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行路
2024-09-26 09:16:5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0年8月首發表於《戰慄冒險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
收錄於《爭取明天》
手電筒壞掉時,羅伯特·阿姆斯特朗剛走過兩英里,至少他的推測如此。他呆站片刻,無法置信如此厄運竟降臨在自己身上。接著,半出於惱怒,他將手中無用的工具拋向遠方。手電筒降落在黑暗中某處,暫時打破了這個渺小世界的寂靜。回音鏗鏘地從矮丘傳來,一切又回歸寧靜。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阿姆斯特朗心想,這已是悲慘的極限。不可能更慘了。他甚至能對自己的霉運苦笑,決定再也不指望寡情的幸運女神眷顧自己。誰會相信,四號營地唯一的牽引機剛好在他準備往安德森港出發時出了故障?阿姆斯特朗回想當時慌亂地試著維修,牽引機再次發動時他如何鬆了一口氣,而最後履帶完全卡住時,他又是多麼崩潰。
對於未能早點出發離開感到懊悔並無用處;他不可能預見這些意外事故,而距離卡諾珀斯號啟程還有足足四個小時。無論如何,他非得趕上不可;這個月內,不會再有其他的船靠港。
不僅因為他的工作要緊,要他在這偏遠的行星多待四周,簡直令人無法接受。
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幸好,安德森港距離營地只有六英里多,就算步行也不算太遠。他必須留下所有裝備,不過裝備能乘下一班船晚點抵達,他暫時可另想辦法。路況很差,多是委員會用幾台百噸壓路機開闢出來的碎石子路,但他倒也不須擔心走上歧路。
即使現在,儘管可能搭不上船,他也並沒有面臨真正迫切的危險。前進速度會很緩慢,畢竟這附近滿布未知的峽谷與地道,他可不想冒迷路的險。周圍——顯然——是一片漆黑。他身處銀河系邊緣的行星,周遭恆星稀少,光線微弱,無法照亮任何表面。這個孤獨星系的深紅色太陽要幾小時後才會升起;星系的五個嬌小衛星儘管都懸於空中,卻暗淡到肉眼幾乎看不見,照不出半點光影。
阿姆斯特朗並非對自身命運長吁短嘆之人。他開始沿著路緩緩前進,以腳感受地表的質地。他知道,除了在卡佛隘口附近有些蜿蜒,前路還算筆直。當然,他寧可手裡有根手杖什麼的,可以向前探尋,現在他只能從地表的觸感尋求指引。
起初阿姆斯特朗的速度極為遲緩,逐漸建立前進的自信之後才好一些;他從不知道筆直前進竟如此困難。儘管微弱星光多少對辨明方位有些幫助,他卻發現自己一再撞到路邊的原始岩。他沿著長長的之字形前進,輪流碰到左右兩邊的岩壁,再用大腳指抵住裸岩,沿著岩壁摸索,設法回到行路鋪平的表面。
目前摸索過程已成既定步驟。他無從估計自己的速度,只能艱難前行,希望趕得及。他還有四英里要走,不知會花多久。除非迷路,抵達目的地應不至太難……但他不敢再想太多。
前進的技巧逐漸上手後,他才有餘裕思考。阿姆斯特朗說不上多享受目前的處境,但他曾經歷過更糟的。只要他繼續沿著路走便非常安全。他原本希望自己的眼睛能漸漸適應,好靠星光認路,但現在他已確定,一路都得在黑暗中盲目前進。這讓他深刻體會到自己離銀河系中心有多遠。天氣如此清朗的夜裡,任何行星天空都該繁星閃耀;而這裡位處宇宙邊哨,天上只有不到一百個幽弱的光點,與那五顆嬌小到甚至無人願意費神登陸的衛星同樣無用。
前路有異,打斷了阿姆斯特朗的思緒。究竟是前方出現彎路,還是他又向右走偏了呢?他慢慢朝著看不見且曖昧不清的邊線移動。沒錯,前路向左彎。他試著回憶道路白天的樣貌,可他只走過一次。這表示他接近隘口了嗎?希望如此,這表示路程已經完成一半。
