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耕耘的男人
2024-09-26 09:20:3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6月的《衛星》(Satellite)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這篇故事是一九五四年在邁阿密寫的。儘管時光流逝,故事中的很多主題仍然出人意料地符合時宜,幾年前,我非常吃驚地在科學期刊上讀到了一篇利用船載設備從海水中提取鈾的文章!我把這篇故事寄給發明者,為令他們的專利失效表示歉意。
哈利·珀維斯的冒險故事有一種瘋狂的感覺,由於其不可能性而顯得非常有說服力。在他講述那些複雜但天衣無縫的故事時,人們會在困惑的好奇中迷失。你一定會對自己說,沒人敢編這樣的故事,這種荒謬只存在於現實生活,不可能虛構出來。所以批評者就無計可施,或者至少面露難色,直到德魯大喊一聲:「要打烊了,先生們,請吧!」然後把我們所有人趕去冰冷艱難的世界當中。
比如,我們可以想想下面這段哈利的冒險故事中那一系列不太可能發生的事件。要是哈利想編造整個故事,他一定會讓故事變得更簡單。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他完全沒必要從波士頓開始一直講到佛羅里達沿海發生的事……
哈利似乎在美國生活了不少時間,美國朋友的數量並不比英國少。有時候他會帶他們來白鹿酒館,有時候這些人能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酒館。但是他們往往會被溫熱的啤酒無傷大雅的幻覺困住。(我這樣說對德魯來說並不公平,他店裡的啤酒並不溫熱。如果你強烈要求,他會免費給你一塊郵票那麼大的冰塊。)
正如我之前所說,哈利的這次冒險故事從麻薩諸塞州的波士頓開始。他作為客人住在一個成功的新英格蘭律師家裡,有天早晨,他住處的主人用美國人那種隨意的方式說:「咱們去我在南佛羅里達州的住處吧。我想曬曬太陽。」
「可以。」哈利說,他從沒去過佛羅里達。令他非常震驚的是,三十分鐘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一輛紅色的捷豹轎車上,向南飛馳而去。
這次駕駛之旅本身就是值得單獨寫成故事的史詩旅行。從波士頓到邁阿密全程一千五百六十八英里,哈利說這個數字他已經爛熟於心。他們一共用了三十小時開完了這段路,路上經常聽到警車的警笛聲漸行漸遠,同時巡警車消失在車尾後方。時不時地,他們會有策略地進行緊急避讓,不得不駛入支線公路。捷豹轎車的收音機播放著所有警方頻率的廣播,所以如果對方安排攔截,他們總能收到足夠的提示。有那麼一兩次,他們剛剛好及時衝過了州界線,哈利不禁好奇,這位東道主的客戶們有沒有想過,他想要遠離自己客戶的衝動究竟有多強烈。他還好奇,自己此生究竟能不能活著看到佛羅里達州,還是他們會繼續這樣沿著美國一號公路飛馳,直到衝進基韋斯特的大海里。
他們最終在邁阿密以南六十英里的佛羅里達群島停了下來,這一串細長的島嶼位於佛羅里達州的南端。捷豹轎車突然變換方向駛出公路,跌跌撞撞地穿過紅樹林中的一條顛簸的小路。這條路的盡頭是海邊的一塊開闊空地,旁邊有碼頭,一艘三十五英尺長的遊艇、游泳池和一座現代的牧場風格的房子。這裡是一處不錯的隱居地,哈利估計,這裡花了好幾萬美元。
他直接栽到床上睡了起來,直到第二天才參觀了一番。似乎才過了一會兒,他就被一陣好像鍋爐房正在工作的聲響給吵醒了。他慢悠悠地洗了個澡,換好衣服,離開房間時剛好恢復正常了。房子裡似乎空無一人,所以他走到房子外面自己四處看看。
這時候,他已經學會了無須對任何事情感到意外了,所以當他發現東道主正在碼頭工作,整理一個顯然是自己製作的小型潛水艇的舵的時候,他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這艘潛水艇大約二十英尺長,指揮塔上的觀察窗非常大,船首的位置印刷了「鯧鰺號」這個名字。
哈利沉思片刻,認為這一切沒什麼不同尋常的。每年有大約五百萬遊客來到佛羅里達,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想去海上或者海里遊玩。而他的東道主恰好是他們當中非常富有的一類人,可以用誇張的手段滿足自己的愛好。
