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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8:59:24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一處高高的木質圍牆上缺了一塊木板,圍牆上便有了這一道豎直的狹窄豁口,圍牆裡有個人,每天坐在豁口處,從里往外看。沙漠裡有一頭野驢,每天都會從這堵圍牆和牆上的豁口旁經過——首先是鼻子,接著是頭、前腿、長長的褐色驢背、後腿,最後是尾巴。一天,這個人突然跳起來,眼中閃耀著發現的喜悅,他向身邊的所有人大聲喊道:「事情再明顯不過了!因為有鼻子,所以才有了尾巴!」
——《隱秘智慧故事集》,選自《拉科斯口述史》
自從來到拉科斯以後,歐德雷翟多次想到了塔拉扎的那幅年代久遠的畫,就掛在她聖殿住所內牆面的顯著位置。每當想起這幅畫,想起畫上的筆觸,歐德雷翟就感覺自己的雙手隱隱作痛。她仿佛聞到了畫油和顏料的氣味。她的情感在畫布上奔涌。歐德雷翟每次從這樣的回憶中抽離,腦海中都會產生新的疑惑:什阿娜是她的畫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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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人中,手握畫筆的是哪一個?
這天早上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此時天還沒亮,歐德雷翟正在拉科斯主堡頂層的住所里,什阿娜也住在這裡。一位侍祭進來,用輕柔的聲音喚醒了歐德雷翟,告訴她塔拉扎馬上就要到了。歐德雷翟抬眼看向這位深色頭髮的侍祭,微弱的燈光照在那人的臉上,此時她的腦中立即閃現出關於那幅畫的記憶。
我們兩人,究竟是誰造就了誰?
「讓什阿娜再睡一會兒。」歐德雷翟說完,便讓侍祭離開了。
「你要在主母到達前用早飯嗎?」侍祭問道。
「等塔拉扎到了再說吧。」
起床後,歐德雷翟迅速梳洗完畢,然後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件黑色長袍。她大步走向頂層公共休息室東邊的窗戶,順著航空基地的方向往外看去。在那個方向,許多條移動的光線點亮了灰色的天空。她啟動了房間裡所有的球形燈,讓外面的景象不再那麼刺眼。球形燈耀眼的金色光芒反射在厚實的裝甲合成玻璃上,泛灰的玻璃表面還映出了她的臉,從模糊的五官線條上能明顯看出疲倦的痕跡。
歐德雷翟心想:就知道她會來的。
就在此時,拉科斯的太陽出現在遠處灰暗的地平線上,仿佛孩子手中橘色的皮球,忽地一下彈入了人們的視線。空氣的溫度瞬間就升了上去,這就是很多拉科斯觀察員提到過的熱彈跳現象。歐德雷翟轉過頭,這時大廳的門打開了。
塔拉扎走了進來,身上的長袍窸窣作響。她身後有人把房間門關上了,房間只剩她和歐德雷翟兩人。大聖母走向歐德雷翟,頭上戴著黑色的兜帽,露出面部。眼前的場景讓人輕鬆不起來。
見歐德雷翟一臉憂慮,塔拉扎便故意說道:「好吧,達爾,我們終於以陌生人的身份見面了。」
塔拉扎的這番話把歐德雷翟嚇了一跳,她準確地接收到話中的威脅信號後,心中的恐懼就像杯中倒出的水一樣傾瀉而出,離她而去。自她出生以來,歐德雷翟頭一次準確地捕捉到了自己跨越分界線的那一刻。在她看來,沒有多少聖母會懷疑這條線的存在。跨過這條線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一直知道它的存在:走過去,她就能進入虛空之境,自由自在地飄蕩。她不再脆弱了,她們可以殺了她,但她絕不認輸。
「所以,不再有達爾、塔爾了。」歐德雷翟說。
塔拉扎聽出了歐德雷翟語調中不羈的意味,認為這是她自信的表現。「也許一直都沒有達爾、塔爾。」她冷冰冰地說,「我看得出來,你覺得自己聰明極了。」
歐德雷翟心想:戰鬥打響了,可我不會站著不動,等著她來攻擊我。
歐德雷翟說:「除了跟特萊拉人結盟,沒有其他的選擇,尤其是在我意識到你為我們謀求的是什麼的時候。」
塔拉扎突然感覺很疲憊。雖然在來拉科斯的路上,無艦經過了好幾次空間躍遷,但這仍然是一段很長的路程。當人經過扭曲空間,離開熟悉的環境時,身體總能感覺到這種變化。她找了張柔軟的沙發坐了下來,無比舒適的感覺讓她嘆了口氣。
