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黃金面具

2024-09-26 09:11:3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我們一直假裝她不存在似的,」米蕾莎說,「但現在我想見見她,見一面就行。」

  羅倫沉默了片刻說:「你也知道,貝船長不許外人上船的。」

  

  這她當然知道,她也知道船長的理由。

  薩拉薩星人起初對這條禁令覺得反感,但現在大家都理解了:麥哲倫號上的船員太少,又太忙碌,根本來不及給客人當導遊,再加上百分之十五的人會在船上的零重力艙里感到頭暈噁心,船員也沒時間給這部分人當保姆。即便是法拉丁總統也曾遭到婉拒。

  「我和摩西談過,他又去找船長談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在飛船起飛之前保密就行。」

  羅倫驚訝地注視著她,接著便不禁莞爾。米蕾莎總是能讓他覺得意外,這也是她魅力的一部分。他突然覺得心裡一痛,悲從中來:她的弟弟是唯一登上過飛船的薩拉薩星人,整個星球上,只有她有資格再破一次例。貝船長是個公道的人,必要的時候願意修改規章,況且飛船再過三天就要起航,在那之後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你要是暈機怎麼辦?」

  「我連船都不暈……」

  「那又不能證明……」

  「……而且我去見過牛頓中校,她給我評了九十五分呢。她還建議我搭午夜的班機,因為那時候周圍沒人。」

  「你什麼都想到了是吧?」羅倫的欣賞之情表露無遺,「那麼,我們就在二號著陸點見面,半夜前十五分鐘。」

  他頓了頓,然後艱難地加了一句:「我不會再下來了,請代我向布蘭特道個別。」

  這是他無法面對的嚴酷考驗。自從送走庫瑪爾,布蘭特就從北島回來安慰米蕾莎,從那以後,羅倫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里奧尼達家的房子。不久之後,那裡的氣氛就完全變了,就好像羅倫從來就沒走進過他們的生活似的。

  現在,他真的要從他們的生活中走開了,因為現在的他對米蕾莎已經只有愛意,沒有慾念。他的內心充塞著一種更深的情感,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疼痛。

  他渴望見到自己的孩子,但麥哲倫號的新日程表毀滅了這個渴望。他聽過孩子的心跳聲,當時它和母親的心跳聲混合在一起,但現在,他永遠也不能將他抱進懷中了。

  班機在行星的向陽面與飛船會合。米蕾莎剛看見飛船時,它還在百來公里開外。她知道飛船的實際尺寸,但眼前的飛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卻像是一件孩子的玩具。

  到了相距十公里處,它還是沒有變大。她的大腦和眼睛都認定飛船中心周圍的那些黑色圓形不過是舷窗,直到那一望無際的弧形船身駛近身邊,她的大腦才意識到那些是貨艙和碼頭的大門,它們的班機即將從其中的一個進入船體。

  羅倫緊張地看著米蕾莎解開安全帶。這是最危險的時刻,當束縛最終解除,有些自大的乘客會意識到失重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美好。但米蕾莎卻像沒事人一樣,羅倫輕推幾把,她就穩穩地飄進了氣密艙。

  「還好不用進1G區,不必再適應一遍重力了,在回到地面之前,你都不用再操心重力的問題。」

  米蕾莎想,去參觀一下位於飛船旋轉部分的生活艙想必很有意思,但那樣就得沒完沒了地寒暄、交談,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她很高興貝船長還在薩拉薩星上,這樣她就可以不用禮節性地前去致謝了。

  兩人離開氣密艙,走進了一條管狀走道。走道很長,看樣子縱貫整個船身。管道壁的一側有一面梯子,另一側有兩行軟環,手可以抓,腳可以踩,它們正在平行的軌道中緩慢滑動。

  「這地方可不能在加速時來,」羅倫說,「那時,這裡就會變成一根兩公里深的垂直管道,那就真用得上梯子和拉環了。你抓住那個拉環就可以,它自己會動。」

  兩人毫不費力地移動了幾百米,隨後進入了一根垂直於主走道的支路。又移動了幾十米後,羅倫說:「放開拉環吧,我給你看樣東西。」

  米蕾莎鬆開手,和羅倫飄行一陣,在走道側面的一扇狹長舷窗跟前停下了。

  她隔著厚厚的玻璃朝里望去,見裡面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巨大金屬洞穴。她已經辨不太清方向,但她猜想這個巨大的圓柱艙室一定占滿了飛船的整個橫截面,由此推斷,中間的那根棒子想必和飛船的軸心重合。

