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鍊金術
2024-09-26 10:31:02
作者: 羅振宇
意義這玩意兒,它本身不能用理性來考問。意義的價值,是為我們排除了大量的不確定性,讓我們開始行動。
我們這代人,有一個很普遍的症狀——害怕意義,從心底里排斥意義。
為什麼?我們從上學開始就被籠罩在宏大敘事中。讀書這麼一件簡單的事,也要賦予它很宏大的意義,比如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本身當然挺好,但是,如果環境裡意義的濃度實在太高、意義過載,在青春期的時候,難免產生逆反情緒,我們這代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比如,當年風靡一時的王朔的小說,對我們這代人影響很大。它的特點,就是嘲笑一切意義,解構一切宏大敘事。長大以後,我們這代人身上就有很多共同點。比如大量的人害怕在正式場合講話,其實不完全是表達能力的問題,這也是在逃避意義。很多人一遇到當面、公開的誇獎,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這也是害怕意義的一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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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會層面這種現象就更多了。比如郭德綱說過一段話:「沾酒不醉是喝得少,見色不迷是摸不著,以德服人是打不過,淡泊名利是實在沒有招兒。」確實,如果用純粹的、理性的實用精神來看,任何意義都經不住推敲,你們堅持意義就是你們裝、你們虛偽。
有一次,一個很有名的朋友跟我在閒談中說了一句話,說:「愛情是什麼?愛情不過就是雌性哺乳動物尋求安全感的幻覺。」當時我真覺得過癮,一針見血,刺破了那些虛妄的東西,我們這代人經常沉醉在這種意義被拆穿的快感中。
我們似乎傾向於過那種更接地氣、趴著的、縮著脖子的生活。我們害怕意義,也就是害怕犯傻。好像否定了虛妄的意義,我們就能擁有一種更理智、更接近世界真相的生活方式。
「意義」有什麼價值?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回到人基本的處境裡來看了。我們人認知世界的根本難題是什麼?是信息不足?是理論不好?是個人水平不高?都不是,高度的不確定性才是根本難題。
人的認知,不是一個擦玻璃的過程,玻璃擦得越乾淨、污點越少,看得就越清楚。正好相反,人的認知越提高,經驗越豐富,我們越會發現自己的認知越來越不夠用。比如和誰談戀愛?該找什麼樣的工作?該出國留學還是留在國內?這樣的問題,你認知水平越高,越知道這些事沒有那麼簡單。認知不足這件事,不是一個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是人類的永恆困境,水平越高越覺得認知不足。
那怎麼辦呢?難道永遠去尋找更好的認知辦法嗎?不是,人類得行動。一天不行動就可能餓死,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生存難題。
問題倒過來了。我們往往不是要通過提高認知來更好地行動。我們是要在承認自己認知有局限的前提下,更有效地行動。怎麼行動呢?這個時候,意義就出場了。
意義不是別的,就是一個約定。因為有了這個約定,才可以開始行動,這就是意義的價值。
這話聽著費解,舉個例子就明白了。比如兩個人下象棋,馬走日,象走田,這是約定,沒有什麼道理。承認這些約定,這個遊戲才能繼續。如果非要追問,馬為什麼非要走日?為什麼非要別馬腿?這是不是忽悠人?不好意思,這不是在追問真理,是在破壞一個約定,是在破壞這個遊戲,是在破壞我們所有的行動。
再比如說愛情。我和一個人宣布互相之間有愛情,結婚。這就是一個約定,這不是真相也不是真理。我們按照這個約定的內涵,彼此忠誠、彼此照顧、互相對對方好,我們才能正常生活。如果非要追問,這個愛情到底是什麼,存在不存在,幾分真幾分假,那不是在追求真理,這是不想好好過日子。
宗教也是,天上是不是真有神靈,對人類的生存和行動來說,其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家都相信離頭三尺有神靈,死後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有了這些約定,我們就可以組成有效合作的社會,這才是宗教的價值。
意義不是每一個人內心裡願意相信什麼,它不是個體現象。意義是一個網絡現象。它是人和人之間的主觀約定。信了,就參與到這個網絡的社會合作里來;不信,不是更接近真理,這是主動把自己從社會網絡里給開除了。
我自己就有一個切身的教訓。
有一年,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商學院的課程,很多創業者在一起學習。這個商學院的開學典禮,是到敦煌的戈壁灘上徒步。老師說,在戈壁上每天走上幾十公里,接受極端環境的挑戰,這是我們學習生活的開始,當然話術裡面有很多打雞血的成分。
我當時的想法是:又想給我洗腦了。我是自由主義者,我很理性啊。我怎麼能主動給自己打雞血,讓自己沉浸到虛幻的體驗里呢?我就真的沒去這個開學典禮。
我迴避了一次虛幻的、憑空強加給自己的意義塑造過程,但是與此同時,我也錯過了一次和同學做約定的機會。去參加開學典禮、參加戈壁徒步的同學,在整個學期中,他們很信任彼此,至少他們更有話題可以聊,他們有共同的段子和笑料,因為那段經歷肯定不尋常。我卻被孤零零地排除在這個意義網絡之外。我堅持了所謂的理性客觀,但是我喪失了深入行動的能力,這就是那一天我解構意義的代價。
往大了說,工業時代給我們植入了一個很深的誤解。我們都以為有正確的認知,才會有正確的行動。一座大橋不按圖紙施工能行嗎?一架機器,零件安錯了,質量能不出問題嗎?認知是根本,行動是認知的附屬品。
但是,只要把視野放寬一點,我們就會發現,不管是個人做出事業,還是整個人類積累出文明成果,都不是正確認知兌現的結果,而是在一堆胡亂的意義中瞎打誤撞的巧遇。
我們看今天的生活:
一個人努力工作,也許只是為了能買得起下一款蘋果手機。
一個人開始創業,也許只是為了氣死那個曾經看不起他的人。
一個科學家有重大發現,也許只是為了證明上帝的偉大。
這個過程,叫「意義鍊金術」。
鍊金術是什麼?是典型的謬誤啊。因為鍊金術相信世界存在因果關聯。只要找到了一個方法,就能把賤金屬變成貴金屬,或者是把平常的材料變成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這本身當然是胡扯。
但是,無論是中國的火藥,還是西方的化學,都誕生於鍊金術師的手。你看,即使是這麼典型的謬誤,也不是全無收穫。甚至可以說,沒有這種謬誤,我們就會一無所獲。
用「鍊金術」這個比喻,讓我們重新來看看意義的價值。
意義這玩意兒,它本身不能用理性來考問。意義的價值,是為我們排除了大量的不確定性,讓我們開始行動。
就像在醫院裡經常看到的場景。在醫生看來,一個病人已經沒有治療的可能了,這是從科學上講的,從理性上講的。但是家屬還是在求醫生做最後的努力。如果要問家屬為什麼做出這麼不理性、不科學的要求,他會說,這是我親媽啊,我當然要救。這就是基於意義的行動。在這個場景下,醫生和家屬,他們的區別是什麼?醫生是做出基於理性的判斷,這經常導致我們放棄行動;家屬是基於意義進行判斷,這經常會讓人做出超常的努力。人類的文明也好,個人的業績也罷,是建立在放棄上的更多呢,還是建立在非理性的、超常的努力上的更多呢?
我不是想勸大家一定去相信什麼意義,但是至少,在看見別人沉浸在某種意義中,超常努力的時候,我們心裡得清楚:那是鍊金術。不要看他的理由是不是謬誤,等著看他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