歐德雷翟看出大聖母的疲態,立刻同情起她來。忽然間,她們變成了兩位處境相同的聖母。
塔拉扎明顯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拍拍身旁的坐墊,等著歐德雷翟坐過來。
「我們必須保全姐妹會。」塔拉扎說,「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這是自然。」
塔拉扎注視著歐德雷翟,仔細打量面前這副熟悉的面容。沒錯,歐德雷翟也很疲憊。「你在這裡待了一陣子了,親自接觸了這裡的人和各種問題。」塔拉扎說,「我想要……不,達爾,我需要你的看法。」
「特萊拉人裝作全力配合。」歐德雷翟說,「可他們表現得遮遮掩掩的,我已經開始思考一些讓人不是很愉快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
「如果伊納什洛罐不是……真正的罐子呢?」
「為什麼這麼說?」
「瓦夫現在的表現,就好像那些極力隱瞞家中情況的人,不想讓別人知道家裡還有個畸形的孩子或者神經病的叔叔。我向你發誓,每當我們開始談到伊納什洛罐時,他都會表現得非常窘迫。」
「可是他們會用什麼……」
「代孕母親。」
「可他們沒有必要……」這個問題打開了太多種可能性,塔拉扎深受震驚,陷入了沉默。
「有人見過女性特萊拉人嗎?」歐德雷翟問道。
塔拉扎的腦子裡滿是反駁的想法,說道:「可是如果這樣的話,他們是怎麼做到如此精準的化學控制,怎麼控制變量……」她掀開兜帽,搖搖頭讓頭髮散落下來,「你說得對,我們應該懷疑所有可疑的地方。可是,這件事……太荒謬了。」
「關於我們的死靈,他還是沒有把全部事情告訴我們。」
「他說什麼了?」
「就是我之前報告過的那些:他們在初始的鄧肯·艾達荷基礎上進行了變化,新的死靈滿足我們對於普拉納-賓度的所有要求。」
「這解釋不了他們為什麼要殺害,或者說密謀殺害我們之前買下的死靈。」
「他以偉大信念的名義起誓他們這麼做只是出於羞愧,因為之前的十一個死靈並不能滿足期望。」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們安插了臥底在……」
「他發誓沒有,我逼他解釋這件事,他說,如果製作的死靈滿足所有期望,必然會在我們中間引發一場外界察覺得到的動盪。」
「外界察覺得到的動盪?他什麼……」
「他不願說。他說他們已經履行了約定的義務,他每次都用這個搪塞我們。塔爾,死靈在哪裡?」
「什麼……噢,他在伽穆。」
「我聽過……」
「局勢全在伯茲馬利的掌握之下。」塔拉扎說罷雙唇緊閉,希望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從最新的報告來看,情況不容樂觀。
「很明顯,你在跟他們爭論是不是要殺了死靈。」歐德雷翟說。
「不只是死靈的問題!」
歐德雷翟微微一笑:「看來貝隆達是真的想把我永遠除掉了。」
「你怎麼……」
「在某些情況下,友情是很有價值的資產,塔爾。」
「你踏入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歐德雷翟聖母。」
「可我沒有做錯,塔拉扎聖母。關於瓦夫說的那些尊母的事,我仔細思索了很久。」
「跟我講講。」塔拉扎的聲音透出無比的堅定。
「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歐德雷翟說,「在性技巧上,她們已經超過了我們的銘者。」
「蕩婦!」
「沒錯,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身,她們所用的技巧都會造成毀滅性的影響。這些人已經被手中的力量蒙蔽了雙眼。」
「你思考的只有這些問題嗎?」
「塔爾,我想知道,她們為什麼要毀掉伽穆主堡?」
「她們明顯是衝著死靈來的,她們想要抓住或者殺了他。」
「為什麼這件事對她們那麼重要?」
「你想說什麼?」塔拉扎厲聲問道。
「這些蕩婦採取這些行動,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們從特萊拉人那裡獲得的信息?塔爾,如果特萊拉人在死靈身上動的手腳,是為了讓他成為男版的尊母呢?」
塔拉扎把手放在嘴上,隨即發現這個動作泄露了很多信息,便馬上把手放了下去,不過已經太遲了。不要緊,現在兩人的身份還只是兩位正在交談的聖母。
