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
2024-09-26 09:16:00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47年首次發表於《新世界》(New Worlds)第3期,作者筆名為「查爾斯·威利斯」
收錄於《遠征地球》
正如大衛所說,當一個人從二百五十千米的高空墜落在非洲時,僅僅腳踝骨折也許算得上有些掃興,但還是挺疼的。不過他戲言道,最讓他痛苦的是,我們都衝到沙漠裡去看A.20怎麼樣了,之後過了幾個小時才趕到他身邊。
「理智點,大衛,」吉米·蘭福抗議道,「我們知道你沒事,因為基地的直升機接到你的時候發廣播了。但是A.20倒有可能已經完全報廢了。」
「我們只有一個A.20。」我也幫了幫腔,「而火箭試飛員呢——就算不是多到不值錢,也可以說一抓一大把。」
大衛的濃眉下面向我們射來憤怒的目光。他用威爾斯語說著什麼。
「德魯伊的詛咒。」吉米對我說,「你隨時有可能變成韭蔥或者巨石陣的有機玻璃模型。」
你看,我們當時還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心態,一時半會兒也認真不起來。就算是大衛的鐵神經也一定受到了可怕的打擊,然而不知為何,他似乎是我們所有人中最冷靜的一個。對此我無法理解——當時不行。
A.20從其發射點飛行了五十千米。我們用雷達跟蹤了它的整個飛行軌跡,所以對其位置的推測可以精確到幾米之內——儘管我們當時不知道大衛已經在東邊十千米處降落了。
災難的第一次警告是在起飛七十秒後發出的。當時A.20已經抵達了五十千米高度,正沿著正確的軌跡飛行,誤差不超過百分之幾。在肉眼看來,雷達屏幕上的發光軌跡幾乎沒有偏離預先計算的路徑。大衛的速度是每秒兩千米:算不上太快,但已經是到那時為止,人類達到過的最快速度,而「歌利亞」很快就要被拋棄了。
A.20是兩級火箭。這是必須的,因為它用的是化學燃料。上面的部件,包括其小艙、摺疊式氣膜和襟翼,加滿燃料後重量不到二十噸。它將由一個重達二百噸的下層助推器推到五十千米的高度,之後它就可以靠自己的動力輕鬆自如地飛行了。然後,這個大傢伙將通過降落傘落回地球:燃料耗盡後,它的重量不會很大。同時,上一級積累的速度將足以使它達到六百千米的高度,然後再落回,進入滑翔狀態。如果大衛願意的話,他能乘著它繞地球半圈。
我不記得是誰把這兩級火箭叫作「大衛」和「歌利亞」,但這兩個名字一下子就流行起來了。人和火箭的重名造成了不少困惑,而且有一些並非無意。
嗯,這是理論上的過程,但是當我們看到屏幕上的小綠點從預先算好的路線上掉下來時,我們知道什麼地方出毛病了。我們也猜測了到底是哪裡出的毛病。
在五十千米處,光點應該已經分成兩個。較亮的回波應當以自由彈丸的方式繼續上升,然後落回地球。但是另一個應該繼續前進,繼續加速,迅速遠離被丟棄的助推器。
光電沒有分裂。空空如也的「歌利亞」拒絕自由,正拖著「大衛」返回地球——而「大衛」對此無能為力,因為它的發動機無法使用。它們的排氣管被下面的機器擋住了。
我們在十秒鐘內看到了這一切,又用足夠長的時間來計算新的軌跡,然後我們爬上直升機,向目標區域出發。
當然,我們原以為只能找到一堆仿佛被推土機碾過的鎂。我們知道,因為被「大衛」坐在腦袋上,「歌利亞」不可能彈射出降落傘,而「大衛」也無法啟用發動機,因為「歌利亞」正緊緊地貼在它下面。我記得我在想,誰會把這個消息告訴梅維斯,然後意識到她會聽收音機,會和其他人一樣,馬上知道這一切。
當我們發現,巨大的降落傘下面,兩枚火箭仍然連在一起,幾乎沒有損壞的時候,我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大衛的蹤跡,不過幾分鐘後,基地打來電話說,他已經被找到了。二號站的繪圖儀接收到了他的降落傘反射的微小回波,並派了一架直升機去接他。二十分鐘後他就住進了醫院,但我們在沙漠裡待了幾個小時,檢查機器並安排回收。
當我們終於回到基地的時候,我們很高興地看到我們最討厭的科學記者夾在一幫暴徒中間被扣留了。我們沒有理睬他們的抗議,徑直走入病房。
