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另一面
2024-09-26 09:20:4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9/10月刊的《無限科幻》(Infinity Science Fiction)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早前我寫過一組短篇小說《登月冒險》,這個系列的成功讓我寫了這組系列小說,由於運氣好,小說出現在倫敦各個報攤上的時候恰逢斯普特尼克一號衛星出現在空中。
特別派送
一九五七年蘇聯人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成功地讓幾磅重的設備懸在了大氣層之上,我仍然能夠想起那種激動之情。當然,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不過我跟其他人一樣跑到了外面,在那些設備快速穿過頭頂幾百英里泛著暮色的天空時,在空中找到這些鎂做的球體的蹤跡。想到那些東西中的一部分如今仍然懸在那裡,感覺有點奇怪,不過它們如今都在我下面了,我得朝著地球的方向往下看,才能看到它們……
是的,過去四十年發生了很多,有時候我會害怕你們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會將空間站視為理所當然,而遺忘了我們打造這一切需要的技能、科學和勇氣。你們多久才能想起一次,自己打的每一次長途電話、看的大多數電視節目都需要通過一個又一個衛星中轉信號?你們多久才能敬佩一次那些生活在我們這兒的氣象學家,是他們讓天氣預報不再像我們祖輩那時候那樣不靠譜,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驚人的準確率?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我來到外層空間站工作時,生活非常艱苦。為了開闢出無數個新的電視和無線電通信迴路,這些外層空間站急急忙忙地投入運營,好讓人類一旦在太空部署了發射器,就可以啟用新的迴路將節目傳送到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
最早一批人造衛星距離地球非常近,不過組成中繼鏈路的大三角形的三個空間站必須距離地球兩萬兩千英里,均勻地在赤道上方排列。只有在這一高度,它們繞地球旋轉的周期才能是一天,從而在地球不斷自轉的過程中,它們始終與地面上的同一個點保持相對靜止。
我在三座空間站上都工作過,不過我第一個值守期是在二號中繼站上進行的。這個空間站差不多位於烏干達恩德培市的上方,為歐洲、非洲和亞洲大部分地區提供服務。現在它是一座跨度數百碼的巨大設施,負責傳輸地球上近一半的信號。不過當我乘坐渡運火箭前往軌道,從舷窗中第一次看到它時,它看著還像是太空中飄浮的一堆垃圾。預製組件四處亂飄,雜亂得令人絕望,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從這一堆混亂中能夠產生什麼秩序感。
技術人員和組裝團隊的住宿條件非常簡陋,是幾個已經退役的渡運火箭改裝而成的,火箭中原有的設備除了空氣淨化器以外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給它起名叫「廢船」,每個人都只有能夠容納下自己和幾立方英尺個人物品的空間。我們生活在無限大的宇宙當中,同時我們連養只貓的地方都沒有,這兩個事實當中存在著微妙的諷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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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美好的一天,我們聽說第一個加壓住艙即將被送過來,裡面配備了能夠在太空中使用的針閥式噴嘴淋浴,要知道在這裡水和一切東西一樣都處於失重狀態。要是你沒有在無比擁擠的太空飛船上生活過,就體會不到這有多重要。我們可以把濕漉漉的海綿丟在一邊,終於能夠感覺自己徹底乾淨了……
淋浴並不是我們唯一即將享受的奢侈品。從地球帶來的還有一個空間足夠容納至少八個人的充氣式休息室、微縮膠捲圖書館、一張磁力撞球桌、輕便西洋棋以及為無聊的太空人準備的類似的新奇玩意兒。所有這些安慰品讓我們在廢船中的擁擠生活變得能夠忍受了,儘管我們因為要忍受這種生活而獲得了每周一千美元的報酬。
從地球上空兩千英里遠的第二燃料加注區出發,渡運火箭需要向上飛行大約六個小時才能帶著它珍貴的貨物來到我們這裡。當時我並不當值,我正待在自己消磨大部分閒暇時光的望遠鏡旁。去探索這個懸浮在我們旁邊的偉大世界是一件不可能膩煩的事情,藉助望遠鏡的強大功能,你能感覺自己離地球表面不過幾英里距離。當地球表面沒有雲層覆蓋、視野良好的時候,跟小房子一樣大小的地方也清晰可見。我從沒去過非洲,但是我利用在二號站不當值的時間,漸漸對非洲了如指掌。你可能不相信,不過我經常會看到在平原上行走的大象,巨大的斑馬群、羚羊群來回遷徙是非常容易發現的,它們就像水庫當中波動的浪潮一樣。