歐德雷翟說:「而且我們已經把盧西拉派到了死靈身邊,要把他變成一個多數女人都無法抗拒的男人。」
「特萊拉人跟這些蕩婦打交道多久了?」塔拉扎問道。
歐德雷翟聳聳肩,說道:「不如問這個問題:她們跟大離散回來的特萊拉人打交道多久了?只要他們之間互通有無,就會泄露很多信息。」
「你的推演很精彩。」塔拉扎說,「你覺得可能性有多大?」
「你跟我知道的一樣多,這可以解釋很多事情。」
塔拉扎苦澀地說道:「你現在怎麼看和特萊拉人結盟這件事?」
「必要性更勝以往。我們必須了解內部信息,我們必須具備影響競爭對手的能力。」
「無恥之徒!」塔拉扎厲聲喝道。
「什麼?」
「這個死靈就是一個人形的記錄設備,他們把他安插在我們內部,如果特萊拉人得到了他,就會了解到很多我們的事情。」
「那種手段未免太卑鄙了。」
「這便是他們的本性!」
「我承認,目前我們的情況可能還會產生其他後果。」歐德雷翟說,「但是根據現有的分析,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在仔細檢查過那個死靈之前,我們不敢殺了他。」
「那可能就太遲了!該死的同盟,達爾!你把我們的把柄交到了他們手上……也握住了他們的把柄——雙方都不敢輕易放手。」
「這難道不是一個完美的同盟嗎?」
塔拉扎嘆了口氣:「我們最晚什麼時候得把交配記錄給他們?」
「拖不了多久了,瓦夫一直在催。」
「那麼,我們能看到他們的伊納什洛……罐嗎?」
「當然,我在拿這個跟他們談條件,他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雙方都想要更多的收穫。」塔拉扎低吼道。
歐德雷翟用一副無辜的語調說道:「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這是個完美的同盟。」
「該死,該死,真該死。」塔拉扎喃喃道,「特格已經喚醒了死靈的初始記憶!」
「可盧西拉有沒有……」
「我不知道!」塔拉扎表情冷峻地轉向歐德雷翟,開始複述伽穆最近的幾次報告:她們找到了特格一行人,作了關於三人的簡要報告,但盧西拉沒有發回任何報告;姐妹會計劃把三個人從伽穆救出來。
塔拉扎聽著自己說出的話,心中產生了不安的感覺。這個死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們早就知道,鄧肯·艾達荷的死靈與普通死靈不同。但如今,隨著他的神經和肌肉能力得到加強,再加上特萊拉人在他身上做的手腳——姐妹會如今的處境,就好像手上拿著一根燃燒的木棍一樣。你知道,自己全靠這根木棍拯救自己,但火焰向下蔓延的速度超乎想像。
歐德雷翟沉思著說道:「你有沒有想像過,死靈在新的肉體裡恢復記憶時的感覺?」
「什麼?什麼意思……」
「意識到自己的肉體是從死人的細胞里長出來的。」歐德雷翟說,「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
「艾達荷的死靈跟普通人不一樣。」塔拉扎說。
「特萊拉尊主的死靈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歐德雷翟揉了揉額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思路。眼前的這個人拒絕任何感情,憤怒是影響她行為的關鍵因素,對於這樣的人,很難解釋清楚這件事情。塔拉扎沒有……沒有同理心。如果不把它當成邏輯練習,她無法體會到其他人的感覺和想法。
「死靈被喚醒時,必定經受了極大的震撼。」歐德雷翟放下手,說道,「只有精神足夠堅韌,具有強大恢復能力的那些能夠存活。」
「我們假設那些特萊拉尊主比表面上更加強大。」
「那鄧肯·艾達荷呢?」
「當然。否則暴君也不會一直從特萊拉人手中買他的死靈。」
歐德雷翟發現這個結論並沒有意義。她說:「眾所周知,艾達荷死靈對厄崔迪家族一向忠誠,而我又是厄崔迪的後代。」
「你覺得,這個死靈會在忠誠的驅使下緊緊追隨你?」
「尤其是在盧西拉——」
「那樣太危險了!」
歐德雷翟坐回沙發的一角。塔拉扎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這個系列的死靈就像美琅脂一樣,在不同的環境下會呈現出不一樣的味道。她們怎麼可能對這個死靈有把握呢?
