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聚效應[1]
2024-09-26 09:20:4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8月的《太空科幻雜誌》(Space Science Fiction Magazine),根據1949年3月《小人國》(Lilliput)雜誌上發表的文章修改而成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我有沒有給你們講過,」哈利·珀維斯謹慎地說,「有一次我成功地讓英格蘭南部避免了疏散的故事?」
「沒講過,」查爾斯·威利斯說,「也可能講過,只是我聽睡著了。」
「既然如此,」哈利繼續說,這時候他身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算得上是像樣的聽眾了,「事情發生在兩年前,科洛伯姆附近的原子能研究基地。你們肯定都聽說過這個地方。不過我沒提起過,我以前在那兒工作過一段時間,進行一項我不能說的任務。」
「這個轉折還真是有趣啊。」約翰·溫德姆語帶嘲諷地說。
「那是一個周六下午,」哈利開始說自己的故事了,「那天是晚春時節,天氣非常好。我們有六個科學家一起坐在黑天鵝酒館裡,酒館的窗子打開著,因此我們能看到科洛伯姆山的山坡,還能看到村莊那邊三十英里外的上切斯特。天氣太晴朗了,事實上我們都可以辨認出地平線上冒出的上切斯特教堂的雙尖頂。真是平靜祥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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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研究人員和當地人相處得十分融洽,不過一開始他們並不高興一出門就能看到我們。除了我們的工作性質這一因素之外,他們認為科學家是另一個物種,對正常人類感興趣的東西毫無興趣。我們玩飛鏢時打敗了他們幾次,請他們喝了幾次酒之後,他們的想法就發生了變化。不過他們還是會帶著一些半信半疑的態度愚弄我們,我們總是會被問到接下來要去炸什麼東西。
「這天下午,我們本來應該有更多人到場的,不過放射性同位素部門有點急活兒,所以我們人數少了些。酒館老闆斯坦利·錢伯斯問我們怎麼少了些熟面孔。
「『你們這一夥兒人今天是怎麼了?』他問我的領導弗蘭奇博士。
「『他們在活兒上忙著呢。』弗蘭奇回答說,我們總是把基地稱為『活兒上』,這種稱呼能讓它更親切,少一些恐怖色彩。『我們著急放出來一些東西。他們等會兒就過來。』
「『有朝一日,』斯坦[2]嚴肅地說,『你跟你的朋友們會放出一些再也關不回去的東西,那時候我們該去哪兒?』
「『踏上去月球的路。』弗蘭奇博士說。我覺得這回答恐怕不大負責任,不過這種蠢問題總會讓他失去耐心。
「斯坦·錢伯斯扭頭向後看去,仿佛在估計自己和科洛伯姆之間隔著多少山路。我猜他可能是在計算他有多少時間逃去酒窖,或者逃跑本身是否值得一試。
「『關於你們不斷往醫院送的這些同位素,』一個關切的聲音說道,『我上周在聖托馬斯醫院,看到它們被放在估計有一噸重的鉛制保險箱裡到處移動。這讓我感到害怕,我好奇要是有人忘了妥善處理它會發生什麼。』
「『我們算過一次,』弗蘭奇博士說,顯然他仍然因為自己玩飛鏢被打斷了而氣惱,『科洛伯姆的鈾足夠讓整個北海被燒開了。』
「這話說得挺傻的,而且這也不是真話。但是我也不能責難自己的上司,對吧?