但是我最愛的壯觀景象是陸地中央的山脈迎來黎明的場景。陽光的邊界線會逐漸越過印度洋,新一天的來臨會驅散位於我下面黑暗中的城市裡閃耀的點點亮光。早在陽光照耀到它們周圍的低地之前,吉力馬札羅山和肯亞山在黎明中非常耀眼,明亮的星星仍然被暗夜包圍。隨著太陽越升越高,白晝迅速沿著山坡向下行進,山谷中會灑滿陽光。地球看上去就像上弦月,慢慢變成滿月。
十二個小時之後,我會看到完全相反的過程,落日的餘暉灑在同樣的山脈上。它們在狹細的暮光帶中短暫地閃耀著,然後地球就轉向黑暗中,夜幕降臨非洲。
我現在關注的並不是地球本身的美。事實上,我在看的都不是地球,而是行星圓盤西方邊緣上方高懸的那個明亮的藍白色星星。自動運輸機處於地球的陰影當中,我看到的是它在進行那段兩萬英里的爬升時,推動它的火箭發出的熾熱火焰。
我看了太多次飛船飛向我們的場景了,已經能夠背下每個階段的操作了。所以當火箭沒有熄滅,而是繼續穩定地燃燒時,我只用了幾秒就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出了問題。我在瘋狂和無助的憤怒中,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期盼已久的安慰物品——更糟糕的是我們的郵件!——越來越快地沿著錯誤軌道飛行。運輸機的自動駕駛裝置被卡住了,要是運輸機上有人類駕駛員,他就能奪過控制權,停掉發動機,但是如今,原本被用於驅動運輸機完成兩段旅程的所有燃料,都被一次完全燃燒掉了。
當燃料箱燒空時,那顆遙遠的星星閃了一下,消失在望遠鏡的視野當中,跟蹤站確認了我們已經知道的一切。運輸機的速度太快,地球的引力無法再次俘獲它,沒錯,它正在朝著冥王星之外的宇宙荒野前進……
過了很久,我們的士氣才恢復了,計算部門的某個人計算出了這架偏離正路的運輸機未來的命運時,站上的氣氛變得更差了。一旦計算出了它的軌道,你就知道它未來永恆不變的命運了。眼睜睜地看著休息室、圖書館、遊戲和郵件朝著太陽系遙遠的邊界漸行漸遠時,我們也明白有朝一日,這些都會完好無損地回來。如果我們有一艘時刻準備好的飛船,就能夠等它繞過太陽時攔截下來,只要到公元一五八六二年的春天就能實現了。
長羽毛的朋友
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一條規定禁止人在空間站里養寵物。從來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制定這樣一條規定,而且即便真的存在這樣的規則,我非常確信斯文·奧爾森也會無視它。
聽到這個名字,你肯定會想像斯文是個六英尺六英寸高的北歐血統的大塊頭,身體壯如牛,聲音渾厚。如果真是這樣,他在太空里找份工作的機會非常渺茫,事實上,他跟大多數早期太空人一樣,是個結實瘦小的男人,體重還不到一百五十磅,我們若想達到這個標準,就只能拼命節食了。
斯文是我們最優秀的建築工人之一,他擅長把失重狀態中亂飛的各種樑柱收集起來,讓它們跳著慢動作的三維芭蕾,進入正確的位置,當它們精確地銜接成預定的圖案時,再將這些部件融合在一起,這是一項棘手而專業的工作。在他和他的團隊手下,空間站就像巨大的拼圖一樣越長越大,這讓我百看不厭。這是一項困難的工作,需要熟練的技巧,而且穿著太空服工作並不方便。然而,與你在地球上看到的那些在下面豎起摩天大樓的建築團隊相比,斯文的團隊有一個很大的優勢。他們可以退到遠處欣賞自己的手藝,不用擔心被重力粗暴地吸走……
不要問我斯文為什麼想要一個寵物,或者他為什麼選擇了這個寵物。我不是心理學家,但是我得承認他的選擇非常合理。克拉麗貝爾的重量幾乎可以忽略,需要的食物也很少,而且它也不會像大多數動物那樣,因為重力消失而感到擔憂。
第一次意識到克拉麗貝爾在空間站里的時候,我正坐在那個被笑稱為我的辦公室的小隔間裡,查看我的技術儲備清單,看看什麼物品需要補給。聽到耳旁的啾鳴聲時,我以為是通過對講機傳來的,於是等待著接下來的廣播。但沒有,反而是一段悠長婉轉的旋律,讓我一抬頭忘記了腦後的角梁。當我不再眼冒金星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克拉麗貝爾。
這是一隻黃色的小金絲雀,像蜂鳥一樣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它這麼做的時候毫不費力,翅膀靜靜摺疊在身體兩側。我們互相凝視了一分鐘;然後,在我恢復理智之前,它奇怪地向後轉了一圈,我敢說地球上沒有哪一隻金絲雀能做到,然後悠閒地跳了幾下就離開了。很明顯,它已經學會了在沒有重力的情況下行動,而且絕不會做白費力的事情。
一開始,有好幾天斯文都沒有坦白這是他的寵物,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克拉麗貝爾成了所有人的寵物。他是在休假回來時,從地球乘最後一班渡運飛船把它偷運上來的——他聲稱這麼做的部分原因是純粹的科學好奇。他只想看看當鳥兒在失重狀態但仍能使用翅膀時會怎麼行動。
克拉麗貝爾不僅活得茁壯,而且還長胖了。總的來說,當地球上的大人物來參觀視察時,這個未經批准就登上太空站的小傢伙沒惹什麼麻煩,空間站里有多得數不過來的藏身之處;唯一的問題是,克拉麗貝爾不高興的時候會變得相當吵鬧,我們有時不得不快速思考,才能解釋通風井和儲物艙壁里為什麼會傳來奇怪的啾啾聲。有幾次我們差點就被抓住了,但誰又會想到空間站里有一隻金絲雀呢?