「特萊拉人和創造出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那些人攪在了一起。」塔拉扎喃喃道。
「你覺得這就是他們想要交配記錄的原因?」
「我不知道!該死的,達爾!現在你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了?」
「我覺得當時沒有其他選擇。」歐德雷翟說。
塔拉扎露出了冷笑。歐德雷翟的表現仍然無可挑剔,但是她需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你覺得我也會這麼做嗎?」塔拉扎問道。
歐德雷翟心想:她還是不明白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塔拉扎希望她順從的達爾能獨立行事,但她的獨立行動驚動了最高議會。塔拉扎並不願意自己親手處理歐德雷翟。
「慣例。」歐德雷翟說道。
塔拉扎聽見這句話,感覺自己臉上挨了一耳光。要不是憑藉貝尼·傑瑟里特苦練出的忍耐能力,她就已經對歐德雷翟動手了。
慣例!
不知有多少次,塔拉扎當眾因為這個問題大發雷霆,她謹慎壓制的怒火,總會因為它的撩撥而燃起。歐德雷翟經常聽說這樣的事。
歐德雷翟引述大聖母的話,說道:「固定不變的習慣非常危險,敵人會從中找出規律,然後用它來對付你。」
塔拉扎費了很大的氣力,說道:「沒錯,這是弱點。」
「敵人覺得自己對我們的手段了如指掌。」歐德雷翟說道,「就連你也覺得,我的行為是可以預測的,主母。我就像貝隆達,在她開口之前,你就知道她要說什麼。」
「沒把你的權力提升到我之上,我們做錯了嗎?」出於對姐妹會的拳拳忠心,塔拉扎問出了這句話。
「不,主母。我們選擇的這條路,需要謹慎對待,不過我們兩人都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走。」
「瓦夫現在在哪裡?」塔拉扎問道。
「還在睡,有人守著他。」
「傳什阿娜。要不要中止計劃的這個部分,我們必須作個決定。」
「然後接受懲罰?」
「沒錯,達爾。」
什阿娜睡眼惺忪,揉著眼睛走進了公共休息室,不過她顯然已經洗過臉,還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色長袍,她的頭髮還有些濕潤。
塔拉扎和歐德雷翟就在東窗旁,背光站著。
「大聖母,這就是什阿娜。」歐德雷翟說道。
什阿娜背後突然一僵,完全清醒了。她聽說過塔拉扎,這個強大的女人執掌整個姐妹會,她住在一個叫作聖殿的遙遠星球上。兩位聖母身後的窗外,陽光正明媚,打在什阿娜的臉上,照得她睜不開眼。耀眼的陽光下,什阿娜只能隱約看見兩人部分的臉,兩人的輪廓也十分模糊。
為了這次會面,侍祭教員已經告誡過她:「在主母面前,站姿要挺拔,說話時態度要恭敬。她跟你說話時才能回話。」
什阿娜按照教員說的,挺直身子站在那裡。
「有人跟我說,你可以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塔拉扎說道。
這句話對女孩產生的效果,兩位聖母都看在眼裡。如今,什阿娜對聖母的本領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思想的光束完全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開始逐漸深入姐妹會巨大的知識寶庫,這是貝尼·傑瑟里特千年來不懈累積的成果。她了解到了選擇性記憶傳輸、他者記憶的運行模式和香料之痛。而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是所有聖母中最強大的一位,沒有什麼能夠逃得過她的眼睛。