「問這些問題的男人坐在窗戶旁邊的凹室里,我注意到他一臉焦慮地望向道路。
「『那些東西是用卡車從你們那兒運出來的,對吧?』他焦急地問。
「『沒錯,很多同位素的壽命都很短,所以得迅速運出來。』
「『呃,山下面有輛卡車出了問題。那是你們的卡車嗎?』
「我們把扔飛鏢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著急忙慌地跑到窗戶邊上。我可以仔細觀察一番時,發現有一輛裝著許多運貨箱子的大卡車從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坡上沖了下來。它時不時地撞向樹籬,顯然這剎車失靈了,司機已經無法控制車速了。好在對面方向沒有車輛,不然一定會發生嚴重的交通事故。事實上,還是有可能發生事故的。
「卡車開到了道路的轉彎處,衝出了人行道,撞破了樹籬。它跌跌撞撞,越來越慢地往前開了五十碼,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劇烈顛簸。卡車開到一條溝渠上時,差不多停了下來,不慌不忙地向一側傾倒下來。幾秒鐘後木頭碎裂的聲音傳來,搬運箱滑到了地面上。
「『好了,結束了。』有個人長舒一口氣說,『他做的是對的,朝樹籬撞上去。我猜他肯定渾身發抖,不過他不會受傷的。』
「然後我們看到了最令人費解的場面。駕駛室的門打開了,司機從裡面爬了出來。即便離得這麼遠,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非常不安,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再自然不過了。但是他並沒有如我們所料的那樣坐下來定定神。相反,他馬上站起來,拔腿就跑,穿過田野,仿佛身後洪水猛獸窮追不捨。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沿著山坡越跑越遠,慢慢理解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酒館裡瀰漫著不祥的沉默,只有斯坦總是刻意撥快十分鐘的鐘表嘀嗒作響。然後,有個人問:『你覺得我們該留在這裡嗎?我的意思是,那地方離我們只有半英里……』
「人們都猶疑地躲開窗戶。然後弗蘭奇博士發出了一聲緊張的笑聲。
「『我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們的卡車。』他說,『而且不管怎麼說,我剛剛只是在跟你們開玩笑。這些東西都完全不可能爆炸。他只是害怕他車上的油罐起火。』
「『哦,是嗎?』斯坦說,『那他為啥還在跑?他已經從山上往下跑了一半了。』
「『我知道!』儀器部的查理·伊萬說,『他在運送炸藥,擔心那些東西會炸。』
「我不得不按住這種想法。『現場沒有起火的跡象,那他現在還在擔心什麼呢?要是他真的在運送炸藥,肯定會帶個紅旗或者類似的東西。』
「『等一下。』斯坦說,『我去拿我的眼鏡。』
「他回來之前,大家都一動不動,大家指的是除山坡下面那個小小的人影以外的所有人,他仍然沒有減速,已經消失在樹林裡了。
「斯坦用望遠鏡看了好久。最後他失望地哼了一聲,放下瞭望遠鏡。
「『看不清楚。』他說,『卡車傾倒在不容易看到的那邊了。地上到處都是那些搬運箱,有些還被撞開了。你們看看能不能認出什麼。』
「弗蘭奇矚目凝視了好久,然後把望遠鏡遞給我。這個望遠鏡型號很老,幫助並不大。有那麼一會兒,我似乎看見一些箱子周圍有一些奇怪、模模糊糊的氣體,但這沒道理。我認為那是鏡片不乾淨造成的。
「那時候,我感覺,要不是因為騎自行車的那些人出現了,整個酒館可能都沒了。他們踩著雙人自行車往山上爬,走到剛剛被撞破的樹籬那兒時,突然下車看到了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站在路上能看到卡車,手拉著手朝卡車走去,女孩顯然因為害怕而畏縮不前,男的則告訴她別緊張。我們能想像出來他們的對話,那是非常讓人感動的場面。
「對話沒有持續很久。他們走到了離卡車幾碼的距離,然後便朝相反的方向快速離開。兩個人都沒有回頭看另一個人跑到哪裡了。我注意到,他們奔跑的方式特別奇怪。
「斯坦摘下了眼鏡,一隻手顫抖著把它放了下來。
「『去把車開出來!』他說。
「『但是——』弗蘭奇博士開口道。
「斯坦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你們這些可惡的科學家!』他說著便把裝錢的抽屜猛地關上又鎖起來(甚至在這樣的危急情況下,他都能記得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就知道你們遲早得做出這種事。』
「然後他就走了,他大多數好朋友都跟他一起走了。他們都沒停車帶我們一程。
「『這簡直太荒唐了!』弗蘭奇說,『我還沒搞清楚狀況,這些傻傢伙就會引起恐慌,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有些人會告訴警察:車會被引導著繞開科洛伯姆,通話會讓所有線路占線,就像一九三八年奧森·威爾斯的廣播劇《世界大戰》引起的恐慌一樣。你可能覺得我是在誇大其詞,但你永遠都不能低估恐慌的威力。而且,你還記得吧,人們本來就害怕我們工作的地方,基本上已經認定了我們這地方會出事。
