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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9:12:17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康拉德·惠勒對比完了磁帶,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了三趟。從他的舉手投足中,經驗更豐富的老手可以看得出,他在月球上還是個新客。他同天文台的團隊剛剛共事了六個月,依然在矯枉過正地適應著現在所處的摩擦重力環境。他的同事們步態流暢、從容,近乎於慢動作,相比之下,他的動作就顯得急迫而生硬。當然,動作的突兀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的脾氣、他的缺乏紀律性,以及他的輕率、武斷。如今他正在試圖克服這副壞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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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前也犯過錯,不過這一回,錯不了,不可能有什麼疑問了。事實俱在,絕無爭議,計算結果也明白無誤。答案是令人生畏的。在外太空的深遠處,一顆恆星以難以想像的爆破力發生了爆炸。惠勒看著他剛剛寫下的數字,又檢查了一遍,這是第十遍了。接著,他拿起了電話。

  希德·哲美森受了打攪,不開心了:「真的很重要嗎?」他問道,「我在暗室里給老莫爾頓做點東西。無論怎樣,這些圖版還沒洗出來,我得等著。」

  「那需要多久?」

  「哦,也許五分鐘。然後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覺得這事兒真的很重要。只需要一會兒工夫。我就在『第五儀器室』。」

  哲美森趕到的時候,依然擦拭著手上的顯影劑。三百多年過去了,攝影技術的某些要素依然沒多大變化。惠勒相信,這一切都是可以通過電子方法完成的,因此在他看來,他這位朋友的有些行為簡直是鍊金術時代的殘渣餘孽。

  「怎麼了?」哲美森問。一如往常,他不會說一個字的廢話。

  惠勒指了指寫字檯上打了孔的磁帶。

  「我對綜合計量議做了例行檢查。它檢測到了一些情況。」

  「它一貫如此,」哲美森嗤之以鼻,「在天文台哪怕有人打個噴嚏,它也會有反應,就好像發現了新的行星。」

  哲美森的懷疑主義具有堅實的依據。綜合計量儀是一台花樣百出的儀器,很容易被誤導,很多天文學家都覺得它只會添麻煩,沒什麼價值。可它偏偏是總監大人最寵愛的項目之一,所以除非管理層換班,沒人能把它處理掉。這是麥克勞林總監自己的發明——那是在更早些的時候,當時他還有時間從事具體的天文學研究工作。這是一台自動的太空監察儀器,為了觀察到一顆新星在天界燃燒,它可以耐心地等待幾年,接著,它就會鳴響警鐘,引起觀測人的注意。

  「瞧,」惠勒說,「這是記錄。別光聽我嘴上說的。」

  哲美森將磁帶放在轉換器上播放出來,記錄下數字,又迅速計算了一下。惠勒滿意地微笑著,眼見他的朋友驚得簡直要掉了下巴,他感到一陣釋然。

  「二十四小時內亮度達到了十三級!哇!」

  「我算出來是十三點四,不過也夠精確了。照我看,這是顆超新星,而且距離很近。」

  兩位年輕的天文學家沉默著彼此對望。接著哲美森說道:「這也太理想了,不太可信。先不要告訴大家,等到我們有把握了再說。咱們先看看光譜,權當它是顆普通的新星。」

  惠勒的眼神如在夢中。

  「上一顆超新星在我們的銀河系出現是什麼時候?」

  「那是第谷星——不,不是它,還有一顆更晚一些的,大約在1600年。」

  「總而言之是很久以前了。這麼一來,我在總監手下又有好日子過了。」

  「也許吧,」哲美森冷淡地說,「也只有超新星才能有這樣的功效了。你去準備報告吧,我會去準備好光譜分析圖。咱們不能貪心。其他天文台也會想插手的。」他望著總和計量儀——此刻它恢復了常態,繼續耐心地搜索著天空。「我想你已經給自己撈到資本了,」他又補充道,「哪怕除了飛船的燈光之外你再也找不到其他東西,也沒什麼關係了。」

  一小時後,在員工休息室里,薩德勒聽到了消息。他沒有為此格外地興奮。他自己的問題太多了,眼前的工作也堆積如山,對天文台的日常工作自然就無暇顧及,更何況他自己還不是個行家。然而,華格納書記很快就明確指出,眼前這樁事情比日常工作重大多了。