什阿娜沒有作聲,塔拉扎繼續說道:「小姑娘,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大聖母,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嗎?您都已經說完了。」
塔拉扎細緻敏銳地瞥了一眼歐德雷翟:「達爾,你還給我準備了其他驚喜嗎?」
「我跟你說了,她有些高傲。」歐德雷翟說道。
塔拉扎的注意力回到了什阿娜身上:「小姑娘,你為那個建議感到驕傲嗎?」
「主母,我感到害怕。」
什阿娜繼續儘可能保持面無表情,她感到自己的呼吸稍微輕鬆一些了。她提醒自己:只說心裡最真切的感想。老師的這些警告如今有了更加深刻的含義。她的目光不再聚焦,雙眼盯著兩位聖母前面的地板,避開了最猛烈的陽光。她的心跳依然很快,而且她知道兩位聖母能察覺到,歐德雷翟已經多次施展過這個本領。
「好吧,你感到害怕很正常。」塔拉扎說道。
歐德雷翟問:「什阿娜,你知道主母剛才跟你說了什麼嗎?」
「主母想知道我是否做好了準備,決心為姐妹會效力。」什阿娜說道。
歐德雷翟看向什阿娜,聳了聳肩。關於這個問題,兩人已經不需要繼續討論了。在像姐妹會這樣的大家庭裡面,成員之間憑藉對彼此的了解,這樣的溝通便已足夠,無須多說。
塔拉扎一言不發,繼續研究什阿娜。什阿娜在這樣的凝視下備感煎熬,她知道自己必須保持安靜,默默忍受這番折磨人的審視。
歐德雷翟壓制下自己的同情心。在很多方面,什阿娜都像是一個少年版的自己,她的才智就像一隻氣球,以知識填充時,才智會向各個方向擴張。歐德雷翟想起當年自己的老師對此羨慕不已,同時也十分警惕,正如塔拉扎如今對什阿娜的警惕一樣。在比什阿娜還小時,歐德雷翟就意識到了這種警惕的情緒,因此她知道什阿娜也會察覺到這樣的情緒。才智必然有它的用武之地。
「嗯。」塔拉扎說道。
歐德雷翟聽見大聖母發出「嗯」的聲音,知道她正在內省,這是意識並流的一部分。歐德雷翟陷入了回憶中。她學習到很晚的時候,那些帶食物給她的聖母總會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觀察她,就像什阿娜如今接受的各種觀察和監控一樣。從很小起,她就意識到自己處在各種特殊的觀察之下。這便是貝尼·傑瑟里特誘導學員的一種方式,接受這些觀察的人,也想掌握這種玄秘的本領。什阿娜肯定也會有這種想法,這是每一位學員的夢想。
我也有可能做到!
塔拉扎終於開口,說道:「小姑娘,你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
「回主母,您在我這麼大的時候想要什麼,我就想要什麼。」
歐德雷翟暗暗一笑,什阿娜的獨立意識缺乏管束,已經發展到近似於傲慢的程度,塔拉扎必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對於生命的饋贈,你認為這種態度合適嗎?」塔拉扎問道。
「回主母,我只知道這一種態度。」
「我欣賞你的直率,不過我在這裡提醒你,凡事要謹慎些。」塔拉扎說道。
「是,主母。」
「你已經欠我們不少東西,將來你還會從我們這裡獲得更多東西。」塔拉扎說,「你要記住一點,收下我們的禮物,就要做好付出相應代價的準備。」
歐德雷翟心想:關於她將付出的代價,什阿娜一點概念都沒有。
貝尼·傑瑟里特會時刻提醒新成員,她們需要為姐妹會的饋贈付出代價,不能用愛回報,因為愛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什阿娜已經開始領悟到這一點了。生命的饋贈?歐德雷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清了清嗓子作為掩飾。
我還活著嗎?也許當她們把我從西比亞媽媽身邊帶走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在那所房子裡生活的時候我還是活著的,那在聖母們把我帶走以後呢?
