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值得紀念的一天
2024-09-26 09:23:4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伊莉莎白女王號正在大峽谷上方三英里處順著峽谷的走向舒適地閒逛。霍華德·法肯看到了一個攝影平台正從右方接近。他知道它會來——其他東西都沒有在這個高度的飛行許可——但他還是不太高興被打擾了。儘管他歡迎任何跡象的公眾興趣,他同時也想擁有一個儘可能空曠的天空。畢竟,他是歷史上的第一人,駕駛著長達十分之三英里的飛艇……
到目前為止,首次試飛進展完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唯一的問題來自於一艘已有一百年歷史的航空母艦主席號,它是從聖地亞哥海軍博物館借來做後勤支持的。主席號的四個核反應堆中只剩下一個還能用,因此這艘老戰艦的最高速度勉強能達到三十節。幸虧海平面的風速還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因此要維持飛行甲板上的空氣靜止還不算太難。儘管也刮過幾次陣風,讓人心焦了幾回,可當系泊纜繩被解下時,巨大的飛艇還是平穩地升了起來,徑直升向了天空,仿佛搭載了一台看不見的電梯。要是一切順利,伊莉莎白女王第四號和主席號要再過一個星期才能見面。
一切都在掌控之內。所有的測試儀表都給出了正常讀數。法肯指揮官決定上樓去盯著與攝影平台的會合。他將此處留給了二副,隨後出門走進了穿過飛艇心臟的透明管廊。在那裡,跟往常一樣,他再次被他身處過的最大的單體空間震撼了。
這裡有十個球形的氣室,每一個的直徑都超過了一百英尺,一個接一個地排列整齊,像是一串巨大的肥皂泡。堅韌的塑料非常清澈,他能看透整個串,一直能看清離他這裡有三分之一英里遠的升降機。他的周圍,跟個三維迷宮似的,是飛艇的框架結構——縱向的長梁從頭伸到尾,還有十五個圓環是這個飛天巨獸的肋骨,圓環的大小不一,勾勒出了它優雅的流線型身材。
在這麼慢的速度下,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只有清風拂過外殼的簌簌聲,以及偶爾壓力結構變化時發出的金屬擠壓聲。頭頂高處一排排的無影燈給整個場景帶來了一種身處水下的趣味感,對法肯而言,這種感覺還被透明的氣室給加強了。他曾經碰到過一隊巨大但無害的水母,它們在一處淺淺的熱帶珊瑚礁上漫無目的地漂著,這些驅動了伊莉莎白女王號的塑料泡泡讓他聯想到了它們——尤其是當壓力變化讓它們起了褶痕、反射出了不同的光波的時候。
他沿著飛船的縱軸方向前進著,一直走到了位於一號和二號氣室之間的前升降機旁。乘上它去往瞭望甲板的過程中,他注意到它裡面熱得讓人不舒服,便往可攜式錄音機里錄了個簡短的備忘錄。聚變引擎產生著源源不絕的熱廢氣,為女王號提供了四分之一的升力。在這次輕裝飛行中,十個氣室中只有六個裡面充填了氦氣。剩下的四個只是充了空氣,但它還是能攜帶兩百噸的水作為壓載物。然而,在高溫下運行這些氣室確實會給通道冷卻帶來麻煩,看來還需要加以改進。
出了升降機走上瞭望甲板,炫目的陽光穿過了樹脂玻璃沐浴在他身上,一陣令人愉悅的冷空氣拂過了他的身體。這裡有六七個工人,加上數目差不多的超級黑猩猩助手,正忙著安裝已完工一半的舞廳地板,其餘的人則在安裝電線和固定的家具。這場景看著既混亂又有序。離處女航只有四周了,能搞定一切嗎?法肯覺得難以相信。好吧,這不是他的問題,感謝上帝。他只是個船長,不是郵輪總監。
在他穿過這片混亂,走向已完工的空中休息室時,人類工人衝著他揮了揮手,而「猩仔」們只是齜牙笑了笑。休息室是整條船上他最喜歡的地方了,而且他知道,一旦它投入運營,他就再也沒機會獨享了。他需要給自己五分鐘的私人享受時間。
他呼叫了艦橋,了解到那裡仍一切正常,隨後便鬆弛在了其中的一張轉椅上。下方,呈一條漂亮的曲線狀的,是飛艇外殼那連續的銀色波浪。他坐在了最高點,體會著這個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交通工具。等到看夠了——再把目光放遠,欣賞一下地平線上那個壯美的荒野,科羅拉多河用了五億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幅畫作。