我們正在進行長達十二小時的值班,這並不像聽起來那麼糟糕,因為你在太空中並不需要太多睡眠。雖然當你飄浮在一成不變的陽光下時,自然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但堅持使用這些術語還是很方便的。當然,那天「早晨」我醒來時,感覺就像地球上的早上六點。我頭疼得厲害,還隱隱約約地記得有一些斷斷續續、令人不安的夢。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解開床鋪帶子,當我和其餘的值班人員一起到餐廳時,我仍然半睡半醒。吃早餐時大家異常安靜,有一個座位空著。
「斯文去哪兒了?」我並沒有太在意地問。
「他在找克拉麗貝爾。」有個人回答說,「他說他到處都找不到。通常都是它把他叫醒的。」
我還沒來得及反駁說它通常也會把我吵醒,斯文便從門口走了進來,我們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他緩緩地張開手,那裡躺著一把小小的黃色羽毛,兩隻緊握的爪子可憐兮兮地伸向空中。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都同樣憂慮地問。
「我不知道。」斯文悽慘地說,「我找到它時就是這樣了。」
「咱們來檢查一下吧。」我們的廚師兼醫生兼營養學家喬克·鄧肯說。在他把克拉麗貝爾捧到自己的耳朵旁邊試圖聽聽是否有心跳的時候,我們都一言不發地等著。
很快他搖了搖頭。「我什麼都聽不到,但這並不能證明它已經死了。我沒有聽過金絲雀的心跳。」他很抱歉地補充了一句。
「給它吸點氧氣。」有個人指著門旁邊空著的綠色條紋的急救艙提議。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於是克拉麗貝爾被緊緊地塞在一個氧氣面罩里,對它來說這東西大得像一個氧氣棚。
讓我們喜出望外的是,它馬上就活了過來。斯文笑容滿面地挪開了面罩,它跳到他的手指上。它發出了一串像是「到廚房來,孩子們」一樣的顫音,然後馬上又栽倒了。
「我不明白。」斯文又愁眉苦臉起來,「它到底怎麼了?它以前從沒這樣過。」
在過去的幾分鐘裡,有什麼東西一直在牽動著我的記憶。那天早上,我的腦子似乎非常遲鈍,仿佛還沒辦法徹底睡醒。我覺得應該吸點氧氣——但在我拿到面罩之前,我突然想明白了。我馬上轉向值班工程師,著急地說:
「吉姆!空氣有問題!所以金絲雀暈過去了。我想起來,以前礦工總會帶著金絲雀到礦井裡,提醒他們氣體是否有毒。」
「胡說八道!」吉姆說,「警報會響的。我們有獨立運行的雙重電路。」
「呃——第二條報警電路還沒有連接起來。」他的助手提醒他。這讓吉姆很震驚;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而我們則站在那裡爭論不休,把氧氣瓶像和平菸斗一樣傳來傳去。
十分鐘後,他帶著局促不安的表情回來了。這屬於那種不可能發生的意外,那天晚上我們罕見地被地球影子徹底擋住了;空氣淨化器的一部分被凍住了,電路中的一個警報器也沒有響起。價值五十萬美元的化學和電子裝置徹底辜負了我們。如果沒有金絲雀,我們很快就會一命嗚呼。
所以,如果現在你去任何一個空間站參觀時,聽到莫名其妙的鳥鳴聲,不要驚訝,也不要感覺驚慌,相反,其實你應該感到放心。這意味著你受到了雙重保護,而且幾乎沒有額外的費用。
深呼吸
很久以前,我發現那些從未離開過地球的人,對太空中的條件有某些固定的想法。比如說,每個人都「知道」,一個人暴露在大氣層之外的真空環境中,會立即可怕地死去。在通俗文學作品中,你會發現許多關於爆炸的太空旅行者的血腥描述,我在這裡就不重複了,以免破壞你的胃口。這些故事中的很多,確實基本都是真實的。我曾通過氣閘把人拉回來,他們對於太空飛行的宣傳效果會很差。
然而,與此同時,萬事萬物都有例外——這一條也一樣。我應該知道,因為我付出了很大代價。
我們當時正處於建造通信衛星二號的最後階段;所有的主要單元都已連接在一起,生活區已經完成加壓,空間站已圍繞其軸線緩慢地旋轉,恢復了陌生的重量感。雖然我說它「慢」,但我們兩百英尺直徑的輪子旋轉時,邊緣的線速度有每小時三十英里。當然,我們沒有感覺到運動,但這種旋轉所產生的離心力大約是我們在地球上的一半。這足以阻止東西飄來飄去,但還不足以讓我們在完全失重幾周後感到不舒服的遲鈍。
事發當晚,我們四個人睡在被稱為六號宿舍的小圓柱形小屋裡。鋪位在空間站的最邊緣;你可以把我們的空間站想像成一個自行車輪,輪胎用一串香腸代替,你就能很好地了解它的布局。六號宿舍就是其中的一根香腸,我們正在裡面安然入睡。
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弄醒了,雖然沒有猛烈到讓我驚慌,但確實讓我坐起來,好奇發生了什麼事。在空間站里有任何不尋常的事情都需要立即引起注意,於是我伸手去拿床邊的對講機開關。「喂,總機,」我叫道,「那一震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答;線路不通。