哈利盯著「鯧鰺號」這幾個字看了一會兒,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喬治,」他說,「你不會是指望我坐那玩意兒到海里吧?」
「當然了,沒錯。」喬治回答著,同時猛擊了一下舵,「你擔心什麼呢?我開它開了很多次了,安全極了。我們最多也就潛到二十英尺的深度。」
「有這麼個情況,」哈利反駁說,「我覺得六英尺的水都太深了。我沒有跟你說過我有幽閉恐懼症嗎?每年這個時候,我的症狀都特別嚴重。」
「胡說八道!」喬治說,「等我們到了海里的暗礁上,你就會把這些全忘了。」他往後站了站,審視著自己的手藝,然後滿足地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沒問題了。咱們吃點早飯去吧。」
接下來三十分鐘,哈利了解了很多關於鯧鰺號的事。喬治親自設計和建造了它,當潛水艇全部沒入水下之後,那台強勁的柴油機能夠讓它以五節的速度行駛。潛水艇上的人員和引擎都利用通氣管換氣,所以完全不需要擔心電動機或是船艙里空氣不足。通氣管的長度讓它最多只能潛二十五英尺深,不過在這些淺水域當中,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我在它身上傾注了很多新奇的想法。」喬治激動地說,「比如,那些窗戶,你看看它們的尺寸。它們能讓你有最棒的視野,而且還很安全。我利用古老的水下呼吸器原理,讓鯧鰺號裡面的氣壓剛好跟外部水壓相等,因此潛水艇的外殼和艙門都不會承受壓力。」
「要是你被困在海底,」哈利問道,「會怎麼樣呢?」
「我當然就把艙門打開逃出來。艙里有幾個備用的水中呼吸器,還有一個帶防水無線電台的救生筏,如果我們遇上了麻煩,一定能夠呼救。不要擔心,我把一切情況都考慮到了。」
「有不少人的遺言都是這句話。」哈利咕噥道。不過經歷了從波士頓到這裡的公路之旅以後,他覺得自己毫無疑問過著一種十分迷人的生活,比起和喬治一起開車在美國一號公路上飛馳,海洋可能更加安全。
他們出發前,哈利讓自己對逃生步驟爛熟於心,而他相當高興地發現這艘潛水艇設計得非常不錯。事實上,律師在業餘時間建造這樣一艘精巧的船舶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很早以前哈利就發現,有相當數量的美國人會在業餘愛好上傾注與自己本職工作同等的精力。
他們一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邊從這個小小的港口出發,沿著標記好的航道行駛,直到遠離海邊。大海非常平靜,海岸向後退去,海水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澈。他們的身後留下了粉碎的珊瑚形成的霧,籠罩在沿海水域當中,海浪不斷地拍擊陸地。三十分鐘後,他們來到了暗礁,他們下面有一塊清晰可見的礁石,長得像拼布床單一樣,五彩繽紛的魚在上面來迴旋轉。喬治關起了敞口,打開浮力箱的閥門,開心地說:「我們出發吧!」
海水像起皺的絲綢面紗一樣慢慢升起來,順著窗戶向上爬,一瞬間,眼前的萬物都扭曲了,然後他們全部沒入了水下,不再是觀察水中世界的陌生人,而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員。他們漂浮在一片布滿白色沙子的谷地上,四周環繞著珊瑚堆成的小山。谷地本身空無一物,但是周圍的小山里充滿生機,有的在生長,有的在爬行,有的在遊動。像霓虹燈牌一樣令人眼花繚亂的魚懶散地繞著這種像樹一樣的動物漫遊。這裡不僅可愛得令人窒息,也是個十分平靜的世界。這裡的一切都不慌不忙,也沒有為了生存苦苦掙扎的跡象。哈利非常清楚這只是假象,但是在水下的時間,他一直都沒見到魚類相互攻擊。他跟喬治說起這件事,喬治評論說:「對,這是魚有意思的一點。它們似乎有明確的進食時間。你會發現在非進食時間,梭魚會在其他魚當中游來游去,而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一條看上去像某種漂亮的黑色蝴蝶的鰩魚拍打著魚鰭穿過海底,用長鞭狀的尾巴保持平衡。小龍蝦敏感的觸鬚從珊瑚的縫隙中露出來,微微搖擺著,這種試探姿勢讓哈利聯想起戰壕里的士兵把帽子放在棍子上試探狙擊手的樣子。這裡的生物繽紛多樣,它們都擠在這一個地點,要把它們都認清楚得花好幾年時間。