除了攝影平台外(它現在去了後面,正在飛艇的腹部拍攝),他擁有了整片天空。它是那麼空曠,那麼湛藍,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線。法肯知道,在他祖父的那個年代,天上會有水蒸氣的尾跡,還有煙霧會把它弄髒。如今兩者都看不到了:那些飛行垃圾已經和催生了它的原始技術一起消失了,如今的長途交通線會鑽出同溫層太多,任何視覺上和聽覺上的效果都傳不到地球上。低處的大氣層再次屬於鳥類和雲彩——現在也屬於伊莉莎白女王第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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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如同一位二十世紀初的老前輩所說的:這是唯一的交通方式——安靜且奢華,呼吸著周圍的空氣,而不是與之隔絕,離地表足夠近,能欣賞多姿多彩的陸地和海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亞音速噴氣客機,機艙里擠了好幾百個人,每排都有十個座位,跟這裡的舒適和寬敞根本就不在一個數量級上。
當然,女王號肯定不會便宜,即便它計劃中的姐妹船都能造出來,這個世界上的兩億五千萬人口中只有一小部分能享受得起在天空中安靜地滑翔。然而,一個安全和繁榮的行星社會能負擔得起這種奢侈,也確實需要它們提供的新鮮和娛樂。地球上至少有一百萬人的可支配年收入超過了一千新美元,因此女王號不會缺失乘客。
法肯的移動通信器叫了幾聲。副駕駛正在從艦橋呼叫。
「可以開始會合了嗎,船長?我們已經採集了所有的試飛數據,而且電視台的人開始不耐煩了。」
法肯看了眼那個攝影平台,它在十分之一英里外以相同的速度和他並行著。
「可以,」他答覆道,「按照計劃進行。我會在這裡盯著。」
他穿過忙碌的瞭望甲板往回走著,打算去一個能更好地觀察到飛艇腹部的位置。行走之中,他能感覺到腳下的震動變了。等他走到甲板的後部時,飛艇已經停了。他用自己的萬能鑰匙開了門,走上了一個甲板尾部突出的外部小平台。這裡能站上六七個人,只有扶手將他們與巨大的殼體分隔開來——以及數千英尺下方的地面。這地方很刺激,而且即便飛艇以全速前進時也非常安全,因為它躲在了瞭望甲板那巨型背鰭泡後面的無風帶里。話雖如此,乘客並不能隨便進來,這裡的視角會讓人有點頭暈。
前貨艙的艙門已經開了,如同張著大嘴的陷阱,攝影平台懸浮在它上方,正準備降落。通過這種方式,在未來的年月里,飛艇將得以搭載成千上萬的乘客和成噸的貨物。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女王號才會下降到海平面,停靠在它的浮動基地上。
一陣突起的穿堂風扇在了法肯的臉頰上,他握緊了抓在欄杆上的手。大峽谷經常會有紊流,但在這個高度應該不會太頻繁。他並沒有太過緊張,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下降的平台上,此刻它正位於飛艇的上方一百五十英尺處。他知道那個正遙控著這裝置的操作員技能高超,且已經有過十幾次這種簡單操作的經驗了。難以想像他還能有什麼困難。
然而,今天他的反應似乎很遲鈍。剛才的那陣風幾乎把平台吹到了艙門口的邊框上。操作員不應當犯這種錯誤……難道有控制問題嗎?可能性很小。遙控裝置配備了多重冗餘系統、自動安全切入系統,以及多套的備份系統。幾乎沒聽說發生過事故。
但他又來了,這次是偏向了左邊。操作員喝醉了?儘管不太可能,法肯還是嚴肅地考慮了一陣子。隨後他伸手打開了麥克風的開關。
毫無防備地,他的臉再次被狠狠地扇了一下,他卻幾乎沒注意到,因為他正驚恐地盯著攝影平台。遠方的操作員竭力想要保持控制,用噴口來維持平台的平衡——然而他只是加劇了險情。擺動增加到了二十度、四十度、六十度、九十度……
「快切換到自動駕駛,笨蛋!」法肯無助地朝著麥克風喊道,「手動控制不起作用!」
平台底朝天翻了過來。噴口不再能起到支撐作用,而是推著它墜落得更快。它們本來一直在抗拒重力,此刻卻突然間變成了幫凶。
法肯沒能聽到撞擊聲,儘管他感覺到了。此時,他已經跑進了瞭望甲板,正沖往能帶他下到艦橋的升降機。工人們焦急地朝他喊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還要等上好幾個月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就在他踏進升降機轎廂時,他改變了主意。萬一電力供應斷了呢?最好還是保險點吧,再怎麼緊急,多花這點時間還是值得的。他開始沿著裹住了升降機豎井的樓梯盤旋而下。
走到一半時,他停了幾秒鐘來檢查損害程度。該死的平台已經穿透了飛艇,過程中弄爆了兩個氣室。它們還在緩慢地萎縮,巨大的塑料薄膜還在塌陷之中。他不擔心升力的損失——拋掉壓艙物就行了,只要剩下的八個氣室還是好的。更嚴重的問題是結構可能會受損。他已經聽到了身邊那巨大的格柵結構在反常的壓力下發出了呻吟。光有足夠的升力還是不夠,除非升力能被正確地分配,否則飛艇就會被壓斷脊樑。
