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

2024-09-26 09:22:5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6年6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我和其他非洲人不同。他們會因為自己的國家在五十年裡的進步沒能趕上歐洲花了五百年才取得的進步而感到羞恥。但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發展速度比應當的慢,這都是被像恰卡這樣的獨裁者害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只能責怪自己。是我們的錯,所以也應該由我們來解決。

  而且,我比其他人更有理由想要毀掉這位大酋長、全能者和全視者。他跟我來自同一個部落,還通過我父親的其中一個妻子與我有親戚關係,但自從上台以後,他就一直在迫害我的家族,儘管我們家不參與政治。我的兩個哥哥失蹤了,另一個在一場無法解釋的車禍里喪生了。我之所以還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是這個國家裡為數不多的、有世界知名度的科學家之一。這一點毋庸置疑。

  和我的很多知識分子同伴一樣,我也是慢慢才反對恰卡的。以前,我總覺得有時候獨裁才是解決政治動盪的唯一辦法——就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被誤導的德國人一樣。我們那災難性錯誤的首個跡象可能體現在恰卡廢除了憲法並用十九世紀祖魯皇帝[1]的名字給自己改了名,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他的轉世。從那時起,他的狂妄開始變本加厲。和所有的暴君一樣,他誰都不信,並總覺得自己身邊充斥著反叛者。

  這種感覺倒是很有根據。世人都知道至少有六次公開的行刺,肯定還有一些未公開的。它們的失敗讓恰卡更加堅信自己的命運,同時還加強了他的追隨者們那個狂熱的信念,即他是永生的。隨著反對者的手段越來越激烈,大酋長的反制措施也越來越冷酷——越來越野蠻。恰卡的政權並不是非洲或是世界其他地方第一個折磨政敵的政權,但它是第一個在電視上公然這麼做的。

  即便到了那時候,全世界都知曉了他的恐怖手段並深感厭惡,但令我羞恥的是,要不是命運將武器交到了我手裡,我可能還是會袖手旁觀。我不是個行動派,而且我憎恨暴力。然而,一旦意識到這力量交到了我手裡,我再也沒法坐視不管了。等到美國太空總署的技術員安裝好了他們的設備,並把休斯馬克十號紅外通信系統交給我們時,我便開始制訂計劃。

  這看上去很奇怪,我的國家,雖然屬於世界上最落後的國家之一,卻在征服太空的行動中扮演了主要角色。這是因為地理上的偶然造成的,俄國人或是美國人對此可是一點都不喜歡,但他們也沒什麼辦法。烏姆巴拉位於赤道上,也意味著在所有行星軌道的正下方。而且它還具備一個獨特且無價的自然條件:一座名為贊部坑的死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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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多萬年以前,在贊部死去的時候,岩漿一步步地退卻,凝結成了一系列的台階,形成了一個一英里寬、一千英尺深的大碗。只需挖走極少量的土方,再布好線纜,就能將它轉變成地球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因為巨大的反射面是固定的,隨著地球的自轉,它每過二十四小時才能掃描幾分鐘給定的天空。科學家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為了能收取遠在太陽系邊緣的飛船和探測器發回的信號。

  恰卡是個他們沒能預料到的問題。他是在工程幾乎就要完工時上台的,他們只好設法跟他共存。幸運的是,他對科學有種近乎迷信的尊敬,而且他還需要所有能得到的美元和盧布。赤道深空設施逃過了他的狂熱,事實上,他還甚至加強了它。

  那個大圓盤剛剛完工時,我首次登上了矗立在它中央的鐵塔。它像是根垂直的桅杆,高度超過了一千五百英尺,支撐著巨碗焦點處的收集天線。一個小小的電梯,能載三個人,緩慢地帶著我去了頂部。

