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調查

2024-09-26 09:13:4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經常有人說,如今是工業流水線和大批量生產的時代,至於過去那些專業技工,那些用木料和金屬創造無數珍寶的藝術家,已經永無立足之地了。一般來說,這種話都是錯誤的。當然,這樣的人已經很少見了,但他們沒有滅絕。他們不得不經常變換職業,但他們的適應力極強,所以生命力旺盛。即便是在曼哈頓島,你依然可以找到他們,前提是你要知道上哪兒去找。要找那些租金低廉、消防法規照顧不到的地方,比如公寓樓的地下室,或是廢棄工場的閣樓,在那裡,或許你便能發現他們逼仄、凌亂的手工作坊。或許他們不再製作小提琴、布穀鳥鐘和音樂盒,可他們精湛的手藝一如既往,造出的作品絕無雷同。他們並不牴觸機械化——在他們的工作檯上或零散的材料堆里,你總能找到幾件電工器具。他們經常搬家——他們四處流動,身懷絕技,以零工為生,卻永遠意識不到,在他們手中,生產出了無數永垂不朽的藝術珍品。

  漢斯·穆勒的手工作坊就是一間位於廢棄倉庫後的大屋,你站在皇后區大橋用力丟一塊石頭,就能扔進他的作坊里。附近多數建築都已登記在冊,時刻準備拆除,漢斯早晚又得搬家。要進入工廠唯一的大門,首先要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白天,那裡被當作停車場,夜裡則是附近不良青年的集結地。但他們不會找漢斯的麻煩,因為他跟警察的關係搞得不錯,定期檢查時雙方「合作」態度積極。漢斯靈巧地遊走於黑白兩道之間,各方面都打點得非常好,警察很賞識他,不會向他施加任何壓力。身為守法公民,他的表現相當出色。

  漢斯目前的工作,會讓他的巴伐利亞祖先迷惑不解。實際上,若是在十年以前,漢斯自己也會深深困惑。而這一切的起因,不過是一個破產的客戶,因為付不起雇用漢斯的工錢,只好送給他一台電視機……

  漢斯收下電視機時很不情願,他不是個老古董,也並非討厭電視機,只是心想:自己哪有時間看這鬼東西嘛?但他又一轉念,至少,這玩意兒也能賣個五十美元吧。但在賣掉之前,還是看看有什麼節目好了……

  他伸手按下開關,屏幕上出現了活動的畫面——結果,就像之前的無數人一樣,漢斯深陷其中。他進入了一個從沒聽說過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有戰鬥飛船,有奇異的行星,還有神奇的外星人——實際上,這個世界屬於扎普船長,太空軍團的最高司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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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在播放乏味的贊助GG(「偉大的『嘎嘣脆』!神奇的穀物食品啊!」)和幾乎同樣乏味的拳擊比賽(兩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像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一樣打架)的時候,那個世界的魔力才會漸漸退去。漢斯是個單純的人,他一向喜歡童話故事——而電視裡的現代童話,是格林兄弟做夢也無法想像的。所以,漢斯最終也沒能賣掉電視機。

  可是,幾個星期後,當初的天真變得老成,不加批評的享受漸漸褪色。漢斯變得越來越生氣,首先是因為那個未來世界裡的家具和陳列擺設。前面我們說過,漢斯是個藝術家,所以他絕對無法接受一百年以後,人們的品位還會那麼差,甚至退化到「嘎嘣脆」GG商的地步。

  還有,雖然他沒怎麼考慮扎普船長及其對手該用什麼武器,因為他不想冒充內行,對他們手中的可攜式質子粉碎槍的工作原理指手畫腳,可它們既然能開火,那為什麼還要搞得如此粗陋?完全沒道理嘛。再說了,人物的服裝,還有飛船的內部設計——根本沒有說服力嘛。他為什麼知道這些?因為他一直對日常事物的發展演變保持著高度關注,就算是幻想領域,他的想法依然適用。

  我們剛剛說過,漢斯是個單純的人,同時也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他早就聽說做電視節目很賺錢,於是他坐下來,開始著手畫圖。

  漢斯·穆勒的主意令《扎普船長》的製片人眼前一亮,當即坐直了身子。其實,他早就對他手下的道具布景設計師失去了耐心。漢斯的設計里有一種真實感,充滿了寫實主義風骨,令人印象深刻,在劇集的幻想元素中脫穎而出。要知道,就連《扎普船長》最狂熱的粉絲也開始討厭原來的風格了。漢斯當場得到聘用。