他剛要接著往下走,一隻超級黑猩猩驚恐地叫著出現在升降機井裡。它正沿著格柵的外部往下爬,雙手相互交替,速度非常快。出於驚恐,這個可憐的野獸已經撕掉了公司制服,或許是在潛意識裡想重新獲得祖先們的自由。
法肯依舊在以最快的速度往下跑,並警惕地注意著猩猩的接近。一隻發狂的猩猩是個力大無比且有潛在威脅的動物,尤其是在受到了驚嚇的情況下。在它超過他時,它叫出了一連串的單詞,但它們都混在了一塊兒,他唯一能聽明白的詞是一個像是在哭訴的、不斷重複的「老闆」。法肯意識到,即使到了現在,它仍然在乞求人類的指引。他感到對不起這隻生物,它捲入了一場人為的事故,它既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也不是它的責任造成的。
它在他對面停下了,停在了格柵的另一面。要是它想穿過中空的框架,沒什麼東西能擋住它。現在它的臉離他只有幾英寸了,他正看著一對嚇壞了的眼睛。他之前從未有過機會離猩猩這麼近,這麼仔細地觀察過它們的表情。他感覺到了一種親近和不安攪和在一起的奇怪感覺,每個人在盯著進化的鏡子時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他的在場似乎寬慰到了那隻野獸。法肯指著升降機井的上方,又指了指瞭望甲板,清晰明了地說道:「老闆——老闆——去。」令他寬慰的是,猩猩聽懂了。它給了他一個鬼臉,可能是笑的意思,並立刻開始往它來的方向退了回去。法肯給了它最好的建議。如果女王號上面還有安全的地方,那一定是在那個方向。然而,他的責任卻在相反的方向上。
他就要下完樓梯時,傳來了一聲金屬的斷裂聲,飛艇的機鼻往下一沉,燈光也都熄滅了。但他還是能看得很清楚,因為敞開的艙門和外殼上巨大的裂口裡都有陽光射入。很多年以前,他站在一個教堂的中央,看著光線穿過彩色玻璃射進來,在古老的條石上留下了多彩的光芒。從上方破裂的結構處射入的刺目光芒讓他想到了那個時刻。他身處一個金屬教堂里,正在從天空墜落。
當他抵達艦橋並終於能看到外面時,他驚恐地發現飛艇離地面已如此之近。不到三千英尺的下方就是美麗而又致命的岩石尖峰,以及仍在雕刻之中的紅色泥河。目力範圍之內沒有可供像女王號這麼大的船安全降落的平地。
顯示屏上的讀數告訴他,所有的壓艙物都已被拋棄了。墜落的速度也已經降低到了每秒幾碼。他們還有放手一搏的機會。
法肯一言不發地坐進了機長的椅子,並接管了尚存的控制。儀錶盤顯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語言在此刻顯得多餘。在背景中,他能聽到通信官正通過電台不斷地給出著實時的報告。此刻,地球上所有的新聞頻道都在插播這個新聞,他能想像節目編排人員那手忙腳亂的樣子。歷史上最壯觀的墜機正在發生——卻沒有一個攝影機在對著它錄像。女王號的最後時刻永遠都不會為大家上演一場恐怖而又刺激的好戲了,就像一個半世紀以前興登堡號飛船[2]所演的那樣。
現在離地面只有一千七百英尺了,並仍在緩慢接近之中。儘管他還有全部的推力,但他不敢用,擔心已經受損的結構會徹底崩潰。然而,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沒有選擇了。風在帶著他們飄往峽谷中的分叉,河流在那裡被一塊楔形的石頭分開了,那塊石頭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巨型化石船的船首。如果沿著目前的趨勢繼續前進,女王號會跨坐在那個三角形的高處,前部至少有三分之一將沒有任何支撐。它會像一根腐爛的木棍一樣折斷。
隨著法肯打開水平推進器,遠遠地,在金屬的擠壓聲和氣體的逃逸聲之上,傳來了熟悉的噴氣嘯聲。飛艇趔趄了一下,開始往右舷方向傾斜。金屬斷裂的尖叫聲幾乎已連續不斷——下墜的速度也在不祥地增加。損害控制屏幕顯示五號氣室剛剛消失了。
離地面只有幾碼了。即便到了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機動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他將推力矢量切換到了垂直,給了飛艇最大的升力,以降低撞擊時的衝擊。
撞擊似乎持續了永遠。它並不猛烈——只是一直在延續,無法阻止。好像整個宇宙都墜落到了他們的頭上。
金屬發出著嘎吱嘎吱的擠壓聲,聲音變得越來越近,就好像有一隻巨獸正在一路吃著這艘垂死的飛艇朝他們過來。
隨後,地板和天花板如同老虎鉗般一下子咬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