  「這是要寫進你的資產負債表里的,」他歡快地說,「這是多年來最重大的天文學發現,咱們到屋頂去。」

  薩德勒正讀著《星際時代》中的尖銳社論,越讀越厭煩,一聽這話,他立即將它撂在一邊。那本雜誌像夢幻中的慢鏡頭一般墜了下去(這也是他還沒有習慣的現象)。他跟著華格納走進了電梯。

  他們一路上升,經過了宿舍層、行政層,又經過電力和交通層,來到了最小的一座觀測圓頂。塑料制的泡沫狀頂棚幾乎有十米寬;遮雨罩是在月球的白晝期里用來遮蓋頂層的,現在已經向後打開了。華格納關掉了內部照明。他們站定了,望著星辰和正在由虧轉盈的地球。薩德勒以前曾來過這裡幾次,然而面對長空,卻想不出解決精神疲憊的辦法。

  在距此大約兩百五十米的地方,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望遠鏡展露著輪廓,穩健地指向南方的天空。薩德勒知道它所觀測的星體是他的肉眼看不到的——其實,它觀察的星體根本不屬於這個宇宙。那台望遠鏡要探查的是宇宙的極限,那是遠離家園十億光年的地方。

  接著,它出人意料地劃了個弧線,轉向了北方。

  華格納吃吃地輕笑起來。

  「這會兒有很多人要扯著頭髮大驚失色了,」他說,「我們打亂了原計劃,把槍口對準新星天龍了。走著瞧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麼。」

  他對照著手裡的一張草圖察看了一陣子。薩德勒也隨他一起盯著北方,卻全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眼前所有的星星在他眼裡都是一樣的。然而不久之後,在華格納的指導下,用大熊星座和北極星做參照,他在北方的低空發現了一顆昏暗的星。它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雖然他知道,就在幾天前,還只有最大的天文望遠鏡才能發現它,而它的亮度在幾個小時裡就增長了十萬倍。

  華格納或許感覺到了他的失望。

  「現在也許還不太壯觀,」他用辯護的語氣說道,「可它還在增長。如果運氣好,我們一兩天內就可以看到點東西。」

  月球時間的「天」,還是地球時間的「天」?薩德勒沒弄明白。就像這裡的許多東西一樣,時間的問題是非常容易混淆的。所有的時鐘依然是二十四小時制的,與格林尼治時間保持同步。這麼一來就有一個小小的便利,即只要瞥一眼地球,就能準確地估計時間了。不過這也意味著,月球表面白晝與黑夜的運轉同時鐘的顯示沒有絲毫關聯。時鐘顯示為正午的時候,太陽既有可能懸在半空,也有可能在地平線以下。

  薩德勒將目光從北方天空移開,重新打量著天文台。他一向想當然地認為,天文台一定會有一片巨大的半球形觀測台,然而他忘了,在沒有氣候影響的月球上,將儀器封閉起來是毫無意義的。一千厘米的反射鏡同一架比它小一些的夥伴此刻正裸露在真空里。只有它們那些脆弱的主人們才會藏在地下城市的溫暖空氣中。

  天際線在所有的方向上幾乎都是平直的。天文台所處的位置是柏拉圖大平原的中心,周圍有屏障環繞,然而環形山都隱藏在月面弧線的後面。這是一片蒼涼的荒原,全無生趣,連幾座小山也看不到。只有蒙著塵埃的原野,到處分布著通氣孔和火山口;還有人類施工留下的各種設備——它們都神秘兮兮的,正緊張地探索著星際,試圖採掘出其中的奧秘。

  他們離去之前,薩德勒又朝新星天龍瞥了一眼,然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剛才注目過的是天極附近的哪一顆星了。「究竟為什麼,」他不想傷害這位書記的感情,所以儘可能婉轉地對華格納說,「這顆星那麼重要呢?」

  「這個,」書記開口了,「我猜星星和人一樣。那些表現好的就從來不會引人注目,當然,它們也能教會我們一些東西,不過,人也好,星星也好,表現一出格,我們從中了解的東西就多了許多。」

  「那星星會經常做出那樣的表現嗎?」

  「僅在咱們這個銀河系,每年大約有一百次爆發——然而那些還都只是普通的新星。在高峰期,它們可能比太陽還亮十萬倍。超級新星就稀少得多了,所以也就成了振奮人心的大事件。我們至今還不知道它的成因,不過如果一顆恆星變成了超新星,它有可能會比太陽亮數十億倍。事實上,它發出的光可以勝過銀河系所有恆星的總和。」

