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花

2024-09-26 09:05:4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之前這一陣忙活過後,吉米口渴了,他實際上已經意識到,這邊整片大陸上都沒有一點兒可供人類飲用的水。水壺裡的水大概能夠他活一個星期——可活著又能怎樣?很快,地球上最聰明的大腦就會一齊想辦法解決他的困境,諾頓船長無疑將會收到鋪天蓋地的建議。可是吉米怎麼想也想不出,要怎樣才能從半公里高的懸崖上下來。就算他有足夠長的繩子,他也沒地方系呀。

  不管怎樣,連掙扎都不嘗試一下就坐以待斃太愚蠢——也太丟人了。救援只可能來自柱面海,在去海邊的路上,他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做一點兒工作。除他以外,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這樣,一邊走,一邊觀察,並對這裡變化多端的地貌拍照。而這一成果足以讓他永垂不朽了。雖然他寧肯獲得別的榮譽,不過這倒也聊勝於無。

  他距離柱面海只有三公里,要是可憐的「蜻蜓」號還能飛,他直接就飛過去了。可是看樣子他沒辦法畫條直線走到海邊。前方有些地區存在著極大的障礙。不過這也沒什麼,反正可選擇的路徑還很多。這些路徑就像是畫在一張彎曲的、向他左右兩邊展開的地圖上,吉米能把它們盡收眼底。

  他有的是時間,他打算先去看看最有意思的風景,哪怕因此會繞些遠路。右邊大概一公里處有一片形似棋盤的街區,像雕花玻璃——或是巨大的珠寶展櫃——一樣閃閃發亮。也許正是這個念頭引得吉米想要去一探究竟。就算是註定沒救的人,也總還是會對面積達幾百平方米的寶石產生些興趣吧。

  

  結果那不過是些石英晶體,好幾百萬顆,鋪在沙子上,不過吉米也沒有太失望。相比之下,棋盤旁邊的街區更有意思,那裡鋪著一些空心金屬柱,空心柱高度從不足一米到五米有餘不等,彼此挨得很近,構成看似毫無章法的圖案。那裡根本過不去,除非開著坦克碾過這片管道森林。

  吉米走在晶體和空心柱之間,一直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右邊的街區是一條用羊毛織成的巨大地毯——抑或是掛毯。他想要從中扯出一縷毛線來,結果根本扯不壞。

  在他左邊是一片由六邊形地磚鋪成的地面,地磚鋪得十分整齊,根本看不出接縫。要不是地磚塗成了彩虹般的五顏六色,這裡的地面看起來簡直就是完整一片。吉米花了好幾分鐘想要找出兩塊既相鄰又同色的地磚,來看看這種情況下還能不能分辨出兩者的接縫,可是這種情況他一個都沒找到。

  他一邊慢慢進行搖攝[38],拍下整個十字路口的景象,一邊難過地對中軸區指揮台說:「你們認為這是什麼?我感覺我被困在一個巨大的拼圖遊戲裡了。不然的話,難道這裡是羅摩人的藝術畫廊?」

  「我們跟你一樣搞不清楚呢,吉米。不過還從來沒有跡象表明羅摩人熱愛藝術。先不忙下結論吧,多找些例證再說。」

  他在下一個十字路口發現的兩個例證也無助於他們得出結論。其中之一是一片空地——一片溫和、毫無特徵的灰色,摸起來又硬又滑。另一片是一塊柔軟的海綿,上面有數不清的小孔。他用腳踩了踩,整個地面在他腳下起起伏伏,讓人噁心,像是踩在不穩固的流沙上。

  再下一個十字路口,他看見的東西像極了耕地——只是犁溝深度完全一致,都是一米深,而且地里的構成材料表面跟銼刀很像。不過他對此並未多加留意,因為它旁邊的街區比他所見的其他區域還要讓人費解。到最後,他終於找出點兒門道來,而這門道卻讓人十分不安。

