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鬧芝加

2024-09-26 08:43:1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芝加駐軍馬克·柯勞第中尉望著不遠處,慢吞吞地打了個呵欠,內心浮起一陣無以名狀的厭倦感。他在地球服役剛剛屆滿兩年,正急切等待被調到別處去。

  在銀河其他任何角落,想要維持一批駐軍,都不比在這顆可怕的行星上問題那麼複雜。在其他世界上,軍人與平民之間,尤其是女性平民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友愛情誼。此外,也不缺乏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的感覺。

  可是在這裡,駐地像一所監獄。他們住在抗放射線的營房內,呼吸著濾除放射性灰塵的大氣,並穿著灌鉛的服裝——那種衣服又冷又重,卻絕對不能脫掉,否則會為自己帶來很大的危險。因此,與當地居民產生情誼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使由於寂寞難耐,戰士們會不顧一切想要跟「地球雌性」交往)。

  所以說,除了短短哼上幾聲,長長睡個午覺,以及慢慢發瘋之外,又還能做什麼呢?

  柯勞第中尉搖了搖頭,試圖使頭腦清醒些,不過並沒有效果。他又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開始慢慢套上鞋子。他看了看手錶,認定現在距離晚餐時間還差一點。

  然後,他突然蹦起來,雖然才穿上一隻鞋,而且明明意識到頭髮還沒梳好,他卻顧不得這麼多,只曉得趕緊舉手敬禮。

  上校以輕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卻未就此借題發揮。反之,他明快地下達命令:「中尉,據報商業區發生騷動,你立刻率領污染消除隊,前往當翰百貨公司,並負責坐鎮指揮。要確定手下人員徹底做好保護措施,絕不可讓任何人感染放射熱。」

  「放射熱!」中尉大聲叫道,「對不起,長官,可是……」

  「十五分鐘內,你就要做好出發的準備。」上校以冷峻的口吻說。

  艾伐丹最先看到那個瘦小男子,那人做了個打招呼的小動作,他就不禁感到全身僵硬。「嗨,老大,嗨,大塊頭,告訴這姑娘沒必要淚流滿面。」

  

  寶拉猛然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自然而然地向艾伐丹靠去,感到他高大的身軀可以保護自己。而他也以保護者自居,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這回他倒沒想到,這是他第二次接觸地球女子。

  他厲聲問道:「你要幹什麼?」

  那個目光銳利的瘦小男子,從堆滿貨品的櫃檯後面怯生生走出來。

  他的口氣同時表現出逢迎與厚顏。「外面發生了怪事,」他說,「可是不勞你煩心,小姐,我會幫你把你的人帶回研究所。」

  「什麼研究所?」寶拉心虛地明知故問。

  「哦,得了吧。」瘦小男子說,「我叫納特,在核能研究所對面街口擺水果攤的就是我,我在那裡看到你好多次。」

  「我問你,」艾伐丹突然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納特高興得很,瘦小的身軀不停晃動。「他們認為這個傢伙得了放射熱……」

  「放射熱?」艾伐丹與寶拉異口同聲叫道。

  納特點了點頭。「沒錯。兩個計程車司機跟他一起吃過飯,他們就是那麼說的。這種消息傳得最快了,你該知道。」

  「外面那些警衛,」寶拉追問,「只是在找一個患了熱病的人?」

  「沒錯。」

  「你又為何不怕熱病?」艾伐丹突然質問他,「照我看來,有關單位將這家百貨商店疏散一空,就是因為害怕疾病蔓延。」

  「當然,而且有關單位等在外面,根本不敢進來,他們在等外人的污染消除隊。」

  「而你卻不怕熱病,是嗎?」

  「我為何要怕?這傢伙根本沒病。看看他,他的嘴哪裡生瘡了?他的臉沒發紅,眼睛也好好的。我知道熱病是什麼樣子的。來吧,小姐,那就讓我們大步走出去吧。」

  寶拉卻再度驚慌失措。「不,不,我們不能。他是……他是……」她無法再說下去。

  納特拐彎抹角地說:「我可以把他帶出去,不會有人問問題,也不需要看登記卡……」

  寶拉不自禁地輕聲叫出來,艾伐丹則以極為厭惡的口氣說:「你怎麼會有這種地位?」

  納特發出嘶啞的笑聲,將他的翻領翻了一下。「古人教團的差使,沒人會來質問我的。」

  「你這樣做圖的是什麼?」

  「錢!你們走投無路,我可以幫你們,再也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了。這值得你們花上,比方說,一百個信用點,也值得我賺上一百個信用點。現在先付五十點,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