現在我徹底慌了,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吃了更大一驚。空間站里沒有重力了。我躥向天花板,才得以抓住一根支柱,使自己停下來,代價是扭傷了手腕。
整個站台不可能突然停止旋轉。答案只有一個,我很快發現是對講機和照明電路出了故障,然後就發現了駭人聽聞的事實。我們不再是空間站的一部分;小木屋不知怎麼就飄出去了,就像雨滴落在旋轉的飛輪上一樣,被拋向了太空。
我們沒有窗戶可以向外看,但我們並沒有處於完全的黑暗中,因為用電池供電的應急燈已經打開。當氣壓下降時,所有的主要通風口都已自動關閉。我們暫時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專屬大氣中,儘管它無法變得更清新。不幸的是,不斷的呼嘯聲告訴我們,現有的空氣正通過機艙內某個縫隙往外漏。
我們無法得知空間站的其他部分發生了什麼。據我們所知,整個空間站可能已經支離破碎,我們所有的同事可能都死了,或者和我們處於同樣的困境——在漏氣的罐子裡飄在太空中。唯一的渺茫希望是,我們有可能是唯一一批脫離空間站的人,空間站的其他部分完好無損,並且能夠派出一支救援隊來尋找我們。畢竟,我們後退的速度還不到每小時三十英里,站上的火箭摩托用幾分鐘就能追上我們。
實際上這花了一個小時,雖說如果沒有手錶證明,我肯定不會相信時間這麼短。我們現在已經氣喘吁吁了,單人應急氧氣瓶上的壓力表指針距離零點只有一格了。
牆上的敲擊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號。我們用力地敲著回應,片刻之後,一個悶悶的聲音透過牆壁叫我們。外面有人躺著,他的太空服頭盔壓在金屬上,他喊的話語正通過直接傳導傳到我們這裡。雖然不像無線電那樣清晰——但有效。
氧氣表的指針慢慢地掉到了零,我們卻在進行作戰會議。在被拖回空間站之前,我們就會死掉;然而救援船離我們只有幾英尺遠,氣閘已經打開。我們的小問題是要在沒穿太空服的情況下穿過那幾英尺的距離。
我們小心翼翼地制訂了計劃,演練著行動,完全清楚不可能有重來的機會。然後,每個人都深深地、最後地吸了一口氧氣,灌滿肺部。當所有人都準備好了,我敲了敲牆,給等在外面的朋友們發出信號。
電動工具切割薄薄的船體時,出現了一連串短促的、斷斷續續的敲擊聲。我們緊緊地抓住支杆,儘可能地遠離進入點,對即將發生什麼一清二楚。當它發生時,一切是如此突然,以至於大腦根本記不清各個事件的順序。艙體仿佛炸開了,一股強風扯住了我。最後一絲空氣從我的肺部湧出,通過我已經張開的嘴。然後是徹底的寂靜,群星的光芒穿過通往生機的大洞。
相信我,我根本沒空停下來對自己的感覺抽絲剝繭。我想——雖然我永遠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想像——我的眼睛感到疼痛,全身有一種刺癢的感覺。我感覺很冷,也許是因為我的皮膚已經開始蒸發了。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可怕的寂靜。在空間站里永遠不會完全沒有聲響,因為總有機器或氣泵的聲音。但這是虛空的寂靜,沒有一絲能夠傳播聲音的空氣。
我們幾乎一下子就從破碎的牆壁中發射出去了,全身都沐浴在陽光當中。我一下子就看不見了——但這並不重要,因為我一出來,那些穿著太空服等待的人就抓住了我,把我推進了氣閘。在那裡,隨著空氣的湧入,聲音慢慢地恢復了,我們記得自己又可以呼吸了。他們後來告訴我們,整個救援過程只持續了二十秒……
我們是真空呼吸俱樂部的創始成員。從那以後,至少有十幾個人都在類似的緊急情況下做了同樣的事。現在太空中的生存時間記錄是兩分鐘;之後,血液會在體溫下沸騰開始形成氣泡,這些氣泡很快就會進入心臟。
就我而言,這次經歷只留下了一個後遺症。也許有十五秒的時間,我一直暴露在真正的陽光下,而不是通過地球大氣層過濾下來的那種微弱光線。在真空中呼吸對我沒有任何傷害——但我卻經歷了一生中最嚴重的曬傷。
太空的自由
我想,你們中沒有多少人能夠想像,衛星中繼給我們提供目前的世界通信系統之前,世界是什麼樣子。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要想把電視節目送到大洋彼岸,甚至是貼著地球的曲線建立可靠的無線電聯繫,而不在途中聽到各種噼里啪啦的響聲,都是不可能的。然而,現在我們認為無干擾的電路是理所當然的,並不覺得像面對面一樣清楚地看到我們在地球另一端的朋友有多麼了不起。但事實是,如果沒有衛星中繼,整個世界商業和工業的結構將崩潰。除非我們在這裡的空間站上,把他們的信息傳遍全球,不然你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大的商業組織都能讓他們分散在各地的電子大腦互相聯繫嗎?