  不過,漢斯開出了自己的條件。縱然當前的工作比他從前一輩子所賺的錢還要多,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出於愛。他不召助手,還留在原來的小作坊里。他只想製作模型,完成基本設計。至於大批量生產,就拿到別的地方去做吧——他是個手藝人,而非批發商。

  工作進展一切順利。在過去六個月里,《扎普船長》徹底改頭換面,如今已令其他太空歌劇題材的對手深感絕望。觀眾們認為,它已經不僅僅是有關未來的電視連續劇了,它就是未來本身——這一點毫無異議。就連該劇演員都受到了全新拍攝環境的影響——走出電視螢屏,他們有時就像來自20世紀的時間旅行者,一不小心滯留在維多利亞時代,令他們憤憤不平,因為他們無法再使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某些小玩意兒了。

  可是漢斯對此一無所知,他幸福地沉浸在工作之中,除了製片人,誰的面也不見,一切工作事務全由電話聯繫——他只看最後的結果,以確保他的設計行之有效。唯一能將他與商業電視節目裡的幻想世界聯繫起來的,只是扔在作坊角落裡的一箱「嘎嘣脆」。那是感激涕零的贊助商送來的禮物,他只咬過一口,當然沒忘了表示謝意,畢竟,吃這玩意兒人家沒收他錢。

  一個周日的晚上,他工作到很晚,正在給新設計的太空服頭盔做最後的潤色。這時,他突然發現有人進來了。他在工作檯前慢慢轉過身,看向大門。門本來是鎖著的——可不知怎麼無聲無息地開了,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漢斯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好容易才鼓起勇氣面對兩個不速之客。謝天謝地,還好他身上沒多少錢,可他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好事,如果他們惱羞成怒……

  「你們是誰?」他問道,「到這兒想幹什麼?」

  其中一人朝他走來,另一人留在門口觀察外面的動靜。他們都穿著全新的大衣,頭頂的帽檐壓得很低,漢斯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心想:這兩人穿得如此氣派,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毛賊。

  「沒必要害怕,穆勒先生。」近前那人回答道,他毫不費力就看穿了漢斯的心思,「這不是搶劫,而是公事。我們來自——安全局。」

  「我不明白。」

  對方掀開大衣,取出一隻文件夾,打開後掏出一沓照片。他像洗牌似的快速翻找,最後抽出一張照片。

  「你讓我們相當頭疼啊,穆勒先生。我們花了兩周時間才發現你的行蹤——你的僱主真是守口如瓶。很顯然,他們想把你藏起來,免得被競爭對手發現。可惜,我們還是找到了你。希望你能回答幾個問題。」

  「我不是間諜!」漢斯氣惱地回答,他聽出了來人的弦外之音,「你們不能這麼做!我是忠誠的美國公民!」

  對方不理他,只把照片遞了過來。

  「認識這個嗎?」他問道。

  「認識。這是扎普船長的飛船內部。」

  「你設計的?」

  「是啊。」

  來人從文件夾中又取出一張照片。

  「這個呢?」

  「火星都市博爾達,這是空中俯瞰的景觀。」

  「也是你的主意?」

  「那還有假?」漢斯回答,他火氣上升,不由語氣加重。

  「還有這個?」

  「哦,是質子槍,我的得意之作。」

  「告訴我,穆勒先生——這些全是你設計的?」

  「廢話,我沒剽竊過任何人!」

  提問者轉向他的同夥。兩人商量了幾分鐘,聲音很低,漢斯一個字也聽不清。他們似乎就某些問題達成共識,密談終於結束,而漢斯已經忍不住要去抓電話聽筒了。

  「很抱歉。」來人繼續說道,「這是一起嚴重的泄密事件。也許只是個……呃……巧合,或許出於無意,但問題的嚴重性毋庸置疑,希望你能配合調查。請跟我們走一趟。」

  陌生人的語氣很有力度,透露出一種權威,於是漢斯一聲不吭,找到外衣穿在身上。不知怎麼的,他不再懷疑兩位來訪者的身份,也沒有提出任何質疑。他有些擔心,但並不特別驚慌。當然,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他想起一個傳聞,在戰爭期間,有位科幻作家精準地描寫了原子彈爆炸的場景,結果引起當局恐慌。有許多秘密研究正在暗地裡進行,這種巧合難免會發生。他只是好奇自己「泄密」什麼了?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看小作坊,還有跟在身後的兩人。

  「這是個可笑的錯誤。」他說,「就算我在電視節目裡『泄露』了某些秘密,一切也都是巧合。我沒做任何惹惱FBI的事。」

  另一個來訪者終於開口了。他的英語水平很差,口音也非常奇怪。

  「FBI是啥?」他問道。

  漢斯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他只看到一艘宇宙飛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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