  「這就是量子引擎!」羅倫自豪地說。

  他根本就不打算介紹那些零件的名稱:防護罩後面的金屬和晶體設備,從艙室牆壁上伸出的古怪支架,持續脈動的一簇簇燈光,還有表面漆黑但仿佛轉動著的球體……

  過了一陣,他接著說道:「這是人類才智最偉大的成就,是地球送給它孩子的最後一件禮物。總有一天,它會讓我們成為銀河的主人。」

  這些話里透著傲慢,米蕾莎不禁身子一顫:說這些話時,羅倫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變回了那個還未被薩拉薩星軟化的羅倫。但她轉念一想,就隨他去吧,反正他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她輕聲問道:「你覺得銀河會在意誰是它的主人嗎?」

  話雖這麼說,她的內心畢竟還是受到了震動。她久久凝視著這些體積巨大、功能不明的物體,是它們讓羅倫跨越光年,來到她的身邊。它們曾經帶來許多,又將帶走許多。對於它們,米蕾莎不知是該感謝還是詛咒。

  羅倫帶著她在迷宮裡越走越深,向著麥哲倫號的心臟進發,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這讓人不由得想到飛船的龐大與船員的渺小。

  「我們快到了,」羅倫換上了一副莊重的口吻,低聲說道,「這位就是守衛。」

  前方毫無徵兆地冒出了一張金色的臉孔,在牆上的凹槽里向她投來目光。米蕾莎一路飄去,差點一頭撞上。到了跟前,她伸手摸了摸,冷冷的,有金屬的質感。這麼說,這東西是個實體,她剛剛還以為是全息投影呢。

  「這是什麼……是誰?」她小聲問道。

  羅倫的神態既黯然又驕傲:「我們收藏了地球上的許多寶貝,這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件。他是位國王,年紀很輕就死了,死時還是個孩子……」

  羅倫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緘默,他和米蕾莎想到了同樣的念頭。米蕾莎眨了眨眼,止住淚水,然後讀起了鐫刻在面具下方的文字:

  圖坦卡蒙

  公元前1361—公元1353年在位

  (公元1922年發現於埃及帝王谷)

  是啊,他和庫瑪爾幾乎同齡。那張金色的面龐射出兩道目光,穿過數千年的歲月,穿越數十光年的距離,凝望著他們。這張臉孔屬於一位逝於韶華之年的年輕神祗,他的眉宇間有力量,有信心,傲慢和殘忍還來不及滋長。

  米蕾莎問:「為什麼把它放在這兒?」但她的心裡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因為它是個合適的象徵。古埃及人認為,只要舉辦恰當的儀式,就能讓死者在另一個世界裡繼續生活。這當然純粹是迷信,但是在這裡,我們把神話變成了現實。」

  只是並非我所希望的現實,米蕾莎悲哀地想。她凝望著年輕的國王那烏亮的眼珠,它們也從無瑕的黃金面具上朝她回望。她很難把這看作一件藝術精品,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穿越了幾十個世紀的目光寧靜而醉人,讓她無法移開視線。她再次伸手在金色的臉頰上摩挲,貴金屬的質感讓她驀然想起從前念過的一首詩——當時她正在登陸原點的檔案庫檢索過去的文學作品,想找一些能安慰人心的語句。她看了上百句,覺得大多數都不合適,只有這一句顯得恰到好處(作者佚名,約公元1800—2100年):

  但眼前你可以只管瞧,怎樣也看不出

  哪些是榮華時夭折的幸運少年人;

  他們會和你擦肩過,但是你沒法說

  誰將把嶄新的人幣送還給鑄錢神。[1]