鯧鰺號沿著谷地非常緩慢地巡航,其間喬治持續不斷地講解。
「我過去總是用水下呼吸器做類似的事情。」他說,「然後我想到,要是可以舒服地坐著,有發動機推著我到處逛該多好。這樣的話我就能整天都待在海里,帶上飯,用鏡頭觀察,即便有鯊魚悄悄靠近也毫不擔心。這兒有一條刺尾魚——你以前見過這麼明亮的藍色嗎?除此以外,我還能帶朋友一起來暢遊,而且同時還能和他們聊天。普通的潛水設備有個很大的缺陷,戴著它們潛水時你聽不到也不能說話,得靠打手勢交流。看那些神仙魚——總有一天我要編一張網捕一些。你看,當其他東西逼近時,它們一下就不見了!我建造鯧鰺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去尋找沉船。這片區域當中有數百艘沉船,這裡簡直就是一片墓地。聖瑪格麗塔號就在離這裡不過五十英里遠的比斯坎灣。一五九五年它沉沒時,船上有價值七百萬美元的金銀財寶。巴哈馬長島附近還有價值六千五百萬美元的寶藏,一七一五年,十四艘西班牙大帆船在那裡沉沒了。當然,困難的是大多數沉船都被撞毀了,上面長滿了珊瑚,所以即便找到了沉船的位置,你也做不了什麼。不過嘗試一下也挺有趣的。」
這時候,哈利已經開始欣賞自己朋友的心理狀態了。他幾乎想不到逃離新英格蘭地區律師圈子的更好方式了。喬治是一個被壓抑的浪漫主義者,不過好好想想,他似乎也沒那麼壓抑。
他們高興地在海里巡遊了幾個小時,一直待在不超過四十英尺深的水域。有一次他們落在了一片眼花繚亂的破碎珊瑚上,邊吃肝泥香腸三明治喝啤酒邊休息。「我以前在這兒喝過薑汁啤酒。」喬治說,「想到我肚子裡的氣體在膨脹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改天我得試試在這兒喝香檳。」
哈利正在思索著要拿那些空瓶子怎麼辦,鯧鰺號好像被什麼東西完全遮擋住了,一個暗影從頭頂漂過。他透過觀察窗向上看,看到了一艘船從他們頭頂上方二十英尺的地方緩緩駛過。它們之間並沒有相撞的危險,因為他們為了避免發生碰撞收起了通氣管,目前呼吸全靠儲存在潛艇中的空氣。哈利以前從沒有從船的底部觀察過船舶,今天他的神奇經歷又多了一筆。
儘管他對航海事務一無所知,但是他能像喬治一樣迅速發現頭頂的這艘船出了什麼問題,這讓他感覺很驕傲。這艘船的軸和螺旋槳跟普通船不一樣,龍骨里貫穿了一根長長的軸隧。船從他們的頭頂經過時,鯧鰺號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水流弄得晃動起來。
「真是活見鬼!」喬治說著抓住了控制杆,「好像是什麼噴射推進系統。差不多該有人嘗試這個技術了。咱們去看看。」
他把潛望鏡推上去,發現從上方緩緩經過的船是紐奧良的瓦倫西號。「這名字挺有意思。」他說,「是啥意思?」
「我猜,」哈利回答說,「意思可能是那船的主人是個化學家[1]。但是沒有哪個化學家能掙夠買船的錢。」
「我要跟著它。」喬治這樣決定,「它的速度只有五節,我想看看那個新玩意兒是怎麼運轉的。」
他把通氣管升起來,讓柴油機轉起來,開始追擊。追了一小會兒,鯧鰺號距離瓦倫西號就只有不到五十英尺了,哈利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即將發射魚雷的潛艇指揮官。距離這麼近,他們肯定打不偏。
事實上,他們差點直接命中目標了。瓦倫西號突然減速停下,喬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跟它肩並肩了。「沒有信號!」他毫無邏輯地抱怨著。一分鐘以後,他們發現這個操作根本就不是意外。一根套索精準地落在了鯧鰺號的通氣管上,他們很快就被鉤住了。除了羞怯地浮到水面上以外,他們並不能做什麼,所以便好好地上浮。
好在,抓住他們的是一群講道理的人,一番講述過後,他們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喬治和哈利登上瓦倫西號十五分鐘後,就坐在了艦橋上,喝著穿制服的乘務員給他們拿的威士忌調酒,聽著吉爾伯特·羅馬諾博士的理論。