他望向漆黑的前方,地平線參差錯落,透露不出半點線索。現在,他發現道路又逐漸直行,心情不免為之一沉。進入隘口的地方恐怕還在前方,這表示他還有至少四英里要走。
四英里……這距離看來多麼荒謬!卡諾珀斯號行進四英里需要多長時間呢?大概沒有人會這麼無聊,想測量這麼短的時間,他自忖。而他自己,羅伯特·阿姆斯特朗,旅行累積的里程又超過幾兆英里了?想必已是天文數字。畢竟,二十年來,他未曾待在同一個世界超過一個月。光是今年他就已經兩度橫跨銀河系;即使在幻影引擎的時代,此般旅行仍堪稱壯舉。
阿姆斯特朗被一顆石子絆到,心思才回到現實。遙想速度以光年計的太空船對現況毫無益處。他正面對大自然,卻手無寸鐵,只能單憑自身氣力與技能。
他花了些時間才察覺自己不安的真正原因,感覺有些古怪。過去四周行程滿檔,他又急著離開,加上對牽引機故障感到厭煩與焦慮,腦中其餘所有思緒都被驅散了。而且,他一向對自己的頑固與缺乏想像力感到自豪。他已經完全忘記抵達基地第一夜,工作人員專為「款待」新人與訪客所講的荒誕奇談,現在才想起來。
那時,營地的老事務員說起自己在夜裡從安德森港走回營地的經歷,提到他經過卡佛隘口後,便有不明物體一路尾隨,小心翼翼地躲在手電筒光線範圍之外。阿姆斯特朗已經在不下十幾個世界聽過類似故事了,當時他沒有太認真聽,畢竟,這個行星一般被認為並無生物棲息。但是,不安感受並不聽從邏輯理性,無法輕易擺脫。要是老人的奇幻故事有幾分真實……怎麼辦呢?
想來令人不太自在,阿姆斯特朗不敢沉浸其中,可他也知道,若斷然否定故事的真實性,不安的情緒還是會如影隨形。要戰勝幻想出來的恐懼,唯一方法是正面迎擊。他現在就必須這麼做。
阿姆斯特朗最強的論點是這個行星空無一物,貧瘠而荒蕪;不過,反方也能對此多加駁斥,老事務員就提出不少。人類僅踏足這個行星二十年,多數地區仍未經探索。荒地中的地道確實令人費解,沒有人能夠否認,但多數人認為那是火山噴發遺留的裂口。話說回來,生命也常盤踞在那些空間。他想起首度踏足瓦岡三號的遠征隊員遇見的巨大水螅,瞬間不寒而慄。
一切皆無定論。姑且假設這個星球有生命存在,又如何呢?
宇宙絕大多數的生命形式對人類都漠不關心。古蘭星的氣體生物或仙達露星的波形晶體甚至無法偵測到人類,只會無視地穿過或繞過。其他生物則有些純粹好奇,有些友善得一塌糊塗。確實有些生命會攻擊人類,但多在被激怒時才會出擊。
儘管如此,老事務員的繪聲繪色,仍營造了恐怖氣氛。當時眾人在溫暖明亮的吸菸室里暢飲,還笑得出來,現在阿姆斯特朗身處黑暗中,距離任何人類聚落都有數英里之遙,他的感受便大為不同。
他跌跌撞撞,又差點離開路面,導致思緒被打斷,此時他反而鬆了一口氣。阿姆斯特朗得用手四處摸索才能找到正途;這段路特別難走,道路與岩石地表幾無差異。不過,幾分鐘後,他又回到路上安全地前進。
思緒又繼續繞著那令人不安的想法打轉,這讓他有些不高興。顯然,這個故事令他擔憂的程度,遠比他自己願意承認的高。
阿姆斯特朗的慰藉來自一項事實:營地沒有人相信那老傢伙的故事。他們質疑的提問與挖苦即是證明。當時,阿姆斯特朗笑得與其他人一樣大聲。畢竟,證據在哪兒呢?幽暗中的形體,搞不好只是形狀古怪了點的岩石。至於令老事務員印象深刻的詭異喀喀聲……任何人,只要夠害怕,都可能在夜裡想像聽見各種聲音。那「生物」若懷有敵意,為何不繼續靠近呢?「因為那怪物怕我手上的燈。」老事務員說。好吧,這聽來還算合理;這也能解釋為何從未有人在白天看過任何生物。此般生物可能蟄居地底,只在夜裡冒出……可惡!他太認真看待那老傢伙的胡言亂語了!阿姆斯特朗再次理清思緒。若繼續鑽牛角尖,他生氣地對自己說,就會想像自己看見或聽見一大堆怪物了。
