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靜

2024-09-26 09:17:0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0年冬天首次發表於《科學幻想》(Science-Fantasy),原名《請安靜!》,署名查爾斯·威利斯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負反饋噪聲消除器如今已經上市,而且應用在了很多產品設計中。我最近買了一對所謂的「降噪」耳機,不過我還是懷疑芬頓消聲器這種無所不能的產品是否永遠都不可能上市銷售。

  從艦隊街到泰晤士河岸之間有許多無名小巷,在其中一條小巷中,你會出乎意料地看到白鹿酒館。我沒辦法告訴你酒館的確切位置,要知道,一門心思要去這家酒館的人很少能夠得償所願。頭幾次去白鹿酒館的時候,你需要個嚮導,不過之後你只要閉上眼睛跟著感覺走,就能找到酒館。而且實話實說,我們並不想招來太多顧客,至少我們在的晚上是這樣。這個地方已經擁擠不堪了。關於酒館的位置,我只能說它偶爾會因為報紙印刷機的振動而搖晃,如果從男廁的窗戶探頭向外看,你能看到的只有泰晤士河。

  從外面看,它和其他的酒館並沒什麼不同,且也是一周營業五天。酒館的一樓是公共酒吧和沙龍酒吧,裡面是酒館常見的棕色橡木家具和泛起白霧的玻璃杯,吧檯後面有酒瓶和打酒器的把手……沒有任何扎眼的地方。事實上,酒館裡看上去唯一有二十世紀感覺的東西就是公共酒吧的自動唱機,它是二戰期間安裝的,不言而喻是為了讓美國大兵們感到賓至如歸,我們最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確保它重新啟動不會發生危險。

  說到這兒,我得講講「我們」是誰了。要解釋這個問題並不像我一開始所想的那麼簡單,因為要一一列舉白鹿酒館的各種顧客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會冗長乏味到難以忍受。所以現在我只能說「我們」當中主要有三類人。第一類是記者、作家和編輯。記者們當然都是來自艦隊街,那些沒能爬到總部職位的人四散而去,留在這裡的全是些厲害角色。至於作家,大多數是從其他作家那裡聽說的,他們為了寫稿來到此處,最後卻被困在了這兒。

  凡是有作者出沒的地方,當然早晚也會出現編輯的身影。如果我們的房東德魯能從酒吧里成交的文字生意里抽百分之一的提成,恐怕他早就發家致富了。(不過我們懷疑他本來就是個富翁。)我們當中的一位智者曾經觀察到,酒館中的常見景象是一個角落裡有六七個憤憤不平的作者在和一個面色嚴厲的編輯爭論,而另一個角落裡則是六七個憤憤不平的編輯在和一個面色嚴厲的作者爭論。

  文學圈的事情已經說了不少,我得告訴你,後面還有大量近距離了解他們的機會。現在,讓我們來簡單了解一下科學家們。他們是怎麼來到酒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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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來說,伯貝克學院就在馬路對面,只需要沿著河岸街走幾百米就能到國王學院。這當然是最顯而易見的,不過也有很多科學家是經人介紹來的。而且,我們當中的科學家很多也是作家,而且相當多作家也是科學家。講起來很繞,不過我們喜歡這樣的。

  我們這個小世界中的第三類人,可以籠統地稱為「有興趣的門外漢」。他們被白鹿酒館的喧鬧聲吸引過來,也十分享受酒館裡的聊天和相互陪伴,所以現在會每周三定期出現在酒館裡,而周三正是我們所有人齊聚酒館的日子。有時候他們忍受不了這裡的節奏,中途退出,不過總有源源不斷的新人補充進來。

  由於客源如此豐富,幾乎可以完全確定的是,周三的白鹿酒館從不沉悶無聊。這裡不僅誕生了一些驚人的故事,也發生了一些非凡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某教授前往哈韋爾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個手提箱落在了這裡,裡面裝著——好吧,我們最好還是別繼續聊這個,雖然我們當時沒這麼做。而且這也是最有意思的……隨便哪個蘇聯間諜都會在角落的飛鏢靶下面找到我,我要價很高,但是其他條件好商量。

