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不再來臨
2024-09-26 09:19:1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4年4月的《大商船》(Time to Come),編輯為奧古斯特·德爾拉斯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這可太嚴重了!」首席科學官說道,「我們一定要提供些幫助!」
「說得沒錯,尊敬的閣下,可這實在是太難辦了。那顆星球遠在五百多光年以外,我們很難與他們建立聯繫。雖然我們可以搭建一座星橋,不幸的是,這不是唯一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找不到有效的方法與那裡的生物溝通。他們的心靈感應能力極其低下——甚至可以說為零。如果連與他們通話都辦不到,提供幫助又從何談起呢?」
首席科學官的思維場陷入一陣沉默,他正在對整個形勢進行分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於一如既往地找到了解決方案。
「只要是智能種族,總能找到一些擁有心靈感應能力的個體。」他沉吟道,「我們必須派出成百上千個探測器,去捕捉哪怕一絲一毫的感應跡象。哪怕只發現一束敏感的思維,你也要全力以赴,不惜代價,我們必須把消息發送出去。」
「說得非常好,尊敬的閣下,就按您的吩咐。」
跨越時空的深淵,跨越就連光線也要飛馳半個千年的莽莽鴻溝,颯爾星上的智慧生命探出思維的觸鬚,拼命搜尋哪怕只有一個能夠感知到他們存在的地球人類。十分幸運的是,他們邂逅了威廉士·克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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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當時,他們認為自己很幸運,可是稍後就不敢如此肯定了。但不管怎樣,他們別無選擇。出於種種機緣巧合,比爾[1]的心智只向他們張開了幾秒鐘,隨後便永永遠遠地關閉了。
這個奇蹟的發生是三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很難說清究竟哪一個更為重要。其一,是奇蹟發生的地點。一小瓶水,在陽光直射之下會形成一個簡陋的透鏡,能將光線匯聚於一點。從更大的空間尺度上衡量,地球的緻密核心也能將來自颯爾星的思維場匯聚於一處。一般來說,思維在輻射過程中不會受到物質的影響——它們能毫不費力地穿過任何物質,就像光線射過玻璃。但行星的物質成分極其複雜,有時整個地球也會起到巨大透鏡的作用。當時,比爾的大腦正好處於「透鏡」的焦點位置,也正是在這裡,微弱的颯爾星思維脈衝被放大到了千百倍。
其二,雖然處於焦點位置的人類有千千萬萬,其他人卻沒有收到任何信息,因為他們都不是火箭工程師——不會長年累月地不管白天黑夜都想著外太空,直到這些想法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其三,他們也沒有像比爾那樣喝得爛醉,意識迷迷糊糊,馬上就要神遊天外,只求進入最美妙的夢境,遠離現實中的失望與挫折。
雖然醉得一塌糊塗,比爾還是忘不了軍方的責難。「克勞斯博士,我們付你錢……」波特將軍用一種強調的口吻說道,「是要你設計飛彈,而不是什麼……宇宙飛船。你在業餘時間做什麼不歸我們管,但我必須提醒你,請不要動用基地里的軍事器材搞你的業餘愛好。從今天起,計算機里的所有項目都要經由我過目,聽明白了?」
當然了,對方沒有解僱他——他實在是太重要了。但他不清楚自己還想不想留下來。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清楚,唯獨一件事他可以確定——這份工作已經讓他深惡痛絕了,就連布倫達也同約翰尼·加德納一起離開了,去尋找他們生命中更大的追求。
