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撤退

2024-09-26 09:06:51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諾頓剛從之前用雷射燒出來的洞裡鑽出來時,感覺羅摩的六個太陽似乎還跟以前一樣明亮。他想,彼得肯定是搞錯了……這可不像他呀……

  可是彼得已經料到了這個反應。

  「天黑得很慢,」他抱歉地解釋道,「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注意到一絲變化。但這一點確鑿無疑——我讀取過數據。亮度已經下降了百分之四十。」

  現在,隨著諾頓的眼睛從玻璃神廟的昏暗中適應過來,他已經相信彼得的話了。羅摩漫長的白天正在走向終點。

  雖然這裡還跟過去一樣溫暖,諾頓卻發現自己正在發抖。他曾經有過一次這種感受,那是在地球上的一個美麗的夏日。那時天色不知何故突然變暗了,仿佛黑暗憑空降臨,或是太陽的偉力消失了——儘管當時天上一片雲彩都沒有。這時他才想起來,原來是發生日偏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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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吧,」他陰沉地說,「咱們回家。所有設備都留下——咱們再也用不上啦。」

  現在,諾頓滿懷期望地想,計劃的一部分將會證明其價值了。他之前選擇倫敦作為此次劫掠行動的目的地,是因為它比其他地方都靠近扶梯,貝塔扶梯的梯腳就在四公里之外。

  他們用半個地球重力條件下最舒服的旅行模式,邁開步子,一路小跑地出發了。諾頓估計這樣的步子能讓他們在最短時間內抵達平原的邊緣,同時不會體力透支。他心裡十分清楚,抵達貝塔扶梯後,他們還要往上爬八公里,不過等眾人真的開始攀爬了,他會更有安全感。

  快到扶梯時,第一次震顫傳來了。震顫很輕,諾頓本能地扭頭看向南方,以為會再次看到大小角附近的焰火表演。可是羅摩似乎從來都不徹底地重複自己,那些針一樣尖的山峰周圍就算又有放電現象,那也實在太微弱,根本看不見。

  「艦橋,」他呼叫道,「你們注意到了嗎?」

  「是的,頭兒——非常微弱的震動。可能又改變飛行姿態了。我們正在看速率陀螺儀[44]——還沒有變化。等等!有讀數了!可能剛剛檢測到——每秒不到一微弧度,但是一直在轉向。」

  這麼說,羅摩要開始轉向了,儘管慢得幾乎無法察覺。之前的震動或許都是假警報——但這一次,無疑是來真格的了。

  「速率正在增加——五微弧度。喂,你們感受到剛才的震動了嗎?」

  「當然。啟動船上的全部系統。咱們可能得趕緊撤離了。」

  「你覺得羅摩已經在變軌了嗎?咱們距離近日點還遠著呢。」

  「我猜羅摩可不會照著咱們的教科書運轉。快到貝塔扶梯了。我們到那兒要先休息五分鐘。」

  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並不夠用,感覺上卻像是過了一年。因為現在光線正毫無疑問地在變暗,並且暗得越來越快。

  大家雖然都帶著手電筒,可現在一想到這裡要變得漆黑一片,就還是無法忍受。他們在心理上已經十分習慣於這裡無盡的白天,簡直記不起當初第一次探索這個世界時的條件了。他們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逃離這裡——逃進厚達一公里的柱面牆壁之外,太陽的光照之下。

  「中軸區指揮台!」諾頓呼叫道,「探照燈能工作嗎?我們可能馬上就要用上它。」

  「沒問題,頭兒。這就打開。」

  在他們頭頂八公里處,一道讓人心安的光亮了起來。儘管羅摩的天光正逐漸熄滅,可相比之下,探照燈光看上去還是驚人地暗淡。不過探照燈過去幫助過他們,如果需要,它還是會再給他們指路的。