  現在我終於想出了這個點子,想到我的酒友們里竟然沒有一個人騰出一些時間把這些故事寫下來,簡直令人震驚。這算不算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或者是因為缺乏動力?不,後面這個解釋根本站不住腳:有幾個人跟我差不多一樣手頭拮据,而且同樣對德魯那條「概不賒帳」的準則抱怨不已。我唯一擔心的是,就在我用這台老雷明頓無聲打字機敲下這些文字這會兒,約翰·克里斯多福或者喬治·懷特利,或者約翰·貝農已經把最好的素材塞進他們的故事裡了。比如說,芬頓消聲器的故事……

  我記不清這個故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在某個普普通通的周三,具體日期已經沒印象了。而且,人們可能會在白鹿酒館的人群里迷迷糊糊地過好幾個月,然後你才能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哈利·珀維斯就是這樣,因為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我們這幫人中大部分的名字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他能叫出名字的人可比我多。

  雖然想不起來時間,但是我能夠清楚地記得故事是怎麼起的頭。事情是伯特·哈金斯挑起來的,更準確地說,是他的聲音挑起來的。伯特的聲音能挑起任何事兒。當他跟人低聲耳語時,那聲音大得就像士官長在訓練一整個團。而他放開音量的時候,酒館裡其他地方的談話都會敗下陣來,我們都得等著內耳里被震暈的可愛小聽骨歸位。

  他剛剛跟約翰·克里斯多福翻了臉(這事我們都經歷過),大爆炸一樣的爭吵聲打擾到了沙龍酒吧後面一場正在進行的象棋比賽。和平時一樣,這兩名選手身後都有不時指揮出招的看客,當伯特的聲音在我們頭頂炸開的時候,所有人都把頭抬了起來。聲音消散後,有個人說:「真希望有什麼辦法能讓他閉嘴。」

  然後,哈利·珀維斯回了一句:「你知道嗎,還真有辦法。」

  我並沒聽出來這是誰的聲音,所以四下張望。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身材瘦小,衣著整齊。他叼著那種刻花的德國菸斗,這種菸斗總讓我想起來布穀鳥鐘和黑林山。這是他身上唯一特別的東西,不然他就會像個穿戴整齊準備去參加政府帳目委員會會議的財政部官員了。

  「你說什麼?」我問。

  他不經意地對自己的菸斗做了細微調整。那時候我才注意到,那根本不是我原本以為的精細木雕。比那更繁複精細——是一個用金屬和塑料製成的奇妙精巧的裝置,有點像一個小型化工廠。上面甚至有幾個微小的閥門。我的天呀,那真是個化工廠……

  我並不比旁邊人更容易大跌眼鏡,不過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他對我露出一個高傲的微笑。

  「都是為了搞科學。這是生物物理實驗室的點子。他們想弄明白菸草燃燒產生的煙霧裡究竟有什麼東西,所以就發明了這些過濾裝置。不是總有人爭論嗎:抽菸是不是導致舌癌的原因,如果是,又是怎麼導致的?研究這個問題的難點在於得用許許多多——呃——蒸餾物,才能鑑別出某些不容易發現的副產物。所以我們得抽好多煙。」

  「中間那麼多管子不會讓抽菸變得毫無樂趣可言嗎?」

  「不知道。我只是為科學獻身罷了,我本身不抽菸。」

  「哦。」我說,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話。然後我想起這場對話的起因。

  「你剛才說,」由於左耳還有一點耳鳴,所以我帶著點情緒繼續說,「有辦法讓伯特閉嘴。我們想聽聽你的點子,如果你是認真的話。」

  「我在想,」為了繼續為實驗做貢獻,他又吞雲吐霧了一番,然後說,「不幸夭折的芬頓消聲器。一個悲慘的故事,不過也給我們上了一課。有一天——誰說得准呢——也許有人能讓它臻於完美,造福世界。」

