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只看得到一件大事

  現代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寫過一篇長文，叫《狐狸與刺蝟》，這是脫胎於古希臘的一句諺語，狐狸知道很多事，而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狐狸打獵巧計百出，但是刺蝟在逃避自己天敵的時候，只知道一件大事，我得捲起來，把所有的刺兒奓開，別人就奈何不了我。以賽亞·伯林寫這篇文章時實際上是把人類的思想家分成這兩類，狐狸型和刺蝟型。

  所謂刺蝟型，他是一元論價值觀，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他應該反覆闡釋和思考的真理，誰是這種人？但丁，他寫的《神曲》這個文學作品，讀完之後用一句話能概括，「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他一生就在闡釋這麼一個道理。哲學家黑格爾也是這樣的人。

  什麼是狐狸型的思想家？他知道很多事，但對很多事也未必有一個確定性的判斷，真要去研究他的作品，你會發現很多東西好像還自相矛盾，這是多元論的價值觀。比如說莎士比亞是大文豪、大思想家，可是你總結得出莎士比亞一生堅持什麼樣的價值觀嗎？好像什麼都有，但什麼都不確定，再比如德國大文豪歌德也是這樣，這就叫狐狸型的思想家。

  我們現在講的不是思想，而是一個實踐者，他應該是一個狐狸還是一個刺蝟？看到這你就明白了，麥克阿瑟就是一隻典型的刺蝟。他這一生無論是成是敗，本質上就是因為他只打一張牌，而且打得特別好。麥克阿瑟這一生其實最頂峰的時代，不是他打贏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是改造日本成功，直到今天，美國政界也是以此為榮，在戰後成功地對日本進行了民主化改造，要知道這件事真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年的德國不算，德國是打完了最後一槍一彈倒在地下，被盟軍按著頭進行了改造。戰後美國打贏的仗是不少，可是義大利、阿富汗、利比亞，有哪個地方被成功地改造了？直到今天都是爛攤子，唯獨日本變成了一個現代化國家。這活兒誰幹的？麥克阿瑟乾的，幹得漂亮。

  回到1945年那個特定的歷史場景，就知道這件事其實很難，因為當年的日本在宣布投降的時候，武裝力量都還在，幾百萬士兵、幾百艘戰艦、上萬架飛機，雖然可能沒油了，飛不動，但日本人畢竟早就開始準備本土決戰，當時他們提了一個口號叫「全民玉碎」，指的就是跟美國人要拼到最後一個日本人倒下。在太平洋戰場上日本人善戰的精神，美國人是領教過的，幾乎就抓不到俘虜。日本人光說自己投降，萬一是一個坑？騙我的占領軍過去，最好還有麥克阿瑟這樣的高級將領過去，再給我來個「包餃子」殲滅戰，鼓舞士氣，以利再戰，那可怎麼整？就算這不是一個陰謀，如果日本人那種反抗的精神非常狂野，民間出現游擊隊，夜裡給你摸個哨這種事兒，占領軍也受不了。當時麥克阿瑟帶著4000占領軍去日本的時候，其實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後來邱吉爾就在他後面給他點讚，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冒險行動，麥克阿瑟身邊的人也觀察到，這個人平時連鋼盔都不戴，更別說帶槍了，這次去日本身上裝了一把槍，幹嗎用的？就是關鍵時刻準備自我了斷的，他都沒打算回來。

  剛到日本的第一天，麥克阿瑟就發現這個國家真的是要完了，為什麼？在他入住的大飯店裡吃晚飯，居然連一顆雞蛋都找不到。麥克阿瑟就知道了，要想制服日本人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吃的，他大規模從美國境內調糧食到日本，這就像你進一個陌生的村，村里全是餓狗，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帶一袋肉包子。緊接著麥克阿瑟就找到了手裡的那張大牌——日本天皇，要不怎麼說麥克阿瑟是個刺蝟？刺蝟的本事就是知道那張大牌。麥克阿瑟的觀察是，日本這個民族太奇葩了，天皇說要打仗全民就跟瘋了一樣地打；天皇說不打了，全民就跟機器人被拔了電門一樣，真的就不打了。在整個日本的占領期間，居然沒有發生過一次反抗性事件，你可以想像一下我們中國，抗日戰爭的時候就算中央政府蔣介石投了降，我們老百姓會幹嗎？肯定是遍地游擊隊，反觀日本民族太聽話了。麥克阿瑟講過一個笑話，如果我給一個日本人醫藥盒，讓他一天吃三次藥，他肯定不信我，出門就得給扔了；可是只要我在藥盒上印上幾個字，說天皇讓你一天吃三次藥，你放心，他肯定乖乖地吃，天皇是控制日本的一張關鍵大牌。