  剛開始,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那個圍在我身邊、向著各個方向延伸了足有半英里的鋁製大碗在反射著單調的光芒。但很快我就升過了火山口的邊緣,可以望到遠處我希望能拯救的土地。峰頂覆蓋著積雪、在西方的霧霾中泛著藍光的是坦帕拉山,非洲第二高的山峰,我跟它之間相隔著無數英里的叢林。在叢林裡面蜿蜒著、打著旋的是尼亞河渾濁的河水——它是我幾百萬同胞們僅有的高速公路。少數的幾塊空地,一條鐵路,還有遠處城市的白色反光,它們是人類活動的唯一跡象。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助感的衝擊,每當我從高處俯瞰烏姆巴拉時,總能意識到人類在沉睡的叢林面前是多麼渺小。

  電梯咔嗒一聲停了,將我帶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高空。我出了電梯,來到了一個滿是同軸電纜和各種設備的小屋。從這裡還可以再往上一小段距離,有一截樓梯伸出了房頂,通向一個比一平方碼大不了多少的平台。易於頭暈的人可不能上去,那上面連扶手都沒有,只有中心處的一根避雷針能給人一定程度的安全感,我站在這塊離雲彩如此接近的三角形金屬板上時,一隻手始終都牢牢地抓著避雷針。

  壯麗的風景,加上輕微的、卻又始終存在的由危險引發的興奮,讓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我感覺自己成了神,完全擺脫了地球上的俗務,眾人皆在我腳下。突然間我意識到了,如同數學一般確切,這將是一次恰卡無法拒絕的挑戰。

  湯加上校,他的警衛隊長,會表示反對,但他的反對肯定會被忽視。懂得恰卡的人都應該能非常確定地預計到,在開幕的那一天他會站在這裡,一個人,站上好幾分鐘,審視著他的王國。他的警衛會待在下面的屋子裡,他們已經檢查了這裡,認為沒問題。當我從三英里外隔著射電望遠鏡和我的天文台之間的重重山巒發起攻擊時,他們將無能為力。我慶幸有這些山巒的存在,儘管它們會讓問題變得複雜,但它們能保護我免遭任何的懷疑。湯加上校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但他應該無法想到還有槍竟然能夠發射拐彎的子彈。而且,他肯定想找到一把槍,雖然他找不到子彈……

  我回到了實驗室,開始了計算。很快,我就發現了第一個錯誤。因為我看到過馬克十號的雷射束能在千分之一秒內在鋼板上打個洞,我就想當然地認為它也能殺人。但其實並不是這麼簡單。從某些方面來說,人是個比鋼板更難對付的目標。人的體內大部分是水,比熱是金屬的十倍。一束光能在盔甲上鑽個洞,或是把消息傳送到遠至冥王星——這也是馬克十號的設計初衷——但只能給人體造成雖然疼痛卻只停留在表面的灼傷。在三英里以外,我能給恰卡造成的最大傷害也無非是在他身披的那張招搖的部落毯子上鑽個洞,證明他依舊是個凡人。

  有那麼一陣子,我差點就要放棄計劃了。但它還沒有徹底失敗,我本能地知道答案就在眼前,我只需仔細尋找。或許,我可以用我的隱形熱子彈切斷某根固定鐵塔的線纜,好讓它在恰卡登頂時垮塌。計算表明,只要馬克十號能持續作用十五秒鐘就能實現這個結果。線纜跟人不一樣,它不會移動,因此沒必要將寶都押在一次高能量的射擊上。我可以慢慢來。

  但是,破壞望遠鏡相當於背叛了科學,所以等到我發現這個想法也不可行時,我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桅杆的設計留了太高的安全係數,我必須要切斷三根不同的線纜才能讓它倒塌。這是不可能辦到的。每次要讓這儀器精準地對準目標,都需要好幾個小時的微調。

  我必須得想其他辦法。人要想看清眼皮底下的事,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直到望遠鏡的官方啟動儀式開始之前的一個星期,我才找到辦法來對付恰卡,人民的父親、全視者及全能者。