不過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剛完成中繼鏈的時候,這一切都還不能實現。我已經跟你們說過我們的一些問題和最近出現的災難了,當時這些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但最後我們都克服了。分布在地球周圍的三個空間站不再是一堆樑柱、圓柱艙和塑料壓力室。它們的組裝已經完成,我們已經搬上了船,現在可以在舒適的環境中工作,不用再穿著礙事的太空服了。我們又有了重力,現在空間站已經在緩慢旋轉。當然,不是真正的重力;但當你在太空中時,離心力的感覺跟重力完全一樣。可以倒飲料,坐下來時也不會被產生的一股氣流吹走,這真是令人愉快。
三個空間站建成後,還有一年的緊張工作要做,我們要安裝所有的無線電和電視設備,將全球的通信網絡升入太空。我們在英國和澳大利亞之間建立了第一條電視傳輸線的那天是個偉大的日子。當我們坐在非洲中心的上空,信號發射到中繼二號上,我們把信號傳送到三號——位於紐幾內亞上空——他們又把信號射到地球上,經過九萬英里的旅程後,信號清晰無誤。
然而,這些都是工程師們的私人測試。該系統的正式啟用將是世界通信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一場精心策劃的全球電視直播,每個國家都將參與其中。這將是一場長達三個小時的演出,因為電視直播鏡頭第一次在世界各地漫遊,向人類宣告,最後一道距離障礙被打破了。
人們刻薄地認為,節目策劃所耗費的精力就像當初建造空間站一樣多,在策劃者要解決的所有問題中,最困難的是選擇一位主持人或司儀來介紹這場精心策劃的全球演出,而這場演出將有一半的人類觀看。
天知道幕後有多少陰謀、勒索和明目張胆的人物暗殺。我們所知道的是,在這偉大的日子前一周,一枚非計劃中的火箭載著格雷戈里·溫戴爾進入軌道。這是一個相當大的驚喜,因為格雷戈里並不像美國的傑弗斯·傑克遜或英國的文斯·克利福德那樣是個大人物。然而,似乎大人物們鷸蚌相爭,格雷戈里通過那些政客熟知的手腕,得到了這份令人垂涎的工作。
格雷戈里在美國中西部的一所大學廣播電台做音樂節目主持人,並在好萊塢和曼哈頓的夜總會巡迴演出,直到有了自己的一個全國性常駐節目。除了他玩世不恭而又輕鬆的個性之外,他最大的資本就是那深沉的天鵝絨般的嗓音,為此他可能要感謝自己的黑人血統。哪怕你斷然不同意他所說的話——甚至當他在採訪中把你撕得粉碎時,聽他說話仍然是一種享受。
我們帶他參觀了空間站的宏偉景觀,甚至(嚴格違反規定)帶著他穿上太空服從氣閘出去。他喜歡這一切,但有兩件事他特別喜歡。「你們造出來的空氣,」他說,「比我們在紐約呼吸的還要好。這是我從事電視工作以來,鼻竇炎第一次消失。」他也很喜歡這種低重力的環境;在空間站的邊緣,一個人的體重只有他正常的地球體重的一半——而在軸心處,他會完全失重。
然而,周圍環境的新奇並沒有讓格雷戈里在工作里分心。他在通信中心花了好幾個小時,打磨他的劇本,弄好提詞板,並研究那幾十個顯示器屏幕,那將是他了解世界的窗口。我有一次遇到他,當時他正在介紹伊莉莎白女王,女王將在節目的最後在白金漢宮發言。他一心一意地排練,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就站在他身邊。
那次電視直播已經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了。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十億人觀看了從地球每個角落傳來的「現場直播」節目,全世界最偉大的公民逐一亮相。海陸空數百台攝像機好奇地看著轉動的地球,最後還有那個通過空間站上的變焦鏡頭拍攝的地球的精彩鏡頭,讓整個地球退去,直到消失在星空之中……