  整個區塊都圍著籬笆,樣子很普通,要是在地球上,他根本不會去多看一眼。籬笆樁——像是金屬的——間距五米,中間拉著六根繃緊的金屬絲。

  籬笆後面又是一道一模一樣的籬笆——這後面,還有一道。這又是一個典型的羅摩式的「好事成三」。不管這樊籬裡面困的是什麼,它都不會有機會逃出來。籬笆上沒有入口——本以為會有那種能盪開的門,好把野獸趕進來困住,結果卻沒有。相反,區塊正中間只有一個洞,就像是小號的「哥白尼山」。

  即便是換一個境遇,吉米大概也不會猶豫不前,更別說現在他已然沒什麼可失去的了。他很快翻過三道籬笆,走到洞口,向里望去。

  和「哥白尼山」不同,這口井只有五十米深。井底有三個隧道出口,每個出口看起來都大得足以容下一頭大象。就這些。

  吉米端詳了一陣子,認為這樣布置的合理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下面的地板其實是個升降梯。可是這個升降梯是運什麼的,恐怕他永遠都無從得知了。吉米只能猜測那東西應該非常大,沒準兒還相當危險。

  接下來幾個小時裡,他沿著柱面海邊走了十多公里,棋盤一樣的區塊開始在他的記憶里混成一團。他之前看見,有些區塊整個被包裹在繩網製成的形似帳篷的結構里,仿佛是些巨大的鳥籠子。還有一些區塊則像是池塘,裡面的液體都結冰了,上面滿是漩渦狀的花紋,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些漩渦又非常堅硬。還有一個區塊非常黑,黑得他無法把它看真切;只有碰觸到之後,他才知道,那裡真的有東西。

  可就在這時,不知不覺間,這裡變成了一種吉米能夠理解的事物。這些區塊一個挨著一個向南方延伸,構成了一塊塊的——沒有別的詞彙可以描述了——農田。如果是在地球上,他可能正經過一座實驗農場——每個正方形區塊都是一片精心打理的平整農田,這在羅摩的金屬地貌中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些大片的農田都還荒著,了無生氣——都在等待從來都不曾下種過的莊稼。吉米不知道這些農田的目的何在,因為像羅摩人一樣先進的生物還要從事農業生產,這事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是在地球上,種地也不過是一項流行的業餘愛好,以及奢華菜餚的一個來源。可是吉米敢發誓,這些區塊都是精心準備、只等下種的農場。他還從沒見過這麼幹淨的土壤,每個區塊都覆蓋著一層面積廣大、質地堅韌的透明塑料。他想要把塑料切開,好獲取樣本,可是他的刀子只能在表面上留幾道刻痕。

  內陸更深處還有很多農田,不少農田上有長杆和金屬線構成的複雜構架,吉米估計這些東西是用來為攀緣植物提供支撐的。這些構架光禿禿的,十分荒涼,就像深冬里葉子掉光的樹。這些構架所經歷的冬天一定漫長而又可怕,而這幾個星期的光明和溫暖一定只是冬天再次降臨前的一段小插曲。

  吉米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停下來,更加細緻地觀察南邊的這片金屬迷宮。他的意識里一定已經下意識地把周遭一切細節都查看過了,同時還注意到,在這個怪異陌生的地方還有更加古怪離奇的事情。

  大約二百五十米外,在一個金屬線和長杆構成的格子架中間,有一個孤零零的彩色斑點在閃閃發亮。這個亮點非常小,而且很不醒目,人眼差點兒就看不見它——如果是在地球上,根本沒人會對它多加注意。不過此刻吉米注意到它,其中一個理由無疑是因為這亮點讓他想起了地球……

  在向中軸區指揮台報告前,他先去確認自己沒有搞錯,而他的滿心期望也沒有落空。他一直走到距離那東西幾米處才完全確認,羅摩了無生氣的世界裡已經闖入了他所認識的生命。因為在孤寂而又華麗的南岸大陸邊緣綻放的,是一朵花。