  諾頓惡狠狠地想,這將是他們所經歷過的最漫長、也最讓人精神崩潰的攀爬。不論如何,他們都不能走得太急;萬一體力透支,那他們就只能癱軟在這道垂直的崖壁某處,只能等到停工抗議的肌肉允許他們繼續前進。如今,他們肯定已經是所有執行過太空任務的人裡面體能最好的。可是血肉之軀,能力終歸有極限。

  經過一個小時的跋涉,他們來到了扶梯的第四段,這裡距離平原大約有三公里。從這裡往上的路程會輕鬆很多;重力已經降到地球水平的三分之一;雖然時不時地還會出現震動,但再也沒有異乎尋常的現象發生,而且光線還算充足。他們變得樂觀起來,甚至在想會不會離開得太早了。然而,有一件事情確鑿無疑,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剛才是他們最後一次踏足羅摩的平原。

  正當眾人在第四層平台上做十分鐘休息時,喬·卡爾弗特突然叫道:

  「什麼聲音,頭兒?」

  「聲音!——我什麼都沒聽見啊。」

  「尖厲的哨聲——音調正不斷降低,你肯定能聽見。」

  「你的耳朵比我的年輕多了——哦,這下聽到了。」

  哨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一會兒就變得十分響亮,甚至刺耳,並且音調迅速降低。然後突然聽不到了。

  幾秒過後,哨聲又響起來,重複剛才的過程。聲音哀婉,令人動容,就像燈塔上響起了汽笛,向濃霧籠罩的夜晚送出警報。這哨聲是個信號,並且十分緊急。它雖然不是為他們的耳朵設計的,但他們能聽得懂。隨後,像是為了雙重保險,太陽光也來參與傳遞信息。

  陽光先是暗到幾不可見,然後又亮起來。明亮的光珠形如球狀閃電,沿著六道重新照亮世界的峽谷快速滾動。光珠運動節奏一致,催人昏昏欲睡,都是從兩極向柱面海移動,這只能表示一個意思:「去海里!」陽光在召喚,「去海里!」這些召喚難以抵擋,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衝動,想要回過身去,拋卻俗世,到羅摩的海水裡去。

  「中軸區指揮台!」諾頓急忙呼叫道,「你們能看見出什麼狀況了嗎?」

  彼得的聲音傳來,他聽起來十分震驚,而且相當恐懼。

  「是的,頭兒。我正在觀察整個南岸大陸。那邊還有不少生機人——包括一些大塊頭。有塔吊、推土機——還有許多拾荒者。它們全都在沖向柱面海,速度比我之前所觀察到的都快。有一個塔吊——就在海邊!和吉米一樣,但是下落速度快多了……撞上海面時摔成了好幾塊……鯊魚來了……在撕扯塔吊……嗯,這一幕真是讓人難受……

  「現在我正看向平原。有個推土機似乎壞了……正一圈一圈地繞圈子走。現在有兩隻螃蟹在撕扯它,把它撕成碎片……頭兒,我看你最好快點兒回來。」

  「相信我,」諾頓深有同感地說,「我們已經在拼命趕路了。」

  諾頓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印象,羅摩正在像準備迎接風暴的船一樣,給艙口釘上固定板條,儘管這個印象並沒有邏輯基礎。他再也無法保持完全理性了。在他腦海里,有兩股衝動正在激烈鬥爭——他必須逃離,同時又想追隨天上不斷閃耀的道道電光,遵從它們的旨意,和生機人一起奔向海洋。

  還有最後一段扶梯——然後再休息十分鐘,好緩解肌肉的疲勞。然後繼續出發——再走兩公里,不過還是儘量別想這些——

  一串串讓人抓狂的、音調不停降低的哨聲突然停了。與此同時,沿著「直谷」峽槽快速流動的光球也停止了奔向海洋的步伐。羅摩的六道條狀太陽再一次變成六道連續的光帶。

  不過太陽很快就暗淡下去,有時候還會閃爍幾下,像是有大股的能量從不斷衰竭的能量源頭抽了出來。腳下時不時傳來輕微的震動——艦橋報告說羅摩仍然在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緩慢速度轉向,仿佛一根指南針在對微弱的磁場作出反應。也許這還讓人放心一些,倘若羅摩停止了轉向,諾頓就真的要擔心了。

