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遙遠的地球之歌

2024-09-26 09:11:27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終於,到了遷徙的時候,道別的時候,生死契闊的時候。在灑下許多淚水之後,薩拉薩星人和船員的心中都感到了一股釋然。過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生活還將恢復平常。船員們就像叨擾了太久的客人,是該走了。

  就連法拉丁總統都接受了現實,不再幻想他的星際奧運會了。但是在這件事上,他已經得到了充分的慰藉:紅樹林灣的製冰站正在遷往北島,薩拉薩星的第一個溜冰場已經動工,到奧運會時就能使用了。有沒有參賽者暫且不提,至少現在,薩拉薩星上的許多年輕人已經看起了過去那些偉大運動員的表演錄像。他們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大家一致同意:應該舉行一個儀式,送別麥哲倫號,不巧的是,對儀式的具體形式卻沒有什麼共識。民間自發組織了許多聚會,對參與者的身心都構成了很大的負荷,官方的活動則遲遲不見動靜。

  瓦德倫鎮長宣布塔納鎮享有舉辦儀式的優先權,還提議儀式在登陸原點舉行。法拉丁總統則認為,總統府儘管地方不大,卻是個更加合適的場所。有幾個聰明人提議雙方都作些讓步,把儀式搬到克拉肯山舉行,還說那裡著名的葡萄園正適合開告別酒會。就在一片爭論聲中,薩拉薩廣播公司這個還算有點幹勁的政府機構悄悄地搶下了整個項目。

  最後確定以音樂會的形式送別船員。音樂會辦得很成功,未來的好幾代人都將紀念它,重播它。現場沒有干擾注意的視頻,只有音樂,以及最簡短的致辭。音樂中細數了人類兩千年的文化遺產,它回顧過去,祈願將來,既是鎮魂歌,也是搖籃曲。

  儘管在技術上已經沒有改進的餘地,但作曲家總能譜出新的曲子,這一點怎麼看都是個奇蹟。電子學發展了兩千年,作曲家對人耳所能識別的一切聲響都已經掌控自如,按理說,聲音這種媒介應該已經窮盡了一切可能。

  

  實際上,歷史上的確有那麼一個時期,新的音樂作品都充滿了滴答聲、嘰喳聲和電音打嗝聲。在這麼胡鬧了將近一個世紀之後,作曲家們逐漸掌握了技術賦予他們的無窮力量,他們終於再次將技術和藝術結合在了一起。到如今,貝多芬和巴赫的境界尚無人能超越,但已經有人接近他們了。

  對在場的眾多聽者來說,這場音樂會展示了他們從來就不知道的事,那些只和地球有關的事:雄偉的大鐘緩緩響起,仿佛無形的煙霧,升騰在教堂的尖頂之上;船夫用早已失傳的語言哼唱歌謠,船槳劈開波浪,在最後一線夕陽中返回家鄉;士兵們奔赴戰場,他們的痛苦和邪惡終會被光陰擄走;千萬人齊聲低語聲中,偉大的城市迎來了朝陽;極光在空中跳著冷艷的舞,映照著冰封的無垠大洋;引擎發出隆隆的轟鳴,奔馳在通往群星的公路上。這一晚,聽眾在音樂中領略了這一切,它們跨越數十光年來到此地,它們是來自遙遠地球的歌聲……

  到了最後部分,製作人採用了交響曲歷史上的最後一部傑作。那是在薩拉薩星和地球失去聯繫的年代寫成的,在場的聽眾從未聽過。它的主題是海洋,和眼下的局面不謀而合,等到一曲終了,聽者無不動容,這正是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作曲家所期望的。

  《亞特蘭蒂斯哀歌》是在差不多三十年前寫的,當時我的腦子裡沒有任何畫面。我關心的是音樂里的情感,而不是外在的場景。我想讓這部作品傳達一種神秘而悲傷的情緒,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我不想用音樂來描繪一座破敗的、只有魚群出沒的城市。可是,每次我聽到那段陰鬱的慢板——我現在就在腦子裡回放——都會發生一件怪事……

  它從第136小節開始,管風琴上的和弦不斷下降,降到了最低音域,與之相伴的是女高音的無歌詞詠嘆調,它越升越高,最終和管風琴聲交織在了一起……你肯定知道,我是根據鯨魚的歌聲創作的這個主題,那些動物不愧為海洋中偉大的游吟詩人,人類和它們的和平來得太晚太晚了……詠嘆調是為歐爾佳·康德拉辛寫的,只有她,能夠在沒有電子音效幫助的情況下把那幾句唱下來……

  人聲的部分一進來,我就好像看到了什麼真實存在的東西。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城市廣場上——它很大,和聖馬可廣場、聖彼得廣場差不多。我的周圍全是塌了一半的建築,類似希臘神廟,地上倒著雕像,雕像上爬滿水草,綠色的葉子慢慢地來回擺動,所有東西上都蓋著幾塊厚厚的淤泥。

  廣場上一開始是空的,可接著我就看到了一樣東西,一樣駭人的東西。不要問我為什麼每次都會嚇一跳,為什麼每次聽都有全新的感受……

  廣場中央有個矮土堆,從上面發散出線條和圖案。我心想這可能是被淤泥部分掩埋的斷牆,可我卻一點也看不懂上面的圖案。突然我發現土堆不大對勁:它在搏動。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了兩隻巨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

  到這兒就結束了,什麼都沒發生。這地方一連六千年都沒有再發生過什麼了。自那一晚,海水衝過海格力斯之柱,衝垮了堤壩,淹沒了城市,自那以後,這裡就再也沒有變過。

  慢板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樂章,但我不能讓曲子在這樣悲痛、絕望的氣氛中結束,於是我又寫了個末樂章——「復甦」。

  我當然知道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從來就沒存在過,但正是因為這一點,它也永遠不會滅亡。它永遠是一個理念,是對完美的夢想,是不斷激勵後人的目標。因此,這首交響曲的末尾,是在鬥志昂揚地朝著未來進軍。

  我知道對這場進軍最流行的解讀:一座新的亞特蘭蒂斯從波浪中升起。但這麼理解就太直白了,我認為,末樂章描繪的是對宇宙的征服。我找到了這個主題,把它寫出來,後來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把它忘掉——那該死的十五個音符每天每夜在我腦袋裡響個不停……

  現在嘛,這部《哀歌》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就算有一天地球毀滅,它還是會以光速飛向仙女座星雲。齊奧爾科夫斯基環形山裡有架深空發射儀,會以五萬兆瓦的功率將它發送出去的。

  總有一天,在幾百年、幾千年之後,有人會截獲它,理解它。

  《口述回憶錄》——謝爾蓋·迪·皮耶羅(3411—3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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