塔拉扎說:「什阿娜,現在你可以走了。」
什阿娜原地向後轉,離開了房間,在這之前,歐德雷翟發現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什阿娜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大聖母的考驗。
什阿娜關上房門後,塔拉扎說:「你提過她天生掌握音控力的技能,當然,我聽出來了,非常出色。」
「她控制得很好。」歐德雷翟說,「她已經吸取教訓了,知道不能用在我們身上。」
「達爾,你怎麼看這個孩子?」
「也許有一天,她會成為一位能力非凡的大聖母。」
「會發展到我們無法掌控的地步嗎?」
「我們得耐心等等看。」
「你覺得她有能力為我們取人性命嗎?」
歐德雷翟明顯受到了震動,問道:「現在?」
「當然是現在。」
「那個死靈?」
「特格下不了手的。」塔拉扎說,「我懷疑盧西拉也做不到。根據她們的報告,這個死靈具備一種很強的能力,能夠與人建立……緊密的情感聯繫。」
「你說的這些人包括我嗎?」
「施萬虞也沒能完全逃過。」
「為了完成崇高的事業,還需要做這樣的事嗎?」歐德雷翟問,「暴君的警告難道沒有——」
「他?他自己就殺過好多人!」
「而且為此付出了代價。」
「達爾,有取必有舍。」
「其中還包括奪取他人的性命?」
「達爾,為了讓姐妹會延續下去,聖母有能力作出任何決定,時刻記住這一點。」
「那就這樣吧。」歐德雷翟說,「取你所需,然後付出相應的代價。」
這樣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歐德雷翟說完這句話後,卻感覺內心那股新的力量更加強大了,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宇宙,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回應。這股強韌的力量從何而來?出自貝尼·傑瑟里特殘忍的訓練課程,出自厄崔迪的血統,或是因為她決定以後只聽從自己的決定,不再跟隨其他道德規範的指引?她當然知道事情絕非如此。如今她內心的寧靜狀態必然不是純粹的道德作用的結果,她也沒有在強裝鎮定。它們起不了這麼大的作用。
「你跟你的父親很像。」塔拉扎說,「一般情況下,人類的勇氣更多來自母親,但對你來說,我覺得父親在上面占的比重更大些。」
「米勒斯·特格英勇過人,令人尊敬,不過我覺得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歐德雷翟說道。
「也許是這樣吧。但是自打我們還是學員時起,我在每件事情上對你的判斷都是正確的。」
她一直都知道!歐德雷翟心想。
「不需要明說了。」她說。她心中暗想:我的出身、姐妹會的訓練和外部條件的打磨造就了現在的我……不論是達爾還是塔爾,我們兩人都是如此。
「是厄崔迪血統帶有的某種特質,我們還沒形成完整的分析結果。」塔拉扎說。
「不是基因事故?」
「我有時會想,從暴君的年代起,我們有沒有遭遇過真正的事故。」塔拉扎說道。
「那個時候,他在城堡里就能跨越千年的距離,直接預料到現在發生的事嗎?」
「你要把根源回溯到多久以前?」塔拉扎問道。
歐德雷翟說:「聖母命令交配聖母:『這個人跟那個人交配過了嗎?』這種情況下,到底會發生什麼?」
塔拉扎露出了冷笑。
歐德雷翟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整個人像被掀到波浪頂峰一樣,到達了一個全新疆域。塔拉扎想讓我反抗她!她想讓我成為她的對手!
「你現在要見瓦夫嗎?」歐德雷翟問道。
「首先,我想聽聽你對他的評價。」
「他把我們當成了工具,想要藉助我們實現『特萊拉人的崛起』。對特萊拉人來說,我們就是神主給他們的禮物。」
「他們為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塔拉扎說,「他們小心翼翼地掩飾,一直堅持了這麼些年!」
「他們對時間的看法跟我們一樣。」歐德雷翟贊同道,「他們最終能相信我們也是偉大信念的擁護者,這是原因之一。」
「可是為什麼過程這麼曲折?」塔拉扎說道,「他們並不傻。」
「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不讓我們發現他們製作死靈的真正目的。」歐德雷翟說,「傻子怎麼會做得出這種事情來呢?」
「那他們造出了什麼?」塔拉扎問道,「只有一個邪惡愚蠢的形象嗎?」
「如果像一個愚蠢的人那樣行為處事,只要持續的時間足夠久,最終就會變成一個愚蠢的人。」歐德雷翟說,「不斷完善變臉者的模仿技能,然後……」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必須懲罰他們。」塔拉扎說,「這一點我非常確定。帶他來見我。」
歐德雷翟令人將瓦夫帶來,兩人在等待的間隙,塔拉扎說:「在他們逃出伽穆主堡之前,我們對死靈的訓練順序就已經被打亂了。他在老師上課之前,就能準確領悟到事物的隱含意義,而且速度快得驚人。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