在羅馬諾博士的面前,他們二人都有一些膽怯,那種感覺就好像在會見一位活生生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員,或者杜邦的現任掌門人。事實上,博士本人的經歷在歐洲根本前所未有,而在美國也十分罕見,這位大科學家成了更加成功的商人。現在他已經快八十歲了,剛剛經歷一番血雨腥風,從自己一手創立的巨大化學工程公司的董事長職位上退休。
哈利跟我們說,即便在最民主的國家當中,財富差異也能夠產生細微的社交隔閡,這個發現非常引人發笑。喬治的年收入是幾十萬美元,在哈利看來,喬治已經是個相當有錢的人了。但是羅馬諾博士的年收入則處於一個完全不同的區間,相應地,必須用一種完全不諂媚但友好而尊重的態度對待他。從他的立場來看,博士完全無拘無束,要是忽略了長達一百五十英尺、可以在海上行駛的遊艇這種細枝末節的話,你從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富可敵國的蛛絲馬跡。
喬治和博士大多數生意上的朋友相識,甚至可以直呼其名,這讓他們更方便地打破了僵局,並讓對方確定自己動機純粹。哈利無聊地待了半個小時,而與此同時橫跨半個美國的生意談判正在進行,談判的一方是匹茲堡的一個叫比爾的人,一個叫喬的人在休斯敦的銀行家遇到了他,而艾克在奧古斯塔時,克萊德正好在那兒打高爾夫球。由此你能瞥見一個男性掌握著巨大權力的神奇世界,而這些男性似乎都上了同一所大學,或者至少參加了同樣的俱樂部。哈利很快就意識到,喬治並不僅僅是在向羅馬諾博士獻殷勤,這只是禮貌行為。喬治是一位再精明不過的律師,不可能錯過博得好感的機會,他似乎已經把這次旅行的初心忘得一乾二淨了。
哈利得等談話出現合適的空隙,才能提起自己真正感興趣的話題。當羅馬諾博士意識到自己談話的對象也是一名科學家的時候,他馬上就放棄了金融話題,喬治被冷落在一邊。
讓哈利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麼一名傑出的化學家會對船舶推進裝置感興趣。他是一個直來直往的人,所以就直接向博士本人發問了。有那麼一會兒,這位科學家看上去有點尷尬,哈利馬上要為自己的好奇道歉了——這對他來說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羅馬諾博士便說失陪一下,消失在艦橋上。
五分鐘後,他帶著滿意的表情回來了,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繼續聊天。
「這是個很自然的問題,珀維斯先生,」他咯咯笑著說,「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但是你真的指望我會告訴你答案嗎?」
「呃——只是抱著一絲希望吧。」哈利坦白道。
「那我要給你個驚喜,事實上是雙重驚喜。我會回答你的問題,而且要向你證明我並非對船舶推進裝置擁有極大的熱情。你們充滿好奇地查看的我船底的那個凸起,那裡面不僅有螺旋槳,也有很多別的東西。
「我來告訴你們一些,」羅馬諾博士繼續說,顯然是準備聊起自己的話題了,「海洋相關的基礎數據。我們從這裡就能看到很大面積的海洋,不少平方英里吧。你們知道每立方英里的海水當中含有一點五億噸礦物質嗎?」
「坦白說,不知道。」喬治說,「這麼一想很了不起啊。」
「這一點令我震驚了很久。」博士說,「我們在地面上四處尋找我們需要的金屬和化學物質,然而地球上所有的化學元素都能在海水當中找到。事實上,海洋是一座無處不在的礦場,這裡的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們能把陸地掠奪一空,但是我們永遠都抽不空海洋。
「你們知道,人類已經開始從海洋里挖礦了。陶氏化學已經從海水中提取溴鹽很多年了,每立方英裏海水中含有三十萬噸溴鹽。最近,我們開始想辦法提取每立方英裏海水中的五百萬噸鎂鹽了。不過這都只是開始而已。
「實際當中的大問題在於,海水中大部分元素的濃度都非常低。前七種化學元素組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海水,剩下的百分之一當中才是包括鎂在內的所有有用的金屬元素。
