申音同志還是不錯的,我願意把我的遺產的一部分交給申音。政府一看,你倆又不是親戚,你憑啥給他呢?我就是跟他關係好啊,我願意給他。那不是近親,你就交稅,這是5%的遺產稅。所以如果我不願意交這個稅,那就不交,遺產稅的本質實際上是臨死前對自己喜歡的人和機構的一種捐贈。這兩個稅制本質上是由公德心來催發出的稅制。
而沒有羅馬公民權的人就不是交這種稅,他們交10%,就是交他們當地行省10%GDP,交給羅馬中央,就完了。所以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稅制。可是普發公民權後這兩種稅制怎麼定位?總不能說羅馬公民也去交那個10%的行省稅吧?那哪叫什麼普發公民權呢?是剝奪原來公民的公民權,所以它只能倒著來。普發公民權,所有的人都按原來的羅馬公民一樣,交遺產稅和奴隸解放稅。
可是要知道,這種自願交的稅,由公德心作為它的底座的稅種,有那麼好普及的?外省人沒有那種文化,甚至沒有那麼多奴隸。原來不用交10%的稅了,交稅這事自願,那我還是省點吧,所有人都把口袋捂死。卡拉卡拉一想,那不成啊,我吃什麼呀?我這中央得收稅。這麼著吧,漲點稅,從5%的遺產稅漲到10%。那羅馬原來的公民也不幹了,說憑什麼?歷朝歷代都這規矩,繳5%,您交10%,那我不交了唄,我交了我也沒有榮譽感,大家都是公民,憑什麼我們羅馬人交?我們吃飽了撐的呀?所以我也不交了。
當時社會上你不交稅,等於你就不捐贈,不捐贈你就當不了官。羅馬人說,那就不當好了,不就是不做貢獻,我又沒有什麼特殊的身份,我為什麼要做貢獻?所以卡拉卡拉因為引發了羅馬人這種榮譽感的崩潰,很快就被軍隊給弄死了。
原來好好干一輩子,能拿一個羅馬公民權,尤其是那些輔助兵種里的,現在無所謂了,干一天是一天,干好干壞一個樣,看皇帝不順眼,弄死就算了。因為羅馬皇帝跟我們中國人的皇帝不是一個概念,他沒有那種君權神授的合法性,沒有那種東方式帝王的威勢。那無非是大家擁戴你,你就當皇帝;不擁戴你,看你不順眼,搞死你就算了。
最後能夠亂到什麼樣?簡單說三句,就是羅馬人沒了榮耀,外省人沒了奔頭,軍隊沒了底線,最後就是這個結果。導致公元212年,《安東尼努斯憲令》出來之後,一直到戴克里先上台,這中間七十三年古羅馬帝國換了二十二任皇帝,其中只有兩任得以善終,其中一個還是病死的。那剩下二十個皇帝怎麼死的?都是被禁衛軍給弄死的。所以皇位已經變成一台絞肉機了,誰坐到那上面,用不了幾年或者幾個月,就不得好死。因為用中國古代史的一句話,叫治軍如弈棋,禁衛軍想讓你,就是棋子,想把你吃掉就吃掉,想給你將軍就將軍。對於一個皇帝的職位來說,這七十三年暗無天日。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奧勒良,奧勒良這個人不得了,武功鼎盛,他繼位的時候國內已經是一片分崩離析了,埃及又出現一個埃及豔后,已經獨立了,西班牙也獨立了。但奧勒良就有本事用四年時間把全國再歸一統,等他辦完了到羅馬的凱旋儀式之後沒幾天,他周邊的將軍突然聞聽一個傳言,說這個皇帝要弄死我們,對我們不放心。因為確實不放心,你說已經殺了二十個皇帝,誰能放心?要弄死我們,那這樣吧,咱先弄死他吧。就在他軍功鼎盛、四年之後再次統一了羅馬之後,就生生被這幫將軍給弄死了。
弄死之後怎麼辦?誰都不當皇帝,我有病啊,我當皇帝,我上去讓人弄死。元老院商量了五個月,沒推選出一個皇帝來。最後大家說怎麼辦,都不當,最後看塔西佗這個人不錯,熟悉世界史的人知道,有一個歷史學家叫塔西佗,沒錯,這個塔西佗就是那個歷史學家的後人。
這個塔西佗也老了,非常老,大家說,就你當皇帝合適。塔西佗說不,不干,不干,太危險,推辭了。後來大家就勸,你這麼大歲數,你又活不了多長,你就當唄。塔西佗說也是,我這個當一任皇帝,而且我活不長了,你們也不必弄死我了。所以他當了一任皇帝,果然履行了自己用生命承諾的諾言,很快就死掉了。這是因為老,才保住了一條命,得以善終。
你說,一個帝國玩成了這樣,還怎麼往下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