  薩德勒思量了一陣子。

  這樣一幅畫面,的確值得人安安靜靜地沉思一番。

  「重要的是,」華格納熱切地繼續說下去,「自從天文望遠鏡發明以來還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在我們這個宇宙里,最近一次超新星爆發是六百年前的事了。在其他星系倒是有不少次,然而它們太遠,沒辦法做詳盡的研究。這一顆,打個比方說,恰好在咱們的門檻上。幾天之內事實就會浮出水面。幾個小時之內,它的光輝就會亮過天空所有的天體,除了地球和太陽。」

  「你會從中得到些什麼呢?」

  「在自然界已知的所有現象中,超新星爆發是規模最龐大的。就其劇烈程度來說,核爆炸與它相比簡直像是一片死寂,我們可以在這樣的條件下研究物質的活動規律。不過如果你是那種凡事都要問個實際用途的人,弄明白恆星爆炸的成因就具有非凡的意義,難道不是嗎?說到底,有朝一日咱們的太陽也會來這麼一次的。」

  「如果是那樣,」薩德勒反駁道,「我真的情願不要提前知道。不知道那顆新星帶不帶行星?」

  「這完全沒辦法弄清楚。不過概率一定很高,因為十顆恆星里至少有一顆是帶行星的。」

  這是一個讓人心寒的概念。很有可能在宇宙的某個地方,就有這麼一個太陽系般的恆星系統,連同它的行星和行星上的外星文明,好似一顆拋出去的宇宙超級炸彈,隨時就會引爆。生命脆弱而纖細,如同在極冷與極熱的刀鋒之間勉強維持著平衡。

  然而人類對宇宙降下的災害還嫌不夠,還要忙著給自己堆起火刑架。

  莫爾頓博士也有相同的想法,不過與薩德勒不同,他可以用一個更歡快的想法抵消它,因為新星天龍遠在兩千光年以外,爆炸後的光芒從基督出生之前就開始傳播了。在這段時間裡,它一定已掃過上百萬個太陽系,有一千個地外世界已經為之改變。即使在此刻,它發出的光已經構成了直徑四千光年的球體,也一定還有別的天文學家,從別的星球用大同小異的儀器鎖定著這顆正在死去的恆星,觀測著它的輻射漸漸向宇宙邊緣一路衰減下去。如果進一步想一想,你會越發感到奇怪,還有無數個觀察者,身在遙遠的星河以外,對他們來說,我們的恆星系就是昏暗、混濁的一個光團,直到數億年後他們才會發現,我們這片孤島般的宇宙短暫地耀亮了一下,亮度比原先強了一倍……

  莫爾頓博士站在控制台前。這個房間燈光柔和,是他的實驗室兼工作室。曾經,這裡同天文台其他的單元沒有太多差別,然而現在,房間的主人卻在此留下了他個性的印記。在一個角落裡立著花瓶,瓶中插著假花,這東西安置在種地方既不協調卻又有親切感。這是莫爾頓表現出來的唯一一點古怪,也沒有人因此而反感他。由於月球本地生長的植物起不到什麼裝飾作用,他就只得藉助蠟和金屬絲做原創了。這些原料是他在「中心城」特別定做的。他別具匠心地把它們組合成各種的花樣。憑著用不完的才智,他的花朵似乎沒有一天是重複的。

  曾有一度,惠勒總拿他的愛好開玩笑,說這證明了他有懷鄉情結,想回地球了。其實,從上一次莫爾頓博士回老家澳大利亞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然而他似乎依然沒有再次回鄉的願望。正如他指出的,這裡的工作一百輩子也做不完。所以他更傾向於把假期積攢起來,等到他願意的時候再一次性消費掉。

  花瓶的兩翼排列著金屬文件櫃,櫃裡存著莫爾頓在研究中累積的數千份光譜分析圖。他一向小心地說明,自己不是個天文學家。他只觀察和記錄,其他人負責解釋他發現的現象。有時候還會有憤怒的數學家前來抗議,說什麼不可能有哪顆恆星擁有這樣的光譜圖。那時候莫爾頓就會拿出自己的檔案,核對過後發現沒有錯誤,然後回答說:「別責怪我。去找大自然算帳吧。」

  房間的其餘部分凌亂又擁擠地擺放著一堆設備,在外行人眼裡,它們毫無意義,即使對許多天文學家來說,它們也有些讓人看不懂。它們大多數是莫爾頓自己製作的,或者至少是親自設計後交給助手去組裝的。在以往的兩個世紀裡,每一位實幹的天文學家都必須兼做些電子學家、工程師和物理學家的工作——而且,隨著他的設備成本穩步攀升,他還得搞好公共關係。