震驚和隨後的解脫使我們所有人都感到相當沒有責任感,也許還有些孩子氣。只有大衛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他剛剛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最神奇的逃亡之一,但是這件事並沒有讓他有一絲絲改變。他坐在床上,假裝對我們的玩笑感到惱火,直到我們冷靜下來。
「好吧,」吉米最後說,「出了什麼問題?」
「那要由你們負責解答了。」大衛答道,「『歌利亞』飛得完美無瑕,直到燃料截止點。接下來的五秒鐘停頓中,我等待著爆破螺栓引爆、彈簧將它拋出去,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於是我按下了緊急釋放按鈕。燈光變暗了,然而我期待的那記猛衝一直沒有出現。我又試了幾次,但不知怎的,我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我猜測有什麼東西在引爆器電路中短路了,把電源接了地。
「於是呢,我根據機艙里的飛行圖和列線圖進行了一些相當快速的計算。按照我當時的速度,我還會繼續上升兩百千米,大約三分鐘後到達軌跡的頂點。然後我將開始二百五十千米的下降,四分鐘後應該會在沙漠中砸出來一個漂亮的洞。總的來說,我似乎還有七分鐘的生命——用你們最喜歡的一句話來說,忽略空氣阻力的話。那也許會讓我的預期壽命再增加幾分鐘。
「我知道,我無法把大降落傘弄出來,何況有四十噸重的『歌利亞』掛在尾巴上,『大衛』的翅膀也沒什麼用。我用掉了七分鐘當中的兩分鐘才決定該怎麼做。
「幸虧我讓你們把氣閘加寬了。即便如此,我穿著太空衣通過它還是很費勁。我把安全繩的一端綁在鎖杆上,沿著箭體爬行,到達兩個級的連接處。
「降落傘艙無法從外面打開,但是我已經從飛行員艙里拿了應急斧頭。沒用多久我就用它砸穿了鎂皮:只要它被破開了口,我幾乎用手就能把它撕開。幾秒鐘後,我已經釋放了降落傘。絲綢在我身邊漫無目的地飄浮。我本以為在這種速度下會有一些空氣阻力,但是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把傘蓋擱哪兒它就待在哪兒。我只能希望當我們重新進入大氣層時,它能自行展開而不會纏住火箭。
「我認為我逃脫的機會還是蠻大的。『大衛』的額外重量給降落傘增加的負荷不到百分之二十,不過總還是有一種可能,在我到達地球之前,傘罩會蹭到破碎的金屬,並被磨破。此外,由於繩索的長度不等,傘篷在打開時也會變形。我對此無能為力。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才第一次環顧四周。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因為我流的汗蒸發成水汽,又在太空衣的玻璃罩子上蒙了一層。(該有人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這可能很危險。)我還在上升,儘管速度已經非常慢了。在東北方向,我可以看到整個西西里島和義大利大陸的一部分:再往南,我可以沿著利比亞海岸一直看到班加西。鋪展在我的腳下的,是我小時候亞歷山大、蒙哥馬利和隆美爾曾經為之戰鬥過的所有土地。人們居然會為了它鬧出那麼大動靜,看上去挺讓人意外的。
「我沒有久留:再過三分鐘,我就要進入大氣層了。我最後看了一眼鬆軟的降落傘,整理了一下護罩,然後爬回機艙。然後我排空了『大衛』的燃料——先是氧氣,然後等它散開之後,排放酒精。
「那三分鐘的時間顯得非常漫長。我在超過二十五千米高的地方開始聽到聲音。那是一種非常高亢的哨聲,也非常微弱,我差點沒聽到。透過舷窗看去,我看到降落傘的護罩開始繃緊,傘冠開始在我上方飄蕩。同時,我感覺到重量在恢復,知道火箭開始減速了。
「計算結果並不十分令人鼓舞。我已經自由下落了兩百多千米,如果要及時停下來,我需要平均相當於十倍重力的減速。峰頂可能是二十倍的重力,但我之前曾經為了沒這麼重要的原因承受過十五倍的重力。於是我給自己打了兩劑代諾可因,解開了座椅的萬向節。我記得我在想是否應該放出『大衛』的小翅膀,然後認為那麼做沒有用。接下來我一定是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非常熱,我的體重也正常。我感到身體非常僵硬和疼痛,更糟糕的是船艙在劇烈地擺動。我掙扎著走到左舷,看到沙漠已經近得很令人不安了。大降落傘發揮了作用,但我認為衝擊力會相當猛烈,夠我受的。於是我就跳了下去。
