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權力是一種臨時性平衡
2024-09-26 10:30:07
作者: 羅振宇
既然你崇禎是這麼一個皇帝,刻薄寡恩,又溜肩膀、不擔責任,喜怒無常、感情用事,請問我們臣子該怎麼對待你?這裡面故事可就多了去了。但這裡刪繁就簡,講兩個人,一個是陳演,一個是魏藻德,是崇禎最後一任內閣的首輔和次輔。這時候已經到了大明王朝將傾的時候,是1644年的春天了。當時大家都還指望最後一支力量,就是吳三桂,關寧鐵騎如果回防,大明江山還有一博。
有一天,崇禎皇帝就跟這倆人說,要不咱們把吳三桂調回來吧,但這倆不支持。然後崇禎就支使著陳演,說你寫詔書。陳演拒絕了,不寫,找一堆理由不寫。崇禎皇帝也納悶,為什麼不寫?話說過了幾天,吳三桂那是多靈巧的人,人家自己就寫報告,說我乾脆回防吧,我是看門的,家裡已經亂套了,我乾脆回家打仗唄,我還在門口看什麼勁?好,那就把吳三桂調回來。崇禎皇帝跟這倆寶貝兒說,現在你可以寫了吧?這倆還是不寫,死活不吱聲。
這崇禎皇帝就納悶,為什麼不寫?陳演和魏藻德出了門之後,在門口就商量,說能寫嗎?不能寫。為什麼?萬一事後清兵打進來,北方丟了,就是因為咱倆做的這個決策,讓吳三桂回防。要說他自個兒說,我們倆千萬不能說,到最後人頭落地的還是咱哥兒倆,千萬不能寫。
當皇上就當到這個份兒上,已經到最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因為你不擔責任,我們何苦為你擔這個責任?
更戲劇性的一幕見於一本書,叫《洪業》,這是美國著名漢學家魏斐德寫的,也是講的這一段歷史。據說當時李自成圍城之後,派了一個曾經投降農民軍的宦官杜勛,回去跟崇禎皇帝談判。
要知道在皇權社會,你朱家已經當了兩百七十多年皇帝了,那個皇權的威勢還是在,畢竟我是造反的,好不容易打到天子腳下。李自成據說當時通過杜勛,給崇禎皇帝提了幾個條件,說這樣,我可以退回到山西和陝西,你把這塊割給我,我當西北王,然後我就承認你這個皇帝;第二個條件,你給我一百萬兩白銀;第三個條件,就是我為你干點事,我幫你鎮壓其他的農民起義軍,我還幫你去北上抗清,你說好不好?
這個條件對於一個城下之盟來說,已經是優厚得不能再優厚了吧?崇禎皇帝看了這個條件之後,也是兩眼放光,趕緊把陳演、魏藻德叫來,說先生們,大勢已去,現在就定吧,一言可決之,你們倆趕緊說吧。這倆面面相覷,說什麼呀?將來賣國都是我們倆的事,讓我們倆到菜市口報到去?不說,要定你定。
崇禎皇帝氣得當場就把龍椅給推翻了,你們兩個渾蛋,還不說!後來為什麼說文臣皆可殺,文臣誤我等等,就是這些細節堆出來的。而且文臣到最後對於這個大明江山已經袖手旁觀到什麼程度,不是沒錢了嗎?沒錢打仗了,得用錢,錢哪兒來?你征餉,民間已經搜刮殆盡了。崇禎皇帝說這麼著吧,你們大臣這麼多年,你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有錢,報效吧,大廈將傾,覆巢之下沒有完卵,自己拿銀子出來。陳演、魏藻德這倆哥們兒說,哎呀,真的是沒有錢呀,都是清官呀,我就差把我們家補丁衣服給穿出來,真沒錢。
這魏藻德說,我是首輔,我做個表率吧。魏藻德第二天掏了一百兩,打發叫花子,一百兩。這陳演幹得就更絕,陳演說,我沒錢是沒錢,但是您放心,我一定毀家紓難,砸鍋賣鐵也得把錢給你。然後回家他是怎麼砸鍋賣鐵的?據說當時好多人都這麼幹,直接回家拿一張紙,寫著此屋出售,貼大門上,就是我家賣了,賣不了幾個錢那不是我的事,反正我準備賣家,什麼時候成交,什麼時候交銀子。總而言之,現銀子我是沒有的。
這鬧劇已經演化到什麼程度?當時崇禎覺得靠這些文臣可能是沒指望了,打了17年交道,也知道互相之間的不信任已經到了什麼程度。皇親國戚總可以吧?周皇后她老爹周奎,國丈,而且被封為嘉定伯,你這個時候應該做個表率吧,因為你算是皇家和文臣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崇禎就暗示他說,您掏十萬兩齣來,這麼多年,我賞您的東西也遠遠不止這點。
可把這周老爺子給愁壞了,說沒有,最近年景也不好,租子也收不上來,就是沒錢。最後實在沒辦法,一萬兩,再多打死沒有。
後來太監就把這事告訴宮裡的周皇后,說你爹死活只肯掏一萬兩。周皇后說這麼著吧,娘家親爹,你能怎麼辦?說我從私房錢里,貼五千兩,你讓我爹無論如何湊兩萬兩,就是讓她爹再多掏五千兩。這太監偷偷摸摸把五千兩送到國丈府。國丈一看,又多五千兩,得了吧,我再來點回扣,最後國丈交了一萬三千兩,把皇后給的又昧了兩千兩。