「而且,我不介意告訴你們,這時候我們自己也高興不起來了。我們簡直想像不出來撞壞的卡車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科學家最痛恨的就是自己一頭霧水。
「與此同時,我拿起了斯坦丟下的望遠鏡,開始仔細研究事故現場。我一邊看著,腦子裡一邊產生了一個理論。那些箱子周圍瀰漫著一種——氣場。我一直盯著那裡看,直到眼睛開始酸痛,然後對弗蘭奇博士說:『我感覺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快打電話給科洛伯姆郵局,試著把斯坦攔下來,或者要是他已經到了,至少阻止他傳謠言。你往那邊走的時候,我要去卡車那邊驗證一下自己的理論。』
「很遺憾,沒人主動說跟我一起去。雖然我自信滿滿地上路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對自己就沒那麼多信心了。我想起來一件事,我每當想起它,就覺得那是歷史上最諷刺的笑話,開始好奇現在發生的是不是類似的事。遠東地區以前有一座火山島,上面住著大約五萬人。沒人對那座休眠了一百年的火山有任何擔心。然後,有一天火山突然爆發了。一開始爆發並不劇烈,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噴發變得愈發劇烈。人們開始恐慌,努力聚集在港口的幾艘船上,這樣他們就能夠去往大陸上了。
「不過這座島是被軍事指揮官控制的,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維持秩序。他發出公告,宣稱島上沒有危險,他派軍隊去控制了船隻,這樣人們就不會乘超載的船離開,出現人員傷亡。他安撫了人群,證明了他的人格力量和勇氣,那些企圖逃跑的人羞恥地回到了家裡,坐在家裡等著情況恢復正常。
「所以,幾個小時之後火山爆發的時候,整個島都被淹沒了,沒有人倖存下來……
「我朝卡車接近的時候,我開始感覺自己就像那位誤入歧途的指揮官。畢竟,有些時候留下來面對危險是勇敢的行為,而還有一些時候,最明智的是逃跑躲起來。但是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我對自己的理論也很有信心。」
「我知道。」總是喜歡盡力劇透哈利的故事的喬治·懷特利說,「是煤氣。」
對於故事高潮被別人講出來,哈利似乎一點都不擔心。
「你提出這種想法很有創意。我就是這麼想的,這也說明有時候我們都會犯蠢。」
「我走到離卡車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突然停下了腳步。雖然那天很暖和,但是一股令人不悅的涼意開始從我的腰上蔓延到全身。眼前的東西讓我的煤氣理論煙消雲散,而我自己也完全想不出其他解釋。
「一團黑色的、彎彎曲曲的物質在一個搬運箱的表面蜿蜒爬行。有一會兒,我假裝相信那是碎掉的容器中流出來的黑色液體。不過,液體眾所周知的性質之一就是會往低處流。而眼前的東西正是在抵抗重力,顯而易見,這東西是活物。從我站的位置看,它就像某種巨型阿米巴原蟲的假足,形狀、粗細都在變化,在破掉的箱子一邊前後晃動。
「那幾秒里,我腦子裡湧入了很多埃德加·愛倫·坡小說里的奇異場景。然後我想起了自己作為公民的責任,以及身為科學家的驕傲,我再次向前走去,不過這次並不匆忙。
「我記得自己小心謹慎地嗅了嗅,好像還沒忘掉煤氣那碼事兒。但是讓我得出答案的並不是鼻子,而是耳朵,聲音來自我周圍越來越多險惡的、沸騰的那一大塊東西。那是我以前聽過一百萬次的聲音,不過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大的。我坐下來,不過沒有離那一大團東西太近,我大笑得停不下來。然後我起身走回酒館。
「『說吧,』弗蘭奇博士說,『那是什麼東西?我們正好在跟斯坦打電話呢,我們在十字路口攔下了他。不過如果我們不告訴他那東西究竟是什麼,他是不會回來的。』
「『告訴斯坦,』我說,『通知本地的養蜂人,帶著他一起回來吧。這兒有不少工作需要他。』
「『當地的什麼?』弗蘭奇說。然後他大跌眼鏡地說:『哦,我的天啊!你不會是說……』
「『一點不錯。』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到吧檯後面看看斯坦有沒有藏著些有意思的酒,『它們開始往下落了,不過我覺得它們現在還是挺煩躁的。我沒顧上數,不過那兒可能有幾十萬隻蜜蜂,想要回到擁擠的蜂巢里。』」
(譯者:丁將)
[1] 群聚效應:社會動力學名詞。用來描述在一個社會系統里,某件事情的存在已達至一個足夠的動量,使它能夠自我維持,並為往後的成長提供動力。
[2] 「斯坦利」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