  電子指令無聲地穿行在電纜中。莫爾頓將這些電纜分別設置為「赤經」和「赤緯」。在他的頭頂是宏偉的天文望遠鏡——它像一門巨炮,平滑地移動著,搜索著北方的天空。在「炮管」的底部,巨大的鏡片正在將光線集中起來,形成一道光束。光束的強度是肉眼承受力的一百萬倍。接下來,一塊又一塊鏡片傳遞著這道強光,就像潛望鏡那樣,將它送到了莫爾頓博士身邊。一切都正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用眼睛去看這束光,那麼耀眼的新星天龍會令他失明。更何況,同他的儀器相比,肉眼根本看不出任何玄機。他打開了電子光譜分析儀,開始掃描。它會精確而耐心地探究新星天龍的光譜,黃、綠、藍,直到紫光,乃至遠遠超出肉眼可見範圍的遠紫外光。它一邊掃描,一邊在移動的磁帶上記錄下每一條光譜線的強度,從而留下確鑿無疑的記錄,即使一千年後,天文學家依然可以用來作參考。

  有人敲門,接著哲美森進來了,帶來了一些依然潮濕的攝影底版。

  「最後的這些曝光很成功!」他喜氣洋洋地說,「它們顯示出新星周圍的氣態外殼了。速度的數值同你的都卜勒位移分析也能吻合。」

  「在我意料之中,」莫爾頓低沉地吼了一聲,「咱們來瞧瞧吧。」

  他察看著圖版,背景配樂是電機的旋轉聲——那是依然在自動搜索掃描的光譜儀。當然,這些都是底片,不過同其他天文學家一樣,他早已經習慣了,而且能夠輕易地解讀它們,就像面對沖洗過的照片一樣。

  在畫面中心有一塊小圓盤,標明為「新星天龍」,經過了過度曝光,它從感光乳劑漫出來。在它周圍,是一道肉眼幾乎看不出來的纖細圓環。莫爾頓知道,隨著時間推進,這道環將會越來越遠地向外擴張,直到最終消散在太空深處。它看上去太小了,太不顯著了,憑藉尋常的智力無法理解它的真實意義。

  他們正在查看的,是兩千年前發生的一場大災變。他們正在察看著「天火」的外緣。它太熱了,還沒有冷卻到白熱的程度,因此整個恆星以每小時數百萬千米的速度向太空中爆發開去。這是一堵不斷擴張的火牆,它能夠將最龐大的行星一口吞噬,至於行星的運行速度如何,根本無關緊要。然而從地球上看,它不過是一輪微弱的光圈,可見度也相當有限。

  「我不知道,」哲美森柔和地說,「有朝一日,我們是否能發現為什麼恆星會出現這種狀況。」

  「有時候,」莫爾頓答道,「我一邊聽著廣播,一邊想,也許來這麼一下子是件好事情,火不是能殺菌嘛。」

  哲美森顯然吃驚了。這話太不像莫爾頓說的了,因為儘管他外表粗莽,卻總是掩藏不住一副溫暖的心腸。

  「你不是認真的吧?」他抗議地說道。

  「這個,也許不是。過去的上百萬年裡我們已經取得了一些進步,我琢磨著天文學家是該有點兒耐心的。不過看看我們眼前這一團亂麻,你就沒擔心過這該怎麼收場嗎?」

  在莫爾頓的字句背後,有一股熱情,一種深切的感情,哲美森為之震驚,也讓他陷入了極深沉的不安。莫爾頓此前從來沒有打開過情緒的閘門,表達自己在專業領域以外的強烈感情。哲美森知道,他那鋼鐵般的控制力下流露出了脆弱的一瞬,恰好被自己看到了。這也撩起了他自己心裡的一些事情,他像一匹暴起後蹄的驚馬,抵禦著心裡的震盪。

  兩位科學家長久地相對盯視著,估量著,思索著,嘗試著跨越人與人之間固有的鴻溝。接著,鳴聲響起,令人驚怵——自動光譜分析儀宣告它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緊張的狀態就這樣被打破了,日常的氣氛再一次慢慢地罩住了他們。這片刻時光有可能帶來不可估量的後果,卻顫巍巍地戛然而止,一切又重新回歸於懸而不決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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