  吉米再走近些,又發現有什麼地方明顯不對。地面上本來有一層覆蓋物,估計被用來保護土層免受不速之客的污染,可這覆蓋物上有個洞。一根綠莖從這個破口裡伸出來,有人的小手指頭粗,沿著格子架向上蜿蜒攀爬。在離地一米高的位置長出一簇藍色的葉子,看形狀與其說是葉子,倒更像是羽毛。齊眉高的莖幹的頂端,吉米起初以為是一朵孤零零的花。現在吉米毫不吃驚地看見,那實際上是三朵緊挨著的花。

  花瓣是些色彩明艷、長約五厘米的管子,每一朵花長有至少五十片花瓣,閃著或藍或紫或綠的金屬光澤,看起來更像是蝴蝶的翅膀,而不像是植物。吉米其實對植物學知之甚少,不過他還是因為沒有看到任何類似植物花瓣或是雄蕊的結構而大惑不解。他不知道這東西與地球上的花朵的相似之處會不會純屬巧合,也許它跟珊瑚蟲關係更近一些吧。不管它是花還是珊瑚,似乎都暗示著羅摩里存在著某種小的、空氣傳播的生物,這種生物要麼是被用作肥料,要麼是當作食物。

  這其實並不重要。不論它在科學上應該如何界定,對吉米來說,這就是花。它的存在是一個古怪的奇蹟,一個完全不像羅摩人風格的意外,這讓吉米又想起來,有太多東西,他再也無緣得見了。他決定把花帶走。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花跟吉米之間有十多米距離,中間隔著由細杆構成的格子架。細杆構成一個個立方體,寬度不足四十厘米。幸虧吉米還是空中自行車運動員,身子又瘦又結實,他知道自己能從空當里鑽過去。可是從裡面出來又要另當別論,他肯定沒辦法轉回身來,所以他只能倒退著鑽出來。

  吉米向中軸區指揮台描述了花的樣子,並且從所有可能的角度對花拍照。他的發現讓指揮台十分振奮。他說「我要去把它摘下來」時,大家都沒有反對。吉米也想過會有反對聲,現在他的命完全是他自己的了,隨他愛做什麼都行。

  他把衣服全都脫掉,抓著光滑的金屬細杆,開始扭動著身子往格子空當里擠。格子很窄,吉米感覺自己像是個囚犯,正鑽過牢籠鐵柵逃出去。他整個人都鑽進去,又試著往後退一退,只為試試看這樣做有沒有什麼困難。結果要困難得多,因為他兩條胳膊已經伸出去了,往後退時,胳膊不是往前拉,而是要向後推,不過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會被無助地困在這裡。

  吉米是個行動派,衝勁十足,做事從不瞻前顧後。他別彆扭扭地沿著細杆圍成的狹窄通道向前爬,完全不去想自己為什麼要上演這樣一出堂吉訶德式的壯舉。他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對花卉產生過興趣,可是現在,他情願拼上自己最後一絲力氣,來收集一朵。

  的確,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標本,而且具有極大的科學價值。可是吉米想要它,其實是因為,這朵花是他自己與生命世界和他的出生地之間最後一點兒聯繫。

  可是等他把花攥到手裡,吉米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也許這是整個羅摩僅有的一朵花,他有權力去採擷它嗎?

  如果需要藉口的話,他可以這樣安慰自己:這朵花其實並不在羅摩人自己的規劃當中。它顯然是個意外,生長得太晚——不然就太早。可是他其實並不需要藉口,他也只是猶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抓住莖幹,猛地一折。

  這朵花一下子就被扯下來。他還收集了兩片葉子,然後開始慢慢向後撤退。他只有一隻手空著,回程變得異常艱難甚至痛苦,沒多久,他就得停下來歇口氣。就在這時,吉米注意到,那植物上形如羽毛的葉子正慢慢合攏,失去頂端的莖幹也慢慢從架子上退下來。吉米注視著,心裡既入迷又難過,他看見整株植物都一點點退縮進土裡,像是一條受了致命傷的蛇爬回洞裡。

  我謀殺了一樣美麗的東西,吉米告訴自己。可話說回來,如今的他已然是被羅摩殺死了。他採摘的不過是他應得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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