當然,也有一些小故障。大西洋海床上的一台攝像機沒有按時準備好,我們不得不花一些額外的時間去看泰姬陵。由於一個切換錯誤,俄語字幕傳送到了南美,而半個蘇聯發現自己看的是西班牙語字幕。但這與可能發生的情況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整整三個小時,格雷戈里用圓潤而又絕不矯揉造作的聲音,同等輕鬆地介紹了著名的和不知名的人。他做得非常出色;廣播結束的那一刻,祝賀的聲音便涌了過來。但他沒有聽到;他給他的經紀人打了一個簡短的私人電話,然後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開往地球的渡運飛船正等著帶他回去,去找他願意接受的任何工作。但它離開時格雷戈里·溫戴爾沒有上船,他現在是接力二台的初級播音員。
「他們會認為我瘋了,」他開心地笑著說,「但我為什麼要回去參加毫無意義的競爭呢?我有整個宇宙可以看,我可以呼吸沒有煙霧的空氣,低重力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大力士,我的三個親愛的前妻也不能對我下手。」他對著離去的火箭飛吻了一下。「再見,地球,」他叫道,「當我開始思念百老匯的交通堵塞和頂層套房的暗淡黎明時,我會回來的。如果我想家了,只要打開開關,就可以看看地球上的任何地方。為什麼?因為在這裡,我比在地球上更身臨其境,但也可以隨時把自己與人類隔絕開來。」
他仍舊微笑著看著渡運飛船開始漫長的下落返回地球,走向本可以屬於他的名利。然後,他歡快地吹著口哨,邁著八英尺的大步離開觀景廳,去播報下巴塔哥尼亞的天氣預報。
過客
公平起見,我要在一開始就警告你,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但它有一個明確的開始,我遇到朱莉的時候,我們都是天體科技的學生。我畢業的時候,她正在讀太陽物理學的最後一年,在大學的最後一年裡,我們見了不少面。我現在還保留著她織的毛線蘇格蘭圓扁帽,這樣我就不會把頭撞到我的太空頭盔上了。(不,我從來沒有勇氣戴它出門。)
不幸的是,當我被分配到二號衛星時,朱莉去了太陽天文台——與地球的距離相同,但沿軌道向東偏了幾度。於是我們就同樣位於非洲中部上方兩萬兩千英里的地方——但彼此之間卻隔著九百英里的空曠而充滿敵意的空間。
起初我們倆都很忙,以至於分離的痛苦有所減輕。但當太空生活的新奇感消失後,我們的思想交流開始跨越彼此之間的鴻溝。並不僅僅是思想交流,因為我已經和通信人員交上了朋友,我們經常通過站間電視線路聊上一小會兒。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能面對面地看到對方,卻永遠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時在看,這讓事情變得更糟了。在空間站里沒有多少隱私……
有時我會把我們的一台望遠鏡對準天文台那顆遙遠而明亮的星星。在晶瑩剔透的太空中,我可以利用巨大的放大倍率,看到我們鄰居設備的每一個細節——太陽望遠鏡、住著工作人員的加壓的球狀生活區、從地球上爬上來的遊覽渡運火箭上的細鉛筆。很多時候,會有穿著太空服的人影在迷宮般的儀器中移動,我會眯起眼睛,無望地嘗試辨認。當你們之間只有幾英尺的距離時,要認出任何一個穿著太空服的人已經夠難的了——但這並沒有讓我停止嘗試。
我們已經認命地用盡一切耐心等待,直到我們的地球假期在六個月後到來,這時我們意外地來了好運。我們的值班時間還不到一半,運輸部的主管突然宣布,他要帶著蝴蝶網到外面去捕捉流星[1]。他倒沒有什麼暴力行為,但不得不被匆匆地遣回地球。我臨時接替了他的工作,現在——至少在理論上——有了空間的自由。