「我一生都在思考用什麼辦法能把它們提取出來,二戰期間我想到了答案。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熟悉原子能領域用來從溶液當中消除微量同位素的技術,有些方法至今仍然是非常機密的。」
「你說的是離子交換樹脂嗎?」哈利大膽猜測了一下。
「嗯——有點類似。我的公司和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簽署合同開發了一部分這類技術,我立刻就意識到它們有更廣闊的應用場景。我讓公司一部分聰明的年輕人進行這方面研究,他們開發出了我們稱為『分子篩』的東西。這個名字無比形象,從本質上來說,這東西就是個篩子,通過進行設置,我們能夠選擇自己喜歡的任何東西。它的工作原理基於非常先進的波動力學理論,不過它所執行的事情簡單得出奇。我們可以任意挑選自己想要的海水成分,然後讓分子篩把它過濾出來。只要把幾個獨立的工作單元組成流水線,我們就能夠把海水中的元素一個接一個地篩選出來。提取的效率很高,但是能源消耗則微不足道。」
「我知道了!」喬治興奮地大喊,「你們在從海水裡提取黃金!」
「哈!」羅馬諾博士忍著厭惡輕蔑地哼了一聲,「我寶貴的時間應該用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擁有太多金子了。我要尋找有商業價值的金屬,幾代之後我們的文明會非常短缺的金屬元素。事實上,即便用分子篩去提取海水中的黃金都是不值得的。每立方英裏海水只含有大約五十磅黃金。」
「那麼鈾呢?」哈利問,「還是這種金屬會更稀少?」
「我寧願你沒有問這個問題。」羅馬諾博士用一種和這句話本身並不符合的歡快的語氣說,「不過既然到任何一座圖書館中都能查到答案,那我不妨告訴你,海水中鈾的含量比黃金高兩百倍。大概每立方英里含有七噸,這個數字可以說非常誘人了。所以,為什麼要把精力浪費在黃金上呢?」
「是呀,沒必要。」喬治附和道。
「我們繼續。」羅馬諾博士適時地推進這個話題,「即便有了分子篩,我們還是要面對處理大量海水的難題。這個問題有很多種解決辦法,比如可以造一個巨大的抽水站。不過我總是希望能夠一石二鳥,前不久我做了一個小小的計算,得出了令人非常驚喜的結果。我發現,瑪麗王后號[2]每次橫渡大西洋的時候,它的螺旋槳能夠攪動十分之一立方英里的海水。換句話說就是一千五百萬噸礦物質。或者換成你之前輕率地提起的例子——每次跨洋旅程差不多能收集近一噸鈾。了不起的想法,對不對?
「所以在我看來,要建造一個實用的移動提取站,我們只需要將任意一艘船的螺旋槳包在一根管子裡,這根管子能夠引導水流經過一個分子篩。當然船的推進力會有一定損失,不過我們的試驗單元運轉得非常好。我們的船速達不到最高速度,但是我們走得越遠,就能夠通過採礦賺更多錢。難道你們不覺得輪船公司會認為這是個無比誘人的生意嗎?當然這僅僅是附帶的收益。我希望能夠建造漂浮在海上的提取站,讓它在海上不斷巡航,直到料斗中裝滿了你想要的所有物質。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就能夠停止破壞陸地,所有的物質短缺問題都將終結。從長期來看,所有物質總歸會回到海洋,一旦我們打開了這個寶箱,就能永遠高枕無憂了。」
甲板上出現了片刻沉默,只有換向齒輪里的冰發出微弱的相互碰撞的聲音,羅馬諾博士的客人們沉思著這個令人目眩的前景。然後,哈利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的確是我聽說過的最重要的發明之一。」他說,「所以我也相當奇怪你竟然能對我們如此放心,畢竟,我們完全是陌生人,我們告訴你的一切可能都是在套話。」
老科學家開心地咯咯笑起來。
「年輕人,不用擔心這個。」他打消了哈利的疑慮,「我已經讓華盛頓那邊的朋友查過你們的底細了。」
哈利眨了會兒眼睛,然後明白了這事兒是怎麼完成的。他想起來羅馬諾博士短暫地消失了一下,他能想像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用無線電台呼叫了華盛頓,然後某位參議員聯絡了大使館,陸軍供應部的代表一定也做了些貢獻,然後短短五分鐘之內,博士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的,美國人非常高效,他們擔負得起高效的成本。