你說沒準兒真就沒錢。哪裡是這麼回事。後來李自成進北京之後乾的第一件事,要錢,因為窮怕了的人,都是苦哈哈,就要錢,把所有北京城八百多個官員抓起來,然後打,給每個人下了任務,大學士多少兩,誰多少兩。最後打出來多少錢?魏藻德反正最後也是被打死了,但是打死歸打死,在他們家起出來幾萬兩。這陳演就更絕,打死也不給,後來就被打死了。打死之後上他們家去挖,在地窖底下挖出幾十萬兩。
當然還有更絕的,就是崇禎爺自己。他不是一直說內帑沒錢嗎,我們皇室內部已經沒錢了,最後起出來三千二百萬兩。我就不理解,這老朱家反正從萬曆開始就摳門,一直摳門,藏著銀子,就不肯往外放,這可能也是一種囤積心理,也是一種病。
就是這樣一個非常可笑的局面,到最後的關頭,你知道誰最慷慨嗎?太監,感動得崇禎皇帝直哭,太監一張一張銀票往皇帝身邊堆,因為我們是奴才,文官換一家繼續當官,我們沒辦法呀,太監真的是叫毀家紓難。崇禎皇帝氣得直咬牙,說外朝這些文臣還不如中官,不如我身邊的這些太監。當時文臣跟崇禎皇帝就是這個關係,咱倆沒交情,因為我幫你使勁,你不替我擋後路。
最悲慘的一幕,就是崇禎皇帝死之後。他的屍首跟周皇后的屍體,直接就排在東華門門口,幾天沒人給收屍,大小官員走在旁邊繞道走,跟沒看見一樣。最後是一個六品的主事,這個官員實在看不下去了,自己掏錢買了兩口柳木的薄棺,就是老百姓用的棺材,才給這兩口子收斂了。
李自成進京之後,原來這些官員什麼表現?我們再看陳演和魏藻德這倆哥們兒,其中有一個哥們兒,看見李自成騎著大馬要進京了,趴在地上山呼萬歲,終於盼到明君了。然後李自成不理他,大兵就過去了,這兒還衝著背影還喊萬歲。尤其是這倆哥們兒聯手去見李自成,說我們倆是有身份的人,我們見見你。
李自成看見說,你們倆怎麼不死,你們不是當官的嗎?你們有學問,不是孔夫子教出來的嗎,應該殉國才對呀。我們哪能死?有您這聖主在朝,我們要為您報效,我們倆怎麼能死?
當然,我們可以指責這些士大夫無恥,很多人都說明代士風不好,士大夫無恥。可是你真的看後來的歷史,清軍南下的時候,在揚州、在江南,那些士大夫們,什麼闔門投火而死,闔門投繯而死,很多。儒家教育幾百年,那不是白玩的,有氣節的忠君人士很多。可唯獨在北京城,在崇禎皇帝身邊的這些士大夫,你死歸你死,我要好好活,你說這又說明了什麼?你能說晚明一代士風就一定是很敗壞的嗎?不是。
問題的根子,我們還是得從崇禎皇帝自己身上找,正是因為你17年的執政,讓君臣離心,你的一系列行為,雖然你自己以為符合儒家的一切聖君的標準,但是你喪失了和群臣之間基本的信任共識。
我終於明白崇禎為什麼不跑了,因為沒有人支持他跑。不管是跑,還是跟李自成達成任何城下之盟,不管你做出多少暗示,所有的下級官員就在旁邊,心裡都明鏡似的,就看著你不張那個嘴。因為他們知道,一旦他們幫你了,你回頭就會把黑鍋扣他們頭上。請問,誰還去幫你幹這件事情?就是這麼一個可笑的場景,導致了崇禎皇帝到最後也沒有機會離開北京城一步。
最後說一段題外話,就是西歐的海盜。海盜這個職業是沒有任何正當性的,可是海盜為了創造正當性,他們有一個理由。每當劫得一艘船之後,馬上把船長抓起來,問原來這艘船上的船員,你們說,這個船長原來有沒有欺負過你?如果大家說這個船長是個壞船長,現在就給宰了。如果大家覺得是一個好船長,我們給他放了。真的還有船長被海盜抓了,調查之後海盜覺得這是個好船長,還送了一艘船給他,又讓這個船長繼續當船長,西歐歷史上真發生過這樣的事。
為什麼說這個場景?我們想說權力這個問題,什麼是權力?
中國人一直認為,權力是一個穩固的結構,這是一個必須去討好的威權。哪裡是這麼回事?都是人類社會,權力是什麼?
權力是一種臨時性的平衡態,權力是君臣之間、上下級之間達成的一種共識。
在平時,沒有外在的風險,大明王朝還是一統江山、鐵桶江山的時候,你可以作威作福,大發淫威,摧折你的士氣,淫辱你的手下,這沒有問題。可是當風雨飄搖的時候,在崇禎十七年那樣的狀況下,你還去摧折你的臣下,然後破壞已經達成的上下級的權力共識的時候,請問權力這個時候還是權力嗎?
就像在現在的企業裡面,我們也分明能夠看到兩種企業。一種企業,老闆絕對不許員工在公司叫自己的名字,或者是王總、李總,一律叫自己的小名或者是花名,為了營造一種平等的氛圍,千方百計地去討好自己的手下,安撫他們的心情。
還有一種企業,我也親眼看見,我在一個領導的辦公室里跟他聊天,小秘書進來,偷偷摸摸把一杯涼掉的水換成一杯溫熱的水;然後過20分鐘,非常準時,又進來換一杯溫熱的水。在那個辦公室里,你能感受到一種分明的、濃烈的權力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