「根據你們告訴我的,我最好還是留在船上。不過我想,我也沒法抱怨什麼。」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吉米隨口說了一句。
「加速度計顯示,你在下落的過程中達到過二十一個重力。不過只持續了三秒鐘。大部分時間都在十二到十五之間。」
大衛似乎沒有聽到,緊接著我又說:
「好了,我們不能再耽誤記者們的時間了。你想見見他們嗎?」
大衛猶豫了一下。
「不。」他答道,「現在還不行。」
他仔細看著我們的表情,猛地搖了搖頭。
「不。」他強調說,「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讓我這會兒再飛一趟都可以。但是我想坐下來好好思考一會兒。」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他再次開口說話時,是為了讓大家看到一成不變的外向面具背後那個真實的大衛。
「你們認為我沒有膽量,」他說,「認為我冒險而不顧後果。嗯,這不完全是真的,我想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連梅維斯也沒有。」
「你們知道我不迷信。」他帶點歉意地開始說,「但是大多數唯物主義者都有一些秘密的保留意見,即使他們不願意承認。
「很多年前,我做了一個出奇生動的夢。它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後來我發現另外兩個人記錄下了幾乎相同的經歷。其中一個你們可能已經讀過了,因為那個人就是鄧恩[1]。
「在他的第一本書《時間的實驗》中,鄧恩講述了他曾經夢見自己坐在一部奇特的迴旋翼飛行器的控制台前。多年後,當他在測試自己的固有穩定性飛行器時,整個經歷成真了。因為回想起來,在讀鄧恩的書之前,我自己也做過一個夢,這段描述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但是第二件事我覺得更令人震驚……
「你們一定聽說過伊戈爾·西科爾斯基[2]:他設計了一些最早的商業長途飛行船——被稱為『快帆』。在他的自傳《飛天S的故事》中,他講述了一個與鄧恩曾經做過的非常相似的夢。
「他正沿著一條走廊走著,走廊兩邊的門都開著,頭頂上的電燈發著光。腳下有輕微的震動,不知怎的,他知道自己是在飛行器里。然而當時世界上還沒有飛機,也幾乎沒人相信會有。
「就和鄧恩的夢一樣,西科爾斯基的夢在多年之後變成了現實。那是在他的第一艘快帆首航時,他發現自己走在那條熟悉的走廊上。」
大衛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大概已經猜到我的夢境是什麼了。」他繼續說道,「記住,如果我沒有讀到這些類似的經歷,就不會一直記得它。
「我當時在一個沒有窗戶、裡面光禿禿的小房間裡。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兩個人,我們都穿著我當時認為是潛水服的衣服。我面前有一個奇怪的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個圓形的屏幕。屏幕上有一張圖片,但是我看不出來它的意義,現在也想不起來了,雖然後來努力過很多次。我只記得我對著另外兩個人說:『還有五分鐘,孩子們。』——不過我不確定這就是原詞。然後,當然,我就醒了。
「自從我當上試飛員,這個夢就一直困擾著我。不——說『困擾』並不恰當。它給了我信心,相信從長遠來看,一切都會好的——至少在我和另外兩個人坐在那個機艙里之前沒問題。之後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不過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為什麼當我摔掉A.20的時候,還有我在潘泰里亞附近墜毀A.15的時候,我都感到相當安全。
「那麼現在你們都知道了。願意的話,儘管笑話我。我自己有時候也會笑。但是即便什麼意義都沒有,那個夢也給我的潛意識打了一針很有用的強心劑。」
我們沒有笑,然後吉米說:
「其他那兩人——你認得他們嗎?」
大衛一臉疑惑。
「我一直沒敢確定。」他回答說,「別忘了,他們穿著太空服,我沒有看清楚他們的臉。不過其中有一個人長得挺像你,雖然看起來比你現在老了不少。恐怕你不在那裡,阿瑟。很抱歉。」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我說,「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得留下來解釋出了什麼問題。我很滿足於等到有了客運服務再上天。」
吉米站了起來。
「好的,大衛。」他說,「我去對付外面那幫人。你現在好好睡一覺吧——不管做不做夢。對了,A.20一周後又會準備好。我想它會是最後的化學火箭。他們說原子驅動器已經快為我們準備好了。」
我們再也沒有談論過大衛的夢,不過我想它經常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中。三個月後,他把A.20飛機開到了六百八十千米,這個紀錄永遠不會被這個類型的機器打破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會製造化學火箭了。大衛在尼羅河谷的平穩降落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三年後,A.21號飛船才準備好。與它的巨型前輩相比,它顯得非常渺小,讓人很難相信它是人類迄今為止建造的最接近宇宙飛船的東西。這一次是從海平面起飛的,見證過我們之前發射的阿特拉斯山脈現在只是場景中遙遠的背景。
到了現在,吉米與我都已經和大衛一樣,相信他自己的命運。我還記得吉米在氣閘關閉時的臨別贈言。
「現在用不了多久,大衛,我們就可以建造那艘三人飛船了。」
我知道他只是半開玩笑。
我們看到A.21號在不斷擴大的巨大圓圈當中緩緩地爬上天空,這與之前世界上任何一種火箭都不一樣。現在不用擔心引力損失了,因為我們有內置燃料供應,大衛也不著急。等到我看不到它,走進繪圖室的時候,機器還在相當緩慢地行駛。
我到達那裡的時候,信號剛剛從屏幕上消失,而爆炸聲稍後才到達我的耳邊。大衛和他的夢想就這樣結束了。
我對那個時期的下一個回憶是乘坐吉米的直升機飛過康威山谷,斯諾登在我們的右邊閃閃發光。我們從來沒有去過大衛的家,也並不期待這次訪問。但這是我們起碼應該做到的。
當山巒在我們腳下移動時,我們談論著突然變得黑暗的未來,並想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除了個人損失帶來的震驚之外,我們開始意識到,大衛的信心有多少已經被我們自己接受了。而現在,這種信心已經被擊碎了。
我們想知道梅維斯會怎麼做,還討論了那個男孩的未來。他現在肯定已經十五歲了,儘管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而吉米從未見過他。據他父親說,他將成為一名建築師,而且已經表現出相當大的潛力。
梅維斯相當冷靜和沉著,儘管看起來比我上次見到她時老了許多。我們談了一會兒公事和大衛的財產處理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有當過執行人,但假裝對這一方面了如指掌。
我們剛開始討論男孩,就聽到前門打開,他進了屋。梅維斯叫了他一聲,他的腳步聲沿著通道緩緩走來。我們看得出來,他並不想見我們,進屋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的。
我已經忘記了他有多麼像他的父親,我聽到了吉米的些許喘息。
「你好,大衛。」我說。
但是他沒有看我。他盯著吉米,帶著那種疑惑的表情,就像感覺以前見過對方,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了。
忽然間,我明白了,年輕的大衛永遠不會成為建築師。
(譯者:秦鵬)
[1] J.W.鄧恩(J.W.Dunne, 1875—1949),英國士兵、航空工程師和哲學家。
[2] 伊戈爾·西科爾斯基(1889—1972),俄裔美國飛機和直升機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