大約就是這時候,哈利意識到這一片水域並不只有他們這一艘船。一艘比瓦倫西號更大、更令人嘆為觀止的遊艇朝他們駛來,很快就能夠看到那艘船叫作海浪號。他想,這個名字更適合稱呼翻滾的帆船而不是搏動的柴油機輪船,但是毫無疑問,海浪號本身是一艘非常漂亮的船。他現在能夠明白喬治和羅馬諾博士臉上那種毫不掩飾的貪婪樣子了。
海面非常平靜,這兩艘遊艇能夠並排漂在海上,兩艘船碰在一起後,一位曬得黝黑、活力四射、四十幾歲的男人就一躍跳上瓦倫西號的甲板。他邁著大步走向羅馬諾博士,使勁握他的手,說:「啊,你這個老滑頭,你準備幹嗎呢?」然後一臉疑問地看著剩下的人。博士做了一番介紹,這位客人是斯科特·麥肯齊教授,他乘自己的遊艇從基拉戈島過來。
「哦不!」哈利自己大叫起來,「這太難以置信了。一天見一名百萬富翁科學家已經夠我消化的了。」
但是這裡也無處可躲。是的,麥肯齊很少出現在學術場合里,但是他是如假包換的真正的教授,在德克薩斯州的某所大學擔任地球物理學教授。不過他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為大型石油公司工作,以及經營自己的諮詢公司。他讓自己的扭秤和地震儀賣出了很高的價格。事實上,儘管他比羅馬諾博士年輕不少,不過由於進入了擴張更快的行業而賺了更多錢。哈利猜測,這和德克薩斯州獨立而特殊的稅法制度也有一些關係……
這兩位科學界的大亨遇到一起不太可能是因為巧合,哈利等著看他們要耍什麼騙人把戲。他們一度都在泛泛而談,但是顯然麥肯齊教授對於博士和另外兩位客人都無比好奇。博士剛剛做完介紹,他就找了個藉口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哈利在心裡哀號了兩聲。如果大使館針對他這半個小時在此地做了什麼單獨問兩次話,他們就會好奇他到底想幹嗎。沒準這還會引起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疑心,那他該怎麼把自己許諾的二十四雙尼龍長襪帶出這個國家?
他發現研究這兩個科學家的關係很有意思。他們就像一對正在轉圈尋找位置的鬥雞。羅馬諾對待這位比他年輕的科學家十分粗魯,哈利猜測這可能暗藏著幾分勉強的讚賞。顯然,羅馬諾博士幾乎可以算是一位狂熱的自然保護主義者,對於麥肯齊和他員工的所作所為持強烈反對態度。「你們就是一群強盜。」有一次他這麼說,「你們眼睜睜看著自己如何飛速地把地球上的資源洗劫一空,卻不為下一代人考慮一絲一毫。」
「那麼,」麥肯齊教授用一些老生常談回應道,「下一代人能為我們做些什麼呢?」
相互攻擊持續了快一個小時,大多數時候哈利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好奇為什麼自己和喬治能夠被允許坐在這裡旁觀這些,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欣賞羅馬諾博士的技巧了。他是一個天才的投機分子,他樂於將他們留下來,因為他們的出現剛好能讓麥肯齊教授擔心,好奇他們在密謀什麼交易。
他把關於分子篩的消息一點一點泄露出去,仿佛這不是什麼真正重要的東西,他只是順嘴一提。但是,麥肯齊教授立刻就抓住不放,羅馬諾越是閃爍其詞,他的對手就越是堅持。顯然他是刻意忸怩作態,儘管麥肯齊教授非常清楚這一點,他也忍不住要玩老科學家的這個遊戲。
羅馬諾博士一直在用一種特別隱晦的方式討論這個裝置,仿佛它是什麼未來產品,而並沒有真實存在。他大致講了它驚人的發展可能,解釋了它如何會淘汰現行的所有採礦方式,同時永遠讓世界遠離金屬短缺的危機。
「如果它這麼厲害,」麥肯齊突然大叫,「你為什麼沒有把它做出來呢?「
「你覺得我現在在墨西哥灣流里幹嗎呢?」博士反駁道,「看看這個。」
他打開了聲吶設備下面的一個柜子,拿出一個小金屬條扔給麥肯齊。看上去像鉛,但顯然非常重。教授用手掂了掂分量,立刻說:「鈾。你是想說……」
「是的,純鈾。大海里還有更多。」他轉身朝向哈利的朋友說,「喬治,我們帶教授下去,到你的潛水艇裡面看看那些作品怎麼樣?他看不到太多,但是那能向他證明我們的業務已經開張了。」