  彼得匯報說,所有生機人都消失了。整個羅摩內部,僅有的活動就來自幾個人類,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沿著北半球彎曲的內壁向上攀爬。

  諾頓早就克服了第一次攀爬時的眩暈感,可是現在,一種新的恐懼正襲上心頭。在這裡,在從平原向中軸區沒完沒了的攀爬途中,他們太脆弱了。萬一羅摩完成了姿態調整,開始加速怎麼辦?

  可以想見,羅摩的推力方向將在自轉軸上。如果推力指向北極,那還沒什麼問題,他們會被更加結實地頂到正在攀爬的陡坡上;可萬一推力指向南方,那他們就有可能被掃到半空中,最終落回身下遠處的平原。

  諾頓試著安慰自己說,羅摩就算加速,其加速度也會非常小。佩雷拉博士的計算最有說服力,羅摩的加速度不可能超過地球重力的五十分之一,不然的話,柱面海就會漫上南岸高崖,淹沒整片大陸。可是佩雷拉一直在地球上舒舒服服地做研究,頭頂上可沒有好幾公里高、向外延伸出來、像是隨時都會劈頭砸下來的金屬牆壁。而且說不定羅摩的設計就是要周期性地洪水泛濫呢——

  不對,這樣想也太荒唐了。幾萬億噸的質量竟會突然起動,加速度足以把他甩脫下來,這念頭真是太荒唐了。不管怎樣,最後這段路程里,諾頓絕不會讓自己距離扶手太遠。

  仿佛好幾輩子都過去了,扶梯終於到盡頭,只剩下幾百米嵌在內壁的垂直梯子了。這一段沒必要爬,因為這裡重力輕微,在中軸區,一個人用繩索就能輕鬆地把另一個人拽上來。就算是在梯子底部,一個人的重量也不會超過九公斤,到了梯子頂,重量為零。

  於是,諾頓套著吊索,放鬆下來,時不時抓一把梯級,來對抗雖然微弱,卻仍舊試圖將他推離梯子的科里奧利力。最後一眼望向羅摩時,他幾乎忘記自己抽筋的肌肉。

  現在的亮度相當於地球上滿月時的夜色,整個羅摩的景色都無比澄清,可他已經看不清太多細節了。南極如今在閃光的霧團中,已經有一部分無法辨識,只有大角從迷霧中伸出來,正對著他,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海對面那片雖然仔細測繪過,卻仍然無從了解的陸地上還跟過去一樣,隨處散落著補丁一樣的田地。那裡距離太遠,只有一點點大,又充斥著複雜的細節,靠眼睛看,根本看不真切,諾頓只能看個大概。

  他的眼睛繞著柱面海的環帶看了一圈,第一次注意到擾動的海水中有個規則的紋路,像是海浪撲上以幾何圖形般精確安置的礁石。羅摩的變軌動作正在產生微弱的效果。諾頓相信,如果他讓巴恩斯中士駕駛著已然消失的「決心」號渡過柱面海的話,她肯定會很樂意在這種海況下出海航行。

  紐約、倫敦、巴黎、莫斯科、羅馬……他向北岸大陸的城市一一道別,希望羅摩人能原諒他所造成的損害。也許他們會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科學。

  這時,突然間,諾頓已經到中軸區了,一雙雙手焦急地伸出來抓住他,催著他穿過氣閘艙。諾頓雙手雙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讓他幾乎沒辦法自己行動,於是他樂得讓其他人像對待半癱瘓的病人一樣幫他一把。

  隨著他進入中軸區正中的凹坑,羅摩的天空在他頭頂圍攏過來。隨著氣閘艙通往內部的艙門永遠地擋住這片景觀,諾頓心想:「最靠近太陽的地方,羅摩的夜晚卻降臨了,真是奇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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