  我們經常講，當年二戰結束怎麼就不追究日本天皇的戰爭責任？回到1945年，回到麥克阿瑟的處境，你知道那是不能動的底線，天皇就像一根線，把這7000多萬人穿起來，如果這根線一剪斷，真的是滿地爬珠子。當年美國國內也有人這麼提議，把天皇押上軍事法庭處決，麥克阿瑟說少來這一套，如果要動天皇，你得給我多派100萬占領軍，因為一個天皇頂20個師團，這是麥克阿瑟非常清醒的認知。他剛到東京的時候，很多人給他出主意，來了還不抖抖威風，把天皇叫來訓訓話，麥克阿瑟說使不得，天皇不能侮辱，你會激怒日本人，後面發生什麼事就不知道了，得等天皇主動來找咱們。後來日本天皇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們倆是不是應該見見面？天皇主動來見麥克阿瑟，麥克阿瑟對他很客氣，一見面還遞了根煙，天皇激動地站起來哆哆嗦嗦接了這根煙。因為天皇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要不要被押上軍事法庭，後來麥克阿瑟發現這傢伙也太緊張了，說你們都撤，只留下一個翻譯跟他好好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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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聊著聊著，這兩個人關係還真是處得不錯，麥克阿瑟手裡握住了天皇這張牌，其實就是攥住了日本的所有命脈。比如，後來改造日本憲法，這事容易嗎？不容易，日本人各種反抗，麥克阿瑟說你們起草憲法我看都不行，從美國國內調了幾個年輕人，說你們就按照我的意思寫。現在的日本憲法就是幾個美國的年輕律師起草的。麥克阿瑟拿來一看，改了一個拼寫錯誤，就直接扔給日本人，你們就用這套憲法吧。日本人一看，第一，天皇變成了一個虛軍職，天皇沒有實權；第二，剝奪了日本以後再發起戰爭的權力，拔掉了它的爪牙。當時日本人不干，各種反駁，麥克阿瑟就一句話，說我要保住天皇，說服蘇聯人接受天皇還在位，你就得接受這套憲法，否則天皇我保不住。日本人當下就被說服。

  現在我們再看那四五年的時間，麥克阿瑟改造日本，他看似做了很多精密的安排，其實最終有效的就一招棋，把天皇當作人質扣在手裡，逼日本人各種就範。麥克阿瑟有政治智慧嗎？可能也有，但是這個政治智慧背後最堅強的後盾就是手裡這一張牌。1951年麥克阿瑟離開日本，到底是天皇救了麥克阿瑟還是麥克阿瑟救了天皇，這件事還真不好說。但是從這件事情里我們看出麥克阿瑟處理事情的一個特點，就是握住那一張大牌。一張什麼牌？就是麥克阿瑟認死理，在打仗這件事情上美國是一定要贏，因為一直在贏，而中國是肯定不行，他多次跟人講，中國這樣的國家連工業化都沒有完成，它用什麼跟美國打？麥克阿瑟一直就認為中國不會出兵，後來中國參戰了，他又覺得只要我美國再多加一份力量，比如說轟炸一下中國的沿海城市，這個國家就一定會崩潰。你說麥克阿瑟想錯了嗎？這就是當時明擺著的事實，打仗打的就是國家實力，這兩個國家實力相差如此懸殊，答案還有什麼懸念？在麥克阿瑟看來，杜魯門瘋了嗎？為什麼要跟中國搞政治談判？他私下講過一句話，說杜魯門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他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要不然他不會這麼幹的。

  這就是刺蝟的問題，刺蝟確實知道一件大事，你也不能說他知道的這件事就錯了，但是他缺乏狐狸的視野，狐狸知道很多件事——刺蝟完全不知道。他跟杜魯門之間的矛盾，本質上就是一個刺蝟型人格和狐狸型人格之間的矛盾，至於麥克阿瑟個性上的缺陷僅僅是推波助瀾而已。

  麥克阿瑟有什麼東西他沒看到？至少有兩層關係他沒看到。

  麥克阿瑟沒有看清楚的第一層關係，中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他以為擴大韓戰，把中國卷進來，我也一樣能打得贏，可是美國圖什麼，你本來只是要打贏韓戰，這就好比我們開個窗戶發現打不開，難道要把屋頂給掀了嗎？打仗總得有個為什麼吧？如果跟中國全面開戰，你真的有把握打得贏嗎？請問美國這個血流到什麼時候為止？麥克阿瑟作為軍人，考慮的僅僅是打不打得贏的問題，可是作為總統的杜魯門，他得考慮划算不划算的問題，這就是麥克阿瑟作為一個刺蝟完全想不到的世界。

  第二層關係，麥克阿瑟也沒有概念。美國是有全球利益的需求的，在全球它要配置資源，哪個戰略優先？毫無疑問，當時歐洲是優先的，麥克阿瑟到處叫喊，我們要在中國扔20顆原子彈，你知道最害怕的人是誰嗎？是英國人，英國首相艾德禮一聽這個消息馬上就跑到美國，去見杜魯門，問你們說的是真的假的？麥克阿瑟在前面胡說，你們美國人可要知道，你們的戰略重心是在歐洲跟蘇聯對峙，如果你在中國扔那麼多原子彈，美國會陷進亞洲，我們這些盟國誰來保護？你一定得給我保證不能扔。杜魯門被他煩死了，最後保證不扔，要扔也提前跟你們打招呼，徵得你們的同意。

  這就是麥克阿瑟幼稚的地方，他完全沒有辦法理解那麼複雜的世界，知道那麼多的事情，這就是一個刺蝟型人格的悲劇。當然了，如果他僅僅是一隻刺蝟，那也就還罷了，問題是他是一隻網紅型的刺蝟，他的悲劇可就不止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