在我引以為豪的指揮下,有十輛低功率的小火箭摩托車,還有四輛較大的站間穿梭船,用來將物資和人員從一個軌道運到另一個軌道。我不可能借到其中的一輛,但經過幾個星期的精心組織,我就將自己被告知成為運輸主管兩微秒後立馬想出來的計劃實施了。
我是如何在值班表、值班日誌和燃料登記簿上做文章,如何說服同事為我打掩護,這些就不贅述了。重要的是,大約每周一次,我會鑽進太空服,把自己綁在馬克三型摩托車像蜘蛛一樣的框架上,以最小的動力飄離空間站。離開空間站一段距離後,我就會開足油門,小小的火箭發動機就會帶著我穿過九百英里的距離來到天文台。
這次旅行大約需要三十分鐘,對駕駛的要求非常簡單。我可以看到目的地和出發點,但是我得承認,我常常在旅程過半時感到——嗯,有點孤獨。在近五百英里的範圍內,沒有其他固體物質——而地球看上去非常遙遠。在這樣的時刻,把太空衣里的無線電調到一般服務頻段,收聽所有艦船和站點之間的回話非常有幫助。
在飛行中段,我必須把摩托車轉過來,然後開始剎車,十分鐘後,天文台就會很近,足夠讓人用肉眼看到它的細節。很快我就會飄到一個小的塑料壓力泡上,那個地方馬上要建成光譜實驗室——而朱莉會在那裡氣閘的另一邊等著我……
當然,我們的討論並不會局限在天體物理學的最新成果,或衛星建造時間表的進展方面。事實上,這些跟我們實際的交流內容往往不沾邊,而回家的路程似乎總是以驚人的速度飛逝。
在一次返航途中,雷達開始在我的小控制面板上閃光。在極遠的距離上有個大東西,正朝我飛速而來。我告訴自己,是一顆流星——甚至可能是一顆小行星。任何發出這種信號的東西都應該是肉眼可見的。我讀出了方位,並在指示的方向上搜索星圖。我腦海中甚至從未出現過撞擊的念頭;太空是如此難以想像地廣闊,我比地球上一個穿越繁忙的街道的人要安全數千倍。
它就在那裡——獵戶座附近一顆明亮的、越來越大的星星。它的亮度已經超過了參宿七,幾秒鐘後,它不僅僅是一顆星星,而且已經開始顯現出一個可見的圓盤。現在它正以我能轉過頭來的速度移動著,長成了一個小小的變形的月亮,然後又以同樣無聲無息、不可阻擋的速度逐漸變小。
我想,我大概有半秒鐘的時間能清楚地看到它,而這半秒鐘的時間困擾著我的一生。當我想再看看雷達的時候,那個——天體——已經消失了,所以我無法估量它離我有多近,因而也無法估量它到底有多大。它可能是一百英尺外的一個小物體——也可能是十英里外的一個很大的物體。空間中沒有透視感,除非你知道你在看什麼,否則你無法判斷它的距離。
當然,它可能是一個非常大的、形狀奇特的流星;我永遠不能確定,我那雙努力捕捉如此迅速移動的物體的細節的眼睛是不是被騙了。我可能在想像中看到了那個破碎的、皺巴巴的船頭,還有那一簇簇像看不見的骷髏頭眼窩一樣的漆黑港口。只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即使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如果那是一艘船,它並非我們的船。它的形狀很陌生,而且非常非常古老。
我在兩個空間站中間掙扎著思考的時候,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現可能就從我手中溜走了。但我沒有測量速度和方向;無論我瞥見的是什麼,現在都在太陽系的廢墟中消失了,無法追回。
我應該怎麼做呢?沒有人會相信我,因為我沒有證據。如果我做了報告,就會有無盡的麻煩。我會成為航天局的笑柄,會因為設備使用不當而受到斥責——而且肯定沒辦法再見到朱莉了。而對我來說,在那個年紀,其他的事情都沒有那麼重要。如果你談過戀愛就會明白;如果沒有,那麼任何解釋都沒有用。
所以我什麼也沒說。榮譽將歸於另一個人(多少世紀以後呢?),他將會因為證明了我們不是太陽系的第一個孩子而聲名大噪。不管在外面永恆的軌道上盤旋的那個東西是什麼,它都可以等待,因為它已經等待了很久。
然而,我有時會想:如果當時知道朱莉要和別人結婚,我還會做報告嗎?