麥肯齊還是那麼考慮周全,他從容不迫地帶了一個類似於私人潛水艇的小玩意兒。十五分鐘後他返回到水面上,看到了足以吊起他胃口的東西。
「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對羅馬諾說,「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這差不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事情了,你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公司做這筆生意?」
羅馬諾帶著一絲厭惡地哼了一聲。
「你知道我跟董事會吵了一架。」他說,「畢竟,那群老古板理解不了這種重大的事情。我討厭承認這一點,不過你們這些德克薩斯州的海盜們很適合做這個工作。」
「這是你們個人的風險項目?」
「是的,公司對此一無所知,我自己已經在裡面投入了五十多萬。這算是我的一個愛好。我覺得總得有人去消除人們正在進行的破壞、對陸地的掠奪,比如……」
「行啦,這些我們都聽膩了。但你還是想把這項技術給我們?」
「誰說給了?」
船上出現了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然後麥肯齊小心翼翼地說:「當然,毫無疑問我們對此有興趣,非常有興趣。如果你能告訴我們這項技術的效率、提取率和所有其他相關統計結果的數據——要是你不願意,不必告訴我們技術細節,那麼我們就能來聊聊生意了。我不能代替我的合伙人發表意見,但是我敢肯定,他們能找到足夠多的理由促成任何交易——」
「斯科特,」羅馬諾說,他的聲音中第一次出現了與他年齡相符的疲憊感,「我對於跟你的合伙人做交易毫無興趣。我沒有時間在客廳里跟這些孩子、他們的律師以及律師的律師討價還價。這種事我已經做了五十年了,相信我,我已經累了。這是我開發的技術,用我自己的錢開發的,所有的設備都在我的船里。我只想進行一筆私人交易,直接跟你交易。然後你就可以接手了。」
麥肯齊眨了眨眼睛。
「我肯定做不成這麼大的事兒。」他反對說,「當然,我很感謝你的邀約,不過如果這項技術真的如你所說,那它價值幾十億。而我只是一個貧窮但老實的百萬富翁。」
「我已經不再對金錢感興趣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我又能花錢幹些什麼呢?不,斯科特,我現在只想要一樣東西,而且我想立刻就要,馬上。把你的海浪號給我,你就能把我的技術拿走。」
「你瘋了吧!為什麼呢,即便算上物價上漲,你也能用不到一百萬重新造一艘海浪號。你的技術價值——」
「我不想跟你爭吵,斯科特。你說得對,但我是一個趕時間的老人,要建造一艘你這樣的船得用一年時間。你在邁阿密把它展示給我的時候,我就想擁有它。我的交換條件是,你帶走瓦倫西號,以及所有的實驗設施和記錄。我們兩個交換私有財產只需要一個小時,我們還有一名律師在這裡,能夠確保一切合法。然後我就要去加勒比海,穿過群島,橫渡太平洋。」
「這一切你都算計好了?」麥肯齊充滿敬意地說。
「是的,你可以接受或是離開。」
「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瘋狂的交易。」麥肯齊莫名有些暴躁地說,「我當然要接受了。我可知道那種老倔驢。」
接下來一個小時發生的事非常瘋狂。船上的員工大汗淋漓地拿著手提箱和包跑來跑去,而羅馬諾博士就高高興興地坐在自己製造的混亂當中,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幸福的微笑。喬治和麥肯齊教授扎進一堆法律材料里,最後拿著一份羅馬諾博士看也不看就簽了名字的文件出來了。
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物開始從海浪號當中出來,比如一隻漂亮的突變貂,以及一位漂亮的沒有突變的金髮女郎。
「你好,西爾維婭,」羅馬諾博士有禮貌地說,「恐怕你會覺得這個住處有點擁擠。教授沒提到你在船上。不用介意,我們也不會提及此事。我說的並不是合同,而是君子協定,可以嗎?讓麥肯齊夫人生氣就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西爾維婭噘起嘴,「得有人給教授打字呀。」