  可是寶拉嚇壞了,壓低聲音說:「你會把他交給那些古人。」

  「為了什麼?他對他們根本沒用,對我卻值一百點。你要是等那些外人來了,他們在搞清楚這傢伙沒熱病前,就很可能把他殺掉。你也知道那些外人,他們不會在乎殺一個地球人。事實上,他們還挺喜歡這樣做。」

  艾伐丹說:「你帶這個小姐一塊走。」

  納特卻瞪著一雙既尖銳又狡獪的小眼睛,答道:「哦,不成,老大,那樣行不通。我冒的險都是所謂精打細算過的,我帶一個人通得過,帶兩個也許就不行。既然我只能帶一個走,就要帶那個比較值得的。難道你不認為這樣很合理嗎?」

  「假如,」艾伐丹說,「我把你抓起來,扯掉你的兩條腿呢?那又會怎麼樣?」

  納特嚇得縮頭縮腦,但很快就恢復鎮定,還勉強笑了一聲。「啊,那麼,你就是個傻蛋。他們總有法子逮到你,你會列在死亡名單上……好啦,老大,把你兩隻手拿開。」

  「拜託,」寶拉一面拉艾伐丹的手臂,一面說,「我們必須碰碰運氣。就讓他照他的話去做……你會對我們守信用,對……不對,納特先生?」

  納特撅起嘴來。「你的大塊頭朋友扭疼了我的手臂,他沒必要那樣做,我也不喜歡有人逼我做什麼。為了這件事,我要再多收一百點,總共是兩百點。」

  「我父親會付給你……」

  「預付一百點。」他以頑強的口吻答道。

  「但我沒有一百點啊。」寶拉又哭起來。

  「沒關係,小姐。」艾伐丹硬生生地說,「我應付得了。」

  他打開自己的皮夾,抽出幾張鈔票丟給納特。「趕緊走吧!」

  「跟他去吧,史瓦茲。」寶拉悄聲道。

  史瓦茲乖乖照做,什麼也沒有說,根本就感到無所謂。此時此刻,即使要他下地獄,他也不會有更強烈的反應。

  然後,便只剩下他們兩人,互相茫然瞪著對方。寶拉也許直到現在才真正望向艾伐丹,沒想到他竟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表情冷靜而充滿自信。在此之前,她只把他當成一個未經世事、毫無動機的見義勇為者,可是現在……她突然害羞起來,過去一兩小時發生的事,在她的腦海中亂成一團,她的心跳也不知不覺加快許多。

  他們甚至還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她微微一笑,說道:「我叫寶拉·謝克特。」

  艾伐丹一直沒見她笑過,發覺自己對她的笑容十分有好感。她的臉龐似乎開始發亮,像是映著一團光輝。令他感到……但他猛然將這種想法拋到腦後。一個地球女子!

  因此,他的口氣也許不如本意那麼誠摯。他說:「我的名字叫貝爾·艾伐丹。」他伸出一隻古銅色的手掌,將她的小手抓了一會兒。

  她說:「你幫了我那麼多忙,我一定要好好謝你。」

  艾伐丹聳了聳肩,表示不算什麼。「我們是不是該走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的朋友已經離去,而且我相信是安然離去的。」

  「我想他們要是逮到他,我們應該會聽見一陣騷動,你難道不這麼想嗎?」她以眼光懇求他的支持,他卻拒絕這個誘惑,並未因此變得更加溫柔。

  「我們該走了吧?」

  她的口氣也變得有些冰冷。「是啊,為何不走呢?」

  不料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哀鳴,那是來自地平線的一陣刺耳的呼嘯。少女張大眼睛,伸出的手忽然縮了回去。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艾伐丹問。

  「是帝國人。」

  「你也怕他們嗎?」說這句話的,是自覺並非地球人的艾伐丹——來自天狼星區的考古學家。不論有沒有偏見,不論如何強詞奪理,帝國軍隊的到來總是代表穩健與人道。現在這個機會值得對她示好,於是他變得親切了些。