群星的呼喚
在地球上,二十世紀正在消亡。當我望著對面那個陰影遮蔽群星的地球時,我可以看到一百個不眠城市的燈光,有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倫敦、開普敦、羅馬、巴黎、柏林、馬德里等城市街道上涌動、歌唱的人群中的一員。是的,我一眼就能看到它們,像螢火蟲一樣在黑暗的星球上燃燒。午夜的分界線現在正將歐洲一分為二:在地中海東部,一顆小小的、燦爛的星星正在跳動,某艘亢奮的遊船向天空揮動著探照燈。我想它是故意瞄準我們的;在過去的幾分鐘裡,閃光很有規律,亮得驚人。我馬上給通信中心打電話,查出它是誰,好用無線電回傳我們自己的問候。
在歷史的長河中永遠消失的,是世界經歷的最不可思議的一百年。它以征服天空為開端,中間見證了原子能的解鎖——現在以走向太空結束。
(在過去的五分鐘裡,我一直在想奈洛比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我意識到他們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焰火表演。化學燃料火箭在這裡可能已經過時了——但他們今晚在地球上還在使用大量的火箭。)
一個世紀的結束,也是一個千年的結束。以二〇開頭的一百年會帶來什麼?當然是行星;飄浮在太空中,只有一英里遠的地方,是第一次火星探險隊的飛船。兩年來,我一直看著它們越長越大,一塊一塊地組裝起來,就像空間站在一代人以前由我和同事一起建造起來一樣。
那十艘船現在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船員都已就位,等待著最後的儀器檢查和出發的信號。在新世紀的第一天中午過去之前,他們將鬆開拴在地球上的韁繩,向著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人類第二家園的陌生世界出發。
看著這支正準備挑戰無限的勇敢小艦隊,我的思緒回到了四十年前第一批衛星發射的日子,那時候月球似乎還很遙遠。我還記得——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父親為了把我留在地球上所做的鬥爭。
他幾乎用盡了一切武器。嘲笑是第一個手段。「他們當然能做到,」他曾譏諷道,「但這有什麼用呢?地球上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誰願意到太空去?太陽系裡沒有一個星球可以讓人類生活。月球是個燒焦的廢渣堆,其他地方更糟糕。這就是我們註定要生活的地方。」
即使在那時(那時我應該是十八歲左右),我也能在邏輯點上纏住他。我還記得自己回答說:「你怎麼知道我們註定要住在哪裡,爸爸?畢竟,我們在海里待了十億年,才決定爬上陸地。現在我們正在進行下一次飛躍。我不知道它會通向何方——第一條魚爬到沙灘上開始聞空氣時也不知道。」
所以,說不過我時,他曾嘗試過施加更微妙的壓力。他總是在談論太空旅行的危險,以及任何愚蠢到加入火箭行業的人的短暫工作壽命。那時候,人們仍然害怕流星和宇宙射線;就像老地圖製作者標註的「這裡有龍」一樣,它們是仍然空白的天體圖上的神話怪物。但它們並沒有讓我擔心,如果說影響的話,它們給我的夢境增添了危險的色彩。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父親相當安靜。無論我以後從事什麼職業,我所受的訓練都是有價值的,所以他沒什麼好抱怨的——不過他偶爾會抱怨我浪費錢買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宇航學的書籍和雜誌。我的大學成績很好,這自然讓他很高興;也許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也會幫助我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
在最後一年裡,我一直避免談論我的計劃。我甚至給人的印象是(雖然我現在很後悔),我已經放棄了進入太空的夢想。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就向天體科技投了申請,一畢業就被錄取了。
當那個印著「宇航技術研究所」字樣的藍色長信封落入信箱時,風暴爆發了。我被指責為滿口謊話和忘恩負義,我想我從來沒有原諒過我的父親,因為他毀掉了我被選中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獨特的——也是最有魅力的——學徒時應該感到的快樂。
假期是一種折磨,如果不是看在母親的分上,我想我每年回家的次數不會超過一次,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再次離開。我曾希望,隨著我的訓練進展,父親會漸漸接受這一事實,態度也會柔和下來,但他始終沒有做到。
然後是太空港那場僵硬而尷尬的離別,雨水從鉛色的天空中流下,打在光滑的船壁上,那艘船看上去無比急切地等待著爬到風暴所不能及的永恆陽光當中。我現在知道,父親看著他討厭的機器吞噬了唯一的兒子,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因為今天,我已經明白了許多當時他對我隱瞞的事情。
船上離別之時,他就已經知道再也見不到我了。然而他那古老而頑固的驕傲,使他沒有說出唯一可能使我退縮的話語。我知道他病了,但病得多重,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他唯一沒有用來對付我的武器,我因此而敬重他。
如果知道實情,我會不會留下來?比起不可預見的未來,猜測不可改變的過去更是徒勞,我現在只能說,我很慶幸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選擇。最後他放我走了,他放棄了與我的野心的鬥爭,隨後他又放棄了與死神的鬥爭。
於是我告別了地球,告別了那個愛我卻不知如何說出口的父親。他就躺在我可以用手遮蓋的星球上;想到在那數不清有多少億的人類中(我的血管中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液),我是第一個離開原生星球的人,這是多麼奇怪……
新的一天正在亞洲上空破曉;一條火線正環繞著地球東邊。很快,當太陽從太平洋上升起時,它將長成一個閃閃發亮的新月形狀——然而歐洲正準備入睡,除了那些將熬夜迎接黎明的狂歡者。
而現在,在旗艦那邊,渡運火箭正從車站回來迎接最後一批遊客。我一直在等的消息來了:斯蒂文斯上尉向空間站指揮官提交了他的報告。九十分鐘後發射,他很高興看到你上船。
好吧,父親,現在我知道你的感受了:時間已經走了整整一圈。但我希望我已經從我們倆很久以前犯的錯誤中吸取了教訓。當我去星火號旗艦那邊和你不認識的孫子告別時,我會記得你。
(譯者:丁將)
[1] 指精神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