「你打得相當糟糕,親愛的。」麥肯齊說著,用真正的南方紳士風度扶她走過欄杆。哈利不禁佩服他在這種尷尬情況下的沉著,他自己可不敢肯定能處理得這樣好。但是他希望自己這輩子都沒機會確認這一點。
最後,所有忙亂結束,川流不息的箱子和包終於逐漸減少。羅馬諾博士和所有人都握了握手,感謝喬治和哈利提供幫助,邁著大步走上了海浪號的艦橋,十分鐘之後,他已經接近了地平線。
哈利想著他們是否也應該離開了,他們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來向麥肯齊教授解釋自己一開始在這裡做什麼,然後無線電電話就響了起來。電話的另一頭是羅馬諾博士。
「我猜他忘了帶牙刷。」喬治說。但並不是這樣的小事。好在,揚聲器開著。實際上他們不得不偷聽,這能毫不費力地讓紳士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
「聽著,斯科特,」羅馬諾博士說,「我覺得我欠你一個解釋。」
「要是你騙了我,我會讓你償還每一分錢——」
「哦,不是那樣。不過我確實給了你一些壓力,不過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你不要太生我的氣,你這筆交易很划算。不過在你真正賺到錢之前需要不少時間,而且你自己還得先投入幾百萬。你知道,在它可以商業化之前,效率得提高三個數量級,那一條鈾讓我花了幾千美元。現在,不要生氣,這是可以實現的,我敢肯定。你可以去找肯德爾博士,他做了所有的基礎工作,你要不計成本地把他從我的公司里挖出來。你是一個固執的傢伙,我知道一旦事情交到你的手上,你就一定會把它完成。所以我想讓你掌握這套技術。不過這也算是報應,你也得為自己對陸地的破壞做出補償。我很遺憾它會讓你成為億萬富翁,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一下,不要打斷我。我要是有時間一定會自己完成這份工作的,但是這會花至少三年時間。醫生說我只剩六個月了,我說我趕時間的時候並不是在開玩笑。我很高興自己無須告訴你這一切就敲定了交易,但是相信我,如果萬般無奈,我會用這一點來逼你就範的。還有最後一件事,技術成功後,請以我的名字來命名,可以嗎?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不用費力打回來了。我不會接電話的,而且我知道你也追不上我。」
麥肯齊教授一點也不生氣。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他這句話沒有專門對任何人說。然後他坐了下來,掏出一個袖珍計算尺,埋頭計算,忘了整個世界。喬治和哈利甘拜下風,禮貌地離開、默默開走潛艇時,他也沒有抬頭。
「和如今發生的很多事情一樣,」哈利·珀維斯總結說,「我仍然不知道這次會面的最終結果。我情願假設麥肯齊教授遇到了一些障礙,不然我們現在就已經聽過關於這項技術的一些流言了。我幾乎從不懷疑,這項技術遲早能夠得到完善,所以準備好把自己手上的礦業公司賣掉吧……
「至於羅馬諾博士,他並沒有開玩笑,不過他的醫生對自己的估計有些保守。他活了一整年,我猜海浪號幫了大忙。他們把他葬在了太平洋中部,我突然想起來,那個老先生可能會很感激這種安排。我跟你說過他是一個激進的環境保護主義者,他自己身體當中的一些原子可能就在經過自己的分子篩,這種想法真是頑皮……
「我發現你們當中有些人露出了質疑的表情,但這就是事實。如果你把一杯水倒進海里,充分混合,然後再用玻璃杯盛一杯海水,這個杯子裡仍然會有大量之前這個杯子裡的分子。所以——」他陰森地笑了兩聲,「遲早有一天不僅僅是羅馬諾博士本人,我們所有人都會經過分子篩。先生們,我希望你們思考這一點的同時,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譯者:丁將)
[1] 瓦倫西號英文為valency,也有化合價的意思。——譯者注
[2] 瑪麗王后號:英國卡納德輪船公司建造的橫跨大西洋的皇家郵輪。——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