  羅倫耐心地等米蕾莎抒發完了感慨。然後,他掏出一張卡片,插進面具後面一道幾乎不可見的插槽,一道圓形的艙門隨之無聲地打開。

  在太空船里出現掛滿厚厚皮草的衣帽間,這景象的確不怎麼協調,可是米蕾莎明白它的用途。才一進門,周圍的氣溫就降低了好幾度,她的身體不習慣寒冷,瑟瑟發抖起來。

  羅倫幫她穿上了保溫服,在失重狀態下這可著實費了點勁。兩人飄到小小艙室的彼端,在一塊覆滿白霜的圓形玻璃跟前停下。它像表面皿一般向外打開,冰冷的寒風打著轉迎面撲來。米蕾莎根本不曾想像過如此寒冷的空氣,更不要說親身體驗了。一縷縷濕氣在酷寒中凝成霜雪,在她的周圍旋轉搖曳。她望著羅倫,眼神仿佛在說:「你不是要讓我進去吧!」

  羅倫抓住她的手臂安慰道:「別擔心,保溫服會保護你的。再說幾分鐘後臉上就感覺不到冷了。」

  她起初並不相信,但隨即發現真的沒錯。她跟著他走進玻璃門,小心翼翼地吸了幾口氣,接著便驚奇地發現一點都沒有不適之感,精神反而為之一振。這下她明白,為什麼有人自願去地球的南北兩極了。

  她仿佛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座冰冷雪白的宇宙中,孑然一身。四壁布滿蜂巢狀的結構,數千間六角形的巢室閃爍著寒光,就像是用冰雕成的。這裡粗看就像是麥哲倫號的冰盾,但仔細辨認之下,每間巢室的長寬都只有一米左右,一排排管道和一捆捆纜線將它們連在一起。

  就是這兒了。這就是幾十萬拓荒者沉睡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地球的的確確還存在於昨天的記憶里。他們總共要沉睡五百年,現在還沒到一半呢。米蕾莎暗暗覺得納悶:不知道他們都夢見了些什麼?在這夐不見人的生死之間,大腦還會做夢嗎?羅倫說過不會,但這件事誰說得准呢?

  以前,米蕾莎也在視頻里看過蜜蜂在蜂巢中忙碌的景象。現在她覺得自己也成了一隻蜜蜂,跟著羅倫,兩手交替,在巨大蜂巢表面縱橫的軌道上攀援。她已經適應了失重狀態,也幾乎感覺不到刺骨的寒冷了。她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快忘記了,必須時時提醒自己:我不是在一場即將醒來的夢裡。

  巢室上沒有標誌姓名,但是都用字母和數字寫出了編號。羅倫徑直來到H-354號巢室,按下了一個按鈕。金屬和玻璃的六邊形容器沿著伸縮軌道緩緩滑出,露出了裡面沉睡的女子。

  她長得並不漂亮。不過在去掉秀髮的前提下,任何女子的相貌都得不到公允的評價。米蕾莎從未見過這樣的膚色,她知道這在地球上也已經十分罕見了。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黑,黑得幾乎泛出一絲藍色來,而且它十分光潔,沒有一點瑕疵。米蕾莎不由得感到一陣妒忌,她的腦中瞬間掠過了兩具肉體交纏的畫面,一具黑如檀木,一具白如象牙。她知道,在接下來的年頭裡,這個景象還會來糾纏她。

  她又看了一眼那張面龐:即便是在長達幾個世紀的安眠中,那上面依然顯露出決心和智慧。我們能成為朋友嗎?她心想,我看不行,我們太相像了。

  那麼你就是綺塔妮了,你將帶著羅倫的第一個孩子飛向群星。但那真會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嗎?她可要是在我的孩子之後幾個世紀才會降生呢。但無論她是第幾個,我都為她祝福……

  玻璃門在身後合上時,米蕾莎感到一陣麻木,不全是因為寒冷。羅倫輕輕攙扶著她,飄進過道,飄過守衛。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了那位不朽的黃金少年。手指拂過臉頰時,上面傳來一陣暖意。她不由得吃了一驚,但隨即明白過來:是她自己的身體還沒有適應常溫。

  身體只需幾分鐘就能回暖,但結在心上的冰要多久才會融化?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