  「不必擔心那些外人,」他甚至不惜採用他們對非地球人的稱呼,「我會應付他們,謝克特小姐。」

  她突然顯出關切之情。「哦,不,別試圖做那種事。只要別跟他們說一句話,一切照他們的話去做,甚至別看他們一眼。」

  艾伐丹笑得更燦爛了。

  當兩人與正門還有一段距離時,警衛便看到了他們。那些警衛立刻後退,騰出一個小空間,而且變得出奇肅靜。現在,軍車的鳴聲幾乎已經來到面前。

  然後,廣場上出現幾輛裝甲車,一隊戴著球形玻璃頭盔的士兵跳了出來。附近的群眾驚慌地四下散去,在一團混亂中,還夾雜著清脆的吼叫,以及神經鞭手柄戳刺的動作。

  領隊的是柯勞第中尉,他正走向一名站在正門口的地球警衛。「好啦,你說,什麼人患了熱病?」

  由於戴著充滿純淨空氣的玻璃頭盔,他的臉孔看來有點扭曲。此外,他的聲音則帶著點金屬性,那是電波放大器造成的結果。

  那名警衛極恭敬地低頭敬禮。「稟報尊貴的閣下,我們已將病人隔離在百貨商店裡面。原來跟病人在一起的兩個人,現在正站在您面前那個門口。」

  「他們,是嗎?很好!讓他們站在那裡。現在——首要之務,我要這些烏合之眾離開這裡。中士!清理廣場!」

  接下來的行動冷酷而充滿效率。等到群眾融入變暗的空氣中,夜幕已經漸漸籠罩整個芝加市,街道上開始亮起柔和的人工光芒。

  柯勞第中尉用神經鞭手柄拍打著自己厚重的皮靴。「你確定那個生病的地球佬在裡面?」

  「他沒有離去,尊貴的閣下,他一定還在裡面。」

  「好吧,我們就假設他還在,不要浪費任何時間。中士!徹底消毒整座建築!」

  一支身穿密封防護衣,與地球環境完全隔絕的特遣隊,立刻衝進那棟建築物。漫長的一刻鐘慢慢過去,艾伐丹——一直全神貫注地觀察這一切。這是相異文化互動關係的一項田野實驗,基於職業上的好奇心,他絕不願橫加干預。

  特遣隊又紛紛跑出那棟建築,當最後一名士兵出現時,整個百貨商店已被黑夜吞沒。

  「封閉所有門窗!」

  又過了幾分鐘,藉由遙控裝置,開啟了每層樓都放上幾罐的消毒劑。分散在建築物各個角落的鋼罐打開後,濃厚的煙霧立刻滾滾而出,沿著牆壁向上爬竄,每一平方英寸都不放過,並且滲入空氣中,進而鑽進最隱秘的隙縫。從細菌到人類,沒有任何原生質在這種煙霧中得以倖存。為了消除消毒劑的污染,最後還需要動用最費事的化學藥劑。

  現在,中尉正向艾伐丹與寶拉走去。

  「他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甚至沒有一絲冷酷,那只是一種徹底漠不關心的口氣。殺死了一個地球人,他想。不過,剛才他還拍了一隻蒼蠅,所以今天總共殺了兩隻動物。

  他沒有得到回答,寶拉溫順地低著頭,艾伐丹則好奇地張望著。這位帝國軍官並未將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他隨便做了個手勢,說道:「檢查他們是否受到感染。」

  一名佩戴帝國醫療隊徽的軍官走近他們,他的檢查一點也不客氣。他用戴著手套的雙手,在他們腋下用力碰觸,再把他們嘴角扯開,以便檢查他們的面頰內側。

  「未受感染,中尉。假如他們今天下午受到感染,現在症狀應該已經明顯可見。」

  「嗯——」柯勞第中尉仔細除下頭盔。接觸到「活生生」的空氣是很愉快的經驗,即使是地球上的空氣。他將那個難看的玻璃球挾在左臂腋下,粗暴地說:「你叫什麼名字,地球婆娘?」

  這個稱呼本身就充滿侮辱,他的口氣更是十足輕蔑,但寶拉沒有顯出任何忿恨。

  「寶拉·謝克特,閣下。」她悄聲答道。

  「你的證件。」

  她將手伸進白色外衣的小口袋中,掏出一本粉紅色小冊子。

  他接過證件,借著手中電筒的光芒翻閱著,翻完後便將它丟回去。小冊子嘩啦啦地掉到地板上,寶拉立即彎腰想要撿拾。

  「站起來。」軍官不耐煩地命令道,同時將那本證件踢得老遠。寶拉嚇得臉色蒼白,連忙縮回手指。

  艾伐丹皺起眉頭,決定現在應該插手了。他說:「喂,你聽我說。」

  中尉猛然轉過頭來,對他齜牙咧嘴。「你剛才說什麼,地球佬?」

  寶拉連忙站到他們中間。「稟報閣下,這個人跟今天發生的事毫無牽連。我以前從沒見過他……」

  中尉一把將她拉開。「我說,你剛才說什麼,地球佬?」

  艾伐丹以沉穩的目光回瞪他。「我說,你聽我說。現在我還要說,我不喜歡你對待女士的方式,奉勸你應該改善你的態度。」

  他實在太過氣憤,雖然那中尉誤會他的星籍,他竟然沒想到糾正。

  柯勞第中尉冷冷地笑了笑。「你是哪裡養大的,地球佬?你跟別人交談的時候,不曉得該稱呼對方『閣下』嗎?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對不對?好吧,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教訓過地球上的雄性大塊頭,我很懷念那種樂趣。來,這個怎麼樣——」

  他猛然伸出手掌,