  他吸了一口氣,菸斗里接連發出冒泡泡的聲音,然後一個液滴吧嗒一聲落下……

  「那,說來聽聽。什麼時候的事兒?」

  他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有點抱歉提到這事兒。不過,既然你們如此堅持——當然,你們得理解,這事兒不能外傳。」

  「呃——當然。」

  「是這樣,魯珀特·芬頓是我們實驗室的一名助理。一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機械學背景非常好,但理論功底自然就沒有那麼紮實。他業餘時間經常做些小工具。通常來說他的創意都不錯,但是因為他在基本原理方面不太在行,所以做出來的東西通常都沒辦法正常運行。這似乎並沒有讓他感到沮喪:他可能認為自己是愛迪生再世,可以用實驗室里四處散落的電子管和其他小零件發大財。他這些小打小鬧也不會干擾自己的正常工作,所以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事實上,物理助教們竭盡全力鼓勵他,畢竟這能給他們帶來一點新鮮樂子。不過沒人認為他能搞出什麼名堂來,因為我感覺他連e^x的積分都不會算。」

  「他怎麼可能這麼無知?」有個人倒抽一口氣。

  「可能我誇張了點。可能不會算xe^x的積分吧。不管怎麼說,他只懂實操,你知道的,都是拇指規則。如果你給他一張電路圖,不管這張圖有多複雜,他都能夠把儀器給你做出來。但是他什麼工作原理都不懂,哪怕這樣東西簡單如電視機。問題是他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的能力所限。這才是最不幸的地方。

  「我想,他可能是在看物理本科生做聲學實驗的時候想出來的這個點子。當然,我猜你們都了解干涉現象是怎麼回事吧。」

  「那是自然。」我回答道。

  「嘿!」其中一名棋手大喊,他已經徹底放棄手裡的棋局了(也可能是因為他馬上要輸了),「我就不了解。」

  珀維斯看著那個人,目光似乎在說這個人壓根兒就不該出現在一個已經發明了青黴素的世界上。

  「這樣的話,」他冷冰冰地說,「我還是說明一下比較好。」他揮揮手,並沒有理會我們憤憤不平的抗議,「不,我堅持這樣做。不了解這些事情的人才最應該聽聽這些內容。如果當時有人給可憐的芬頓解釋過這些理論的話……」

  他低頭看看如今已經尷尬得面紅耳赤的棋手。

  「我不知道,」他開始說道,「你以前有沒有想過聲音的本質是什麼。可以說,聲音就是一連串在空氣中傳播的波。不過這種波並不是海面上的海浪,哦,天哪,完全不是!海浪是上下起伏的運動。而聲波是相間排列的緊密和稀疏介質。」

  「稀啥?」

  「稀疏。」

  「你是不是想說『稀拉』?」

  「不是。我懷疑你說的這個詞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便真有這麼個詞,也不是我所說的。」珀維斯回答說,他臉上的沉著仿佛艾倫·赫伯特爵士把特別惹人心煩的新詞扔進他的殺蟲瓶里。「我說到哪兒了?哦對,解釋聲音。當我們發出噪聲時——無論是微弱的悄悄話還是剛剛那種爭吵,都會產生一系列壓力變化,這種壓力變化會在空氣中傳播。你有沒有見過支線上工作的轉線機車?這個例子完美地體現了聲波的本質。轉線機車有一長列火車廂,所有的車廂都連接在一起。只要一頭停住,前兩節車廂就會撞在一起,然後你就能看到這種間距緊密的波向車尾移動。後面則會發生相反的事情,也就是相鄰兩節車廂會向相反方向彈開,距離變得稀疏——我再重複一遍,是稀疏。