另外還有一個論點,能完全駁倒這個荒謬故事。很簡單,自己竟然沒有更快想到,他甚至覺得有點抱歉。這生物要吃什麼過活呢?整個行星都看不出任何植被的痕跡。恐懼竟能如此輕易被驅散,他幾乎笑了出來;同時,又因為自己沒有放聲大笑而感到困擾。倘若他真的已被自己的推理說服,為何不吹個口哨、哼個歌,或做任何事鼓舞自己呢?他冷靜地質疑自己,仿佛這麼做即是自己身為男人的證明。半帶羞愧地,他承認自己仍然感到害怕,因為「外邊可能還是有些什麼」。不過,他的分析仍對自己的心情有所幫助。
若他就此打住,對自己的論述半信半疑,倒也好了;可是,他的心思還有部分動得飛快,試圖破解自己的縝密思路,而且過於成功。當他想起大香提爾星座的植物,心理衝擊之大,令他過於難受,以致他必須完全停下腳步。
大香提爾星座的植物絕不恐怖,甚至極其美麗。現在令阿姆斯特朗如此難受的,是知道這些生物完全不攝取食物也能活下去。這些奇異生命能從無所不在的宇宙輻射中擷取所有所需能源——而在這裡,宇宙輻射含量與其他地區相差無幾。
他經過許久才想到一個例子,隨後卻不由自主想起更多,完全盤踞他的心思。他記起川陀二號上,目前已知唯一能直接利用原子能的生物,因為那個行星和這裡一樣是貧瘠荒蕪的世界……
阿姆斯特朗的心思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各自意圖說服對方,卻雙雙失敗。直到他發覺自己屏氣懾息,以免被周圍的黑暗聽見行跡,他才體認到自己的意志已經低落至此。因此,他惱怒地清除占據心思的垃圾,再次專注於當前的迫切問題。
前路無疑漸漸向上傾斜,地平線的輪廓也落在空中較高位置。行路開始蜿蜒,阿姆斯特朗突然感受到兩側不時出現巨岩。很快,上方只剩下一小條緞帶般的天空,他身邊的黑暗竟變得更為厚重。
某種程度而言,他因身邊環繞石壁而感到安全;兩側方向有巨岩保護,腳下的道路也維護得較好,更為平坦,更容易辨別方向。更好的是,他現在可知旅程已經過了一半。
他的精神暫時提振不少。可是,像故意找自己麻煩似的,他的心思又回到同一個死胡同去,簡直令人發狂。他記起老事務員的驚險歷程(若真有其事)就始於卡佛隘口的另一端。
再過半英里,他就會回到曠野,不受巨岩庇護。想到這裡,他感到加倍恐懼,更覺赤裸。攻擊可能從各個方向而來,他卻孤立無援……
片刻之前,他還能設法自制,堅決不讓自己想起老事務員的故事最懾人的關鍵——那晚,唯一阻遏營地眾人調侃、更使整場陷入沉默的證詞——可他現在意志薄弱,再也抑制不了。老人當時所講的話,使身處溫暖營地的眾人打了寒戰,此時又浮現於阿姆斯特朗的腦海。
矮小的事務員始終堅持一點:在手電筒光線範圍之外,他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感知到那個暗影尾隨,而他從未聽見任何追獵的聲音。沒有爪蹄刨抓岩地的聲音,連石子碰撞的聲音也沒有。仿佛就像老事務員以肅穆的神情說的,「尾隨其後的生物在黑暗中能清楚視物,且有許多細腿或足掌,可在岩地里敏捷輕鬆地移動,像是巨型毛蟲或克勞克二號上的一種毯形生物」。
然而,儘管並無追隨其後的腳步聲,老事務員確實幾次聽見某種聲音,且因為聽來實在太過陌生,更顯不祥:一種微弱但揮之不去的喀喀聲。
老傢伙生動地描述了那種聲音;對現在的阿姆斯特朗而言,恐怕過於生動了。
「有沒有聽過巨型昆蟲嘎吱嘎吱地咀嚼、齧咬獵物的聲音?」他說,「聽起來就像那樣。我覺得像螃蟹夾緊蟹螯的聲音,某種甲殼的聲響。」
到了這時,阿姆斯特朗記得自己大笑了(奇怪,記憶怎麼一一浮現),旁人先前明明都暢快地笑了,此時卻半個也沒笑。感受到周圍氣氛的變化,阿姆斯特朗趕緊請老事務員繼續講下去。噢,要是他當時沒那麼好奇就好了!