比爾用雙手撐著下巴,身子微微搖晃,醉眼矇矓地瞪著桌子對面的白粉磚牆。牆上只有兩件裝飾品,一是洛克希德航空公司發行的日曆,另一側則是一張航空噴氣公司的六乘八寸招貼畫,上面是正在起飛的萊爾·阿布納·馬克I型飛機。比爾愁眉苦臉地盯著兩幅圖片中間的牆面,腦子空空,毫無遮攔,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來自颯爾星的思維場在他腦中發出一陣欣喜的無聲吶喊。比爾面前的牆壁慢慢地消散,化成一片旋渦狀的霧氣,他好像看到了一條無限伸展的隧道,直通向無限的時空。事實上,他看到的都是真的。
比爾饒有興致地端詳著眼前這一幕。這確實挺新鮮的,但和他從前的幻覺相比還不算離奇。直到有個聲音在腦中開始講話,他還是什麼也沒做,反而任其信馬由韁了一陣子。即使喝醉,他還是有一種保守的偏見,不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
「比爾,」那聲音說道,「請仔細聽。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與你聯繫上,這件事非常重要。」
比爾對此深表懷疑,現在什麼事都不重要了。
「我們在一顆非常遙遠的星球上對你講話。」那聲音繼續說道,語氣急迫,但很友好,「你是唯一能與我們交流的人類,所以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們所說的話。」
比爾開始有點兒擔心了,不過這是從個人方面考慮的,因為他沒有辦法再去想自己的問題了。他心想,如果你無緣無故聽到聲音,是不是說明心理問題已經很嚴重了?好吧,最好先別那麼興奮。克勞斯博士,要麼接受它,要麼無視它,他心中自言自語,先接受吧,反正沒什麼害處。
「好的。」他不冷不熱地回答,「請隨意,接著說。只要是有趣的事,我就不會在意。」
那聲音停了一會兒,隨即再次響起,語氣中帶著一絲擔心。
「我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們的消息一點兒也不有趣,它事關你們整個種族的生死存亡,你必須馬上通知你們的政府。」
「我聽著呢。」比爾說,「聽起來很適合消磨時間。」
五百光年之外,颯爾人急切地議論紛紛。事情有些不對勁兒,但他們搞不清究竟哪裡不對。毫無疑問,他們確實與地球人取得了聯繫,但對方的反應和他們的預期不大一致。好吧,他們只能作最好的打算,繼續說下去。
「聽著,比爾。」他們說道,「我們的科學官剛剛發現,你們的太陽即將爆發,就在三天以後——準確地說,是七十四個小時以後。這事已經無法阻止了,但你們沒必要驚恐。我們能救你們,只要你照我們說的做。」
「接著說。」比爾回答。這次的幻覺還挺有創造性的。
「我們可以建造一座星橋——就是一條穿越宇宙空間的隧道,和你眼前這條差不多。哪怕對你們的數學家來說,其中的理論也很複雜,所以我們就不解釋了。」
「等等!」比爾抗議道,「我就是數學家,還他媽是個頂尖的數學家,就算沒喝醉也一樣。這種事我在科幻雜誌里見得多了。我姑且認為你們說的是某種捷徑好了,能夠穿越高維空間的那種。可這也太老套了吧——愛因斯坦之前就有人提過了。」
比爾在腦中明顯感受到一陣驚喜。
「沒想到你們的科學已經如此先進了。」颯爾人說,「但我們沒有時間探討理論上的問題。這才是關鍵——只要你邁步走進面前的隧道,就會發現自己出現在另一個星球上。如你所言,這是條『捷徑』——能讓你瞬間穿越三十七個維度。」
「直通你們的世界?」
「哦不——你們無法在這兒生存。但在宇宙中,有許多像地球一樣的行星,我們會找到適合你們的星球。我們會在地球各地搭建星橋,只要你們走進去就能獲救。當然,你們抵達新家園以後,必須重新建立文明,但這是你們唯一的希望。你必須把這個信息散播出去,告訴你的族人該怎麼做。」
「我能想像他們聽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比爾說,「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總統?」
「因為你是唯一能與我們交流的人。其他人好像距離更近,可是……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比爾一邊說,一邊看著眼前幾乎倒空的酒瓶。軍方在他身上真是沒白花錢。人類的頭腦多麼不可思議啊!當然了,剛才這番談話中沒出現多少獨創性的內容——很容易就能猜到這些想法是怎麼來的,就在上周,他剛剛讀過一本有關世界末日的小說。至於什麼星橋啊、穿越時空的隧道啊,很明顯就是一場痴心妄想,全是一個跟火箭打了五年交道的傢伙想像出來的。
「如果太陽爆發,」比爾突然發問——他想給幻想中的對手來個出其不意,「那會怎麼樣?」
「哎呀,你們的星球會瞬間熔化。實際上,周圍所有行星都會毀滅,包括木星。」
比爾不得不承認,這個設想還挺壯觀的。他放任自己的頭腦去自由想像,結果他越是想像,就越喜歡這個想法。
「親愛的幻覺啊,」他惋惜地說道,「如果我相信你的話,你知道我會怎麼說嗎?」
「你必須相信我們!」一聲怒吼跨越幾百光年,傳到比爾的腦中。
比爾不理它,繼續發揮自己的想像力。
「我會對你說——這將是一件無與倫比的大好事!是的,一切苦難會就此終結。從此沒有人需要再為蘇聯人、原子彈和高物價而煩惱了。哦,這可太美妙了!這才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東西。謝謝你們專程來告訴我這些,現在你們可以回家了,順便請把那個什麼星橋也帶走吧。」
颯爾星上一片譁然。首席科學官的大腦仿佛一大叢珊瑚,漂浮在充滿營養液的容器中,這會兒已經變成了淺黃色——自從五千年前贊銻爾人大舉入侵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至少十五位心理學家精神崩潰,這也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在宇宙物理大學,主計算機存儲器中的每個字符都差點清零,還好它及時燒爆了保險絲。
而在地球上,比爾·克勞斯的激情演說才剛剛開始。
「看看我,」他用顫抖的手指猛戳自己的胸口,「我花費數年心血,就是要用火箭做些有益的事,可他們對我說,我能製造的東西只有制導飛彈,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對手統統炸飛。這活兒太陽也能幹,而且更乾淨、更利落。就算你們再給我們一顆行星,這該死的一切也只會重新上演!」
他傷感地停了下來,整理一下頹廢的思緒。
「現在布倫達也走了,連一張紙條都沒留下。所以很抱歉,我對你們的童子軍表演實在不感興趣。」
比爾發現,「興趣」這個詞他沒能大聲說出口。但他還是想了想,覺得這是個有趣的科學發現。隨著他醉得越來越厲害,難道他的冥思苦想——哎喲,差點兒把他自己繞暈——終於讓他連這個多音節單詞都說不出來了?颯爾人還在做最後的嘗試,他們沿著群星之間的隧道,將思維場絕望地發送過來。
「你不是說真的吧,比爾?難道所有人類都跟你一樣?」
這是個有趣的哲學問題!比爾仔細地想了想——或者說,他儘可能仔細地想了想,以至於面龐滾燙,臉上籠罩著一層紅光。畢竟,事情也許還會變得更糟。他很想對波特將軍說:「管好你那三顆將星,該幹嗎幹嗎去吧!」這雖然很解氣,可也會讓他丟掉工作。至於布倫達——好吧,女人就像有軌電車,過一分鐘,你總能見到第二輛。
最棒的是,絕密檔案櫃裡還有一瓶威士忌。哦,多麼美好的一天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過屋子。
颯爾人最後一次向地球呼叫。
「比爾!」那個聲音絕望地喊道,「人類絕不可能都像你這樣!」
比爾轉過身,看著那旋渦般的隧道。真奇怪——那裡面好像閃爍著點點星光,還挺漂亮的。他為自己感到自豪,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麼豐富的想像力。
「像我這樣?」他說,「不,不是的。」他那沾沾自喜的微笑穿越了無數光年,一陣幸福感洋溢起來,沖走了剛才的沮喪。「我想起來了,」他又說道,「還有好些人過得比我還慘。沒錯,我想我終歸還算是個幸運的傢伙。」
他驚奇地眨了眨眼睛,那條隧道突然之間消失了,白粉磚牆再次出現,一如既往地立在那裡。颯爾人卻明白,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幻覺到此為止了?」比爾暗想,「反正我也厭煩了。看看接下來還會演哪一出。」
「幻象」來得快去得也快,接下來什麼也沒發生。五秒鐘後,他感覺有點兒冷,這時他正在撥弄檔案櫃的密碼鎖。
接下來兩天裡,他過得渾渾噩噩,兩眼通紅。這次會面被他忘了個一乾二淨。
第三天,他腦子裡好像有個聲音在一直不停地說著什麼——他又在想,布倫達還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原諒他呢?
第四天永遠沒能到來。
(譯者:鄒運旗)
[1] 比爾:威廉士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