  「當聲源只有一個的時候,情況非常簡單,也就是只有一列波。但是假設有兩列傳播方向相同的波呢?這時候就會出現干涉現象,基本物理學中有許多漂亮的實驗能夠證明干涉現象的存在。我們需要擔心的只是一個事實——我想你們所有人都會同意——也就是如果有兩列完全相反的波,那麼最後的結果就是什麼都不會發生。一個聲音緊密的部分會和另一個聲波稀疏的部分互相抵消,兩列聲音加起來的結果就是什麼都不會變化,所以也就不會有聲音。回到列車車廂的例子上,就好像你拉了一下最後一節車廂的同時又推了它一下。什麼都不會發生。

  「毫無疑問,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已經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了,也能領會到芬頓消聲器的基本原理了。我可以想像,年輕的芬頓會這樣說。『我們的世界,』他自言自語,『實在是充滿了噪聲。如果有誰能發明出真正完美的消聲器,那他一定能掙大錢。好吧,那意味著……?』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得出答案。我說過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他的原型機非常簡單,只有一個麥克風、一個特殊的擴音器以及一對揚聲器。附近發出的聲音能夠被麥克風接收,經過放大和反轉後,消聲器就能產生和原本噪聲的相位相反的聲音了。然後通過揚聲器把相反的聲音放出來,原本的聲波和新的聲波相互抵消,最後的結果就是世界一片寂靜。

  「當然,消聲器並不只是這麼簡單,它還得保證與原來的聲音相抵消的聲波強度剛剛好,否則你可能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不過這些都是技術細節,沒必要多聊。正如你們當中很多人已經意識到的那樣,它是負反饋的簡單應用。」

  「等一下!」埃里克·梅因打斷了他。我得提一句,埃里克是電子專家,還是電視等其他領域方面論文的編輯。他也寫過一部關於太空飛行的廣播劇,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等一下!這兒有問題。你這樣不可能達到消音的目的。要改變相位是不可能的……」

  珀維斯又把菸斗塞回嘴裡。有那麼一會兒,出現了一段不吉利的冒泡泡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麥克白》的第一幕。然後他瞪著眼睛盯著埃里克。

  「你是想說,」他冷冷地說,「這故事不是真的?」

  「啊——其實,我並不想這麼說,不過……」埃里克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好像他給自己消音了一樣。他從口袋裡拽出一個舊信封,以及一團在手帕中糾纏在一起的電阻和電容,開始在那兒琢磨。那之後好久我們都沒聽到他說話。

  「就像我剛才說的,」珀維斯冷靜地繼續說,「芬頓消聲器的工作原理就是這樣。他做的第一個樣品性能不怎麼好,沒辦法處理很高或很低的音調。所以消聲器會產生挺奇怪的效果。當你把它打開,對著它說話的時候,你會聽到聲譜兩端的聲音——微弱的蝙蝠一樣的尖叫和低沉的隆隆聲。不過他很快就用線性更好的電路(該死,我沒忍住用了這些術語!)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後來做的樣品就能夠在相當大的區域中產生徹底靜音的效果。不僅是一個普通房間,正常大小的大廳都沒問題。沒錯……

  「有些秘密行事的發明家不願跟任何人講自己在一門心思研究什麼,以防止他們的創意被竊取,而芬頓並不是這種人。他的問題是過於喜歡跟別人講自己在做的事情。從研究人員到學生,只要有人願意聽,他就會跟人討論。第一個看到他展示改進過的消聲器的學生就是這樣的,那是個年輕的文科學生,好像是叫肯德爾,他選修了物理。肯德爾對於消聲器大為震驚,他當然會這樣。但是他並沒有如你所想像的那樣思考這東西的商業潛能,也沒有想過,對於要忍受噪聲折磨的憤怒之耳們,它能帶來多麼大的福音。哦天哪,他沒有這麼想,他想到了完全不同的主意。

  「請允許我先稍微跑個題。我們學校里有個活躍的音樂協會,最近幾年協會成員迅猛增長,已經可以演奏不那麼宏大複雜的交響樂了。在故事發生的那一年,協會正準備做一件野心勃勃的事情。他們打算創作一種新的歌劇,主創是一名年輕的作曲家,我在這裡就不提他的名字了,因為如今他已經家喻戶曉。咱們暫且叫他愛德華·英格蘭吧。我已經不記得作品的名字了,一出普通的愛情悲劇,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都沒辦法理解這種歌劇,如果沒有音樂的話,這種劇情會顯得更加荒唐。毫無疑問,這種劇的好壞全看音樂。