老事務員很快地繼續說了下去。隔天,一群半信半疑的技師前往卡佛隘口後方的無人地帶查看。他們半信,因此仍帶了槍,不過終究沒派上用場,因為沒遇見任何生物。他們意料之中地找著了坑洞與地道;陰森發亮的洞穴,手電筒照進去的光無盡地在錯綜複雜的地形中輝映反射,終至消散。但整座行星都充滿這些地形。
儘管沒有尋得生物的蹤跡,探勘隊伍卻發現一項完全令人開心不起來的證據。他們在卡佛隘口後方原岩裸露、未曾開發的區域發現一條地道,比他們見過的所有地道更大。隧道口矗立一塊巨岩,半部沒入地面底下。巨岩的兩側皆有明顯的磨蝕痕跡,仿佛曾是顆巨大的磨刀石。
在場至少五人都見到那塊巨岩,卻無人能提出合理解釋,說明此般地貌如何自然形成。然而,他們仍不願意相信老事務員的故事。阿姆斯特朗曾問他們有沒有打算驗證老事務員的說辭,得到的回應只有尷尬與沉默。大塊頭安德魯·哈格理夫說:「見鬼了,誰會沒事夜裡跑到隘口去呢?」話題便不了了之。確實,從未有人在夜裡從安德森港步行至營地,甚至白天也沒有這樣的記錄;在白天,宏偉艷陽遮蓋了半個天空,光芒直射之下,若無保護裝備,人類恐怕撐不久。況且,若牽引機運作正常,不會有人想穿著抗輻射裝備走完六英里。
阿姆斯特朗感覺自己離隘口越來越遠。兩側岩石向後退開,路面也沒有先前那麼堅實平坦。他再次暴露於曠野之中,而那可能用來磨礪龐然巨牙或巨爪的謎樣岩柱即在黑暗中的不遠處。想到這裡,阿姆斯特朗極為不安,但想法仍揮之不去。
他現在極為擔憂,得花更大的力氣才能振作。得設法理性思考才行;想想他的事業,想想在營地所做的工作……想想其他任何事都好,只要別再落入這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他似乎暫時成功了,卻發現千思萬緒總都繞回原點。那神秘的岩柱及各種造就其形貌的可能原因占據了阿姆斯特朗的腦海。他發現自己不停琢磨著,他距離岩柱多遠?經過岩柱了沒?它在左側還是在右側呢?
地面又漸趨平,前路筆直如箭。他心中燃起微弱的希望:距離安德森港只剩不到兩英里。阿姆斯特朗無從得知自己走了多久。可惜他的手錶不會發光,他只能猜測有多少時間已流逝。若夠幸運,卡諾珀斯號至少還要兩個小時才會啟航,但他不敢打包票。現在,另一種恐懼進駐他的心頭:他怕眼睜睜看著燈如群星利落地駛入天空,屆時,他所有的痛苦與努力都將失去意義。
阿姆斯特朗已能行進得更直,觸及兩側的頻率越來越低,且能在被路緣絆倒前發現。他心想,或許現在的行進速度與平時差不了多少,欲藉此鼓舞自己。若一切順利,或許再過半小時就能抵達安德森港——聽來短得荒謬!當他悠閒地步入卡諾珀斯號的預訂艙房時,想必便能對自己的恐懼一笑置之;他將感受到幻影引擎的古怪震動,看著雄偉的太空船被拋出這個星系,躍入接近銀河系中心的錦簇星雲,回到地球附近。他已經多少年沒見到地球了。總有一天,他對自己說,他真的得再次造訪地球。他已經這樣承諾自己一輩子了,卻總是得到同一個結論:沒有時間。說來奇怪,這樣一顆微小的行星,竟在整個宇宙發展中扮演如此關鍵的角色,往後竟得以主導眾多更為先進、更有智慧的世界!
阿姆斯特朗的思緒終於不再那麼具有破壞力,他也稍稍冷靜下來。知道自己離安德森港已經不遠,著實讓他安心不少,他也刻意讓自己的思緒保持忙碌,想著熟悉的、無關緊要的瑣事。卡佛隘口已經遠遠被他拋在身後,他不願再想起那裡和「那個東西」。若哪天他有機會重返這個行星,他會趁著白天到隘口去,當面嘲笑自己的恐懼。再過二十分鐘,那些令他戰慄的思緒便將加入童年夢魘的行列。
當阿姆斯特朗看見地平線浮現安德森港的燈光,他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從未如此驚喜過。這個渺小世界的地表曲度總會誤導人的感知:行星的重力與地球差不多,可是地平線距離近得多,感覺不太對勁。有朝一日,會有人研究這個行星的地核,解答行星密度為何如此大。或許那些密布的地道可對研究有所幫助……此時想起這點確實不妙,但阿姆斯特朗實在離目標太近,這暫時驅散了他的恐懼。確實,想到自己可能曾暴露於危險之中,就像生活的辛香料,增添不少刺激。但現在眼看再有十分鐘就能抵達安德森港,沒有什麼傷得了他。
幾分鐘後,腳下的路猛然拐了個彎,他的感受驟然一變。他不記得在哪裡誤入歧路,路程又多了半英里。哼,又怎樣呢?他頑固地想。半英里不會改變什麼,不過是多走十分鐘的路而已。
當城市燈光消失時,阿姆斯特朗失望極了。他不記得這條路沿著哪個山坡蜿蜒前進,可能只是矮丘的山脊,白天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港埠燈火被藏起來,阿姆斯特朗唯一的護身符就被奪走了,他只能任恐懼宰割。
儘管阿姆斯特朗的理智指出這些想法不合理,他不禁又開始想,眼看旅程將盡,要是發生任何意外就糟了。他設法壓抑最黑暗的恐懼,絕望地祈求城市燈火再次出現。但時間分分秒秒流逝,他發現山脊或許比自己所想的更長。阿姆斯特朗試著想像,當他再看見燈火時目的地會離他多麼近,試著以此激勵自己前進。可是,他的邏輯似乎已不聽使喚。現在,他竟停下腳步,做出身處卡佛隘口的荒野時也沒做的事。
他停下腳步,緩緩轉身,屏息傾聽,直到肺部快要爆炸。
周圍的寂靜近乎離奇,畢竟他已距離港口如此近。他的身後沒有任何聲響。當然不會有了,他生氣地對自己說,但也如釋重負。過去整整一小時,那微弱且持續的喀喀聲都縈繞著他的腦海,糾纏著他。
港口熟悉的喧鬧迎向他時,因為來得過於平淡,阿姆斯特朗差點大笑出聲。起降場牽引機的聲音沿著滯悶的空氣傳來,聽來不到一英里外,說不定就在裝卸卡諾珀斯號的貨物呢!再過幾秒,阿姆斯特朗心想,他就能越過這個山脊,港口就在幾百碼之外了。不出多久,這片邪惡的平原就會像噩夢一場。
實在太不公平了:就差這麼點,漫長人生中的一霎,阿姆斯特朗就只需要再多一會兒時間……可是,神祇從未對人類公平,他們正享受自己對人的小小作弄呢。因為,肯定沒錯,龐然巨爪發出的喀喀聲,正從阿姆斯特朗前方傳來。
(譯者:張芸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