  到這時,我帶的研究生已經調校好設備,我們準備進行一次全功率的測試。當它在天文台的穹頂內繞著基座旋轉時,馬克十號看上去就像是一台巨大的雙筒反射望遠鏡——實際上它也確實就是台望遠鏡。一面直徑三十六英尺的鏡子聚集了雷射束,並將它往外射向太空。另一面鏡子的作用是收集返回的信號,同時也用來瞄準目標,如同一個超強的遠距離瞄準系統。

  我們對準了最近的天體,也就是月亮,來檢驗精度。一天深夜,我把十字對準了新月的中心,射出了一個脈衝。兩秒半之後,一個清晰的反射傳了回來。可以行動了。

  還需要解決一個細節問題,而且必須由我本人秘密地來解決。射電望遠鏡位於天文台的北方,連綿的山峰阻礙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無法直接看到它。天文台南方一英里處有一座單獨的山峰。我對它很了解,因為多年以前我幫著在那裡建造了一座宇宙射線觀測站。現在,它將派上別的用場,一個在我的國家仍自由時我絕對想不到的用場。

  山峰正下方有一個古堡廢墟,早在幾個世紀前就被廢棄了。我稍微花了點工夫就找到了我需要的位置——一個小洞穴,高度還不到一碼,藏在了從古牆上掉落的兩塊巨石之間。從蜘蛛網的狀況來判斷,已經有好幾代沒人進去過了。

  我爬進了洞口,從裡面能看到整個深空設施的規模,一直延展了好幾英里。它東面是舊時阿波羅項目的跟蹤站,曾幫助首個登月者返回地球。再往東是一個機場,一架大型運輸機正懸浮在它上空,腹部噴管向下噴射著氣流。但真正讓我感興趣的還是在這個點位上能毫無遮擋地看到馬克十號的穹頂,以及在它北方三英里處射電望遠鏡的桅杆。

  我花三天時間在隱蔽的洞內安裝了一面鍍銀完美、表面異常平整的鏡子。為了精確固定鏡子的朝向,我不得不進行步驟繁瑣的毫米級微調,這花了我太長的時間,我都擔心無法及時完成了。但好在我終於調好了角度,精確到了不到一秒角。當我用馬克十號瞄準山上的秘密地點時,可以清晰地看到身後的小山。視野狹窄,但也足夠了,目標區域只有一碼寬,我可以觀察到它的全身,誤差不超過一英寸。

  沿著我設置好的線路,光可以來回穿梭。無論我在瞄準鏡里看到什麼,它都會自動地出現在發射鏡的射擊路徑上。

  三天後,我坐在安靜的天文台里,電源塊在我身邊嗡嗡地低吟著,看著恰卡進入望遠鏡的視野里,感覺還真有些怪。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成功的喜悅,就像是天文學家計算了一個新行星的軌道,接著真的發現它出現在星空里預測的位置上。我看到他時,那張冷酷的臉正側對著我,在我用的最大倍數下,顯得離我只有三十英尺遠。我耐心地等待著,懷著冷靜的自信,等待著我確定會到來的那一刻——恰卡在鏡中直視我的那一刻。隨後,我用左手劃了個符號,向一位不可直述其名的古神致敬,並用右手合上電容器組的閘門,發射了雷射,射出了無聲的、隱形的雷霆,越過了重重山巒。

  是的,這種做法好多了。恰卡死不足惜,但死亡會把他變成殉道士,反而會加強他政權的統治。我送給他的禮物比死亡還要恐怖,能將他的支持者扔進信仰崩塌的恐懼。

  恰卡仍然活著。但全視者什麼也看不到了。在不到幾毫秒的時間內,我把他變得連街上最可憐的乞丐都不如。

  我甚至都沒弄疼他。當纖弱的視網膜被一千個太陽的熱能烤化時,你是感覺不到疼的。

  (譯者:老光)

  [1] 指恰卡·祖魯(Shaka Zulu,約1781—1828),非洲祖魯族首領,祖魯王國建立者,也是著名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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