  「我仍然記得當時,我一邊讀劇情概要,一邊等著幕布拉開。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判斷劇本上的那些內容是不是認真的。劇情大概是這樣的:故事發生在維多利亞時代晚期,主要角色有熱情的郵局局長莎拉·斯坦佩、悶悶不樂的獵場看守人沃爾特·帕特里奇,以及我記不起名字的地主少爺。這是個有關三角戀的老套故事,村民對時代變化的怨氣讓故事更複雜了一些,這個故事中村民們怨恨的對象是新出現的電報,村裡的老太婆們預言電報會對奶牛產奶造成影響,羔羊分娩的時候它也會帶來麻煩。

  「忽略掉這些無關緊要的劇情,這就是一部常見的爭風吃醋的歌劇。地主家的少爺不想跟郵局局長結婚,而獵場看守人則在遭到女局長拒絕後發瘋並決心報復。可憐的莎拉被封箱膠帶勒死,人們在死信部的包裹里發現了她的屍體,悲劇進入了可怕的高潮部分。村民們將帕特里奇吊死在最近的一根電報杆上,這讓線務員非常惱火。帕特里奇在被吊死的過程中需要唱一段詠嘆調——錯過這一段我還挺遺憾的。最後大地主少爺終日酗酒,或者去了在美國,也可能是去了美國之後終日酗酒,大概就是這樣。

  「你們現在肯定在琢磨我講這麼多故事是想說什麼,請允許我再多說一點。事實上,在他們排練這一大堆嫉妒戲碼的時候,真正的好戲正在後台上演。芬頓的朋友肯德爾遭到了扮演莎拉·斯坦佩的年輕女孩的冷落。我並不認為他是一個報復心特別強的人,不過他發現了一個特殊的報復機會。咱們實話實說,大學生活的確會催生出一些不負責任的行為,如果易地而處,我們當中有多少人能拒絕同樣的機會呢?

  「我看到你們的臉上都浮現了理解的表情。但是在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日子裡,序曲開始的時候,我們作為觀眾沒有產生一絲懷疑。當時賓客雲集,從校長到教職員工,所有人都來了。現場的院長教授多如牛毛,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這麼多人是怎麼被逼來的。現在回想起這事兒,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去。

  「序曲在喝彩聲中結束了,我得承認,有些鬧騰的觀眾還不時發出噓聲。我這麼說可能有失公允,畢竟這些噓聲可能還比歌劇更像音樂。

  「然後帷幕升起。舞台上的場景是大約一八六〇年,道德林斯勞利的村廣場。女主角登場,開始讀晨信中的明信片。她發現了一封寫給年輕地主的信,然後張口就唱起了歌。

  「莎拉的開場詠嘆調跟序曲相比還算好一些,但是也很糟糕。不過幸運的是,我們只聽到了開始的幾個小節……

  「你們猜得不錯。我們不需要知道肯德爾是如何說服天真的芬頓做這件事的,而我懷疑這位發明家壓根兒不知道他的消聲器被拿來做什麼用。我只能說,這是最有說服力的產品展示。現場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塊有萬籟俱寂效果的大毯子,莎拉·斯坦佩變得像按下了靜音鍵的電視節目。所有人都僵在了座位上,而演員的嘴唇依然在無聲地一張一合。然後,她自己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張著嘴,如果一切正常,那口型應該能發出非常有穿透力的尖叫聲,然後她便逃向舞台側面,手裡的明信片嘩啦啦如下雪一般飄下來。

  「然後,現場出現了難以置信的混亂。有幾分鐘,所有人肯定都覺得自己突然聾了,但是很快他們就通過同伴的行為發現聽不到聲音的並不只是自己。估計是物理系的一個人很快意識到真正的原因,因為很快前排的重要人物之間就已經傳開了小紙條。副校長用手語拼命嘗試維持現場秩序,站在台上瘋狂地向觀眾揮手。這個時候我已經笑到要死,無法欣賞這些小細節了。

  「人們別無辦法,只能走出音樂廳,所有人都儘可能快地離開了。我覺得肯德爾肯定逃走了,他肯定是被這個小工具的效果嚇到了,所以忘了關掉消聲器。他不敢待在音樂廳里,怕被抓住後受到私刑處置。至於芬頓,唉,我們恐怕永遠都聽不到他自己的經歷了。我們只能從現場留下的證據來推斷後來發生的事了。

  「我想,他可能等到音樂廳空無一人時,才悄悄溜進去關上了設備。整個學校都聽到了爆炸聲。」

  「爆炸?」有個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點不錯。我都不敢想當時我們能逃出來的時間窗口有多麼短暫。要是再偏差一點,爆炸可能就會在音樂廳仍然滿是觀眾的情況下發生了。當時只有發明者本人在爆炸中喪生,如果你願意,可以將它視為天意難測。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在自己成就的高光時刻中死去,而沒有被院長抓住。」

  「就別說教了。究竟發生了什麼?」

  「好吧,我之前說過芬頓的理論基礎很差。如果他之前好好看看消聲器的數學計算部分,就能發現自己犯了什麼錯。問題在於,人是不能毀滅能量的。即便你通過聲波抵消了另一個聲波的聲音,但是你中和掉的聲波的等量仍然在別的地方積聚。這就好像把房間裡所有的灰都掃到一起,然後把這一大堆灰都藏在地毯底下。

  「當你仔細研究這個東西的原理,你就會發現芬頓設計的這個小工具並不是消聲器,而更像是聲音收集器。這東西開著的時候,它就一直在吸收聲音的能量。在那場音樂會上,這東西真的是開足了馬力。你只要看看愛德華·英格蘭寫出來的樂譜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了。除此之外,當然現場還有驚慌的觀眾發出的噪聲,或者甚至可以說是他們試圖發出的噪聲。所有這些能量加起來一定非常可怕,這個可憐的消聲器還得持續地吸收能量。這些能量會去哪兒呢?好吧,我不知道裡面的電路細節,可能這些能量都進了電源的電容器裡面。而芬頓後來又去搗鼓消聲器的時候,那東西已經變成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他靠近消聲器的過程中發出的腳步聲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然後這個本就已經過載的裝置再也承受不住,於是就爆炸了。」

  有一段時間,現場沒有人說話,可能是以此表達對已故的芬頓先生的敬意。然後,埃里克·梅因,這個之前十分鐘都在角落裡對著自己的計算過程念念有詞的人,從圍成一圈的聽眾中擠進來。他手裡拿著一張紙,使勁揚到自己身前。

  「嘿!」他說,「我果然是對的。這東西不可能有用,相位和振幅的關係……」

  珀維斯揮手趕走了他。

  「我剛才就是這麼解釋的。」他耐心地說:「你應該好好聽我說。芬頓以這種悲慘的方式發現這個問題真是太悲劇了。」

  他看了看表。出於某些原因,他得趕快離開了。

  「我的天呀!時間快到了。改天記得提醒我給你們講講我們用新的質子顯微鏡看到的那些了不起的東西。那是個更讓人激動的故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半個身子都已經出了酒館,沒人能來得及提任何問題。然後,喬治·懷特緩過了神。

  「聽我說,」他用迷茫的聲音說,「我們怎麼會從沒聽說這個消聲器的事呢?」

  珀維斯在門口停了一下,他又抽了兩口煙,菸斗里快速地冒了幾個泡泡。他扭頭朝門內看了一眼。

  「我們只能這麼做。」他回答說:「我們不想鬧出什麼醜聞,你知道的,有句老話說,人死莫言過[1]。而且,在這種環境下,難道你不認為對這個事情——啊——徹底保密是最合適的嗎?祝各位晚安。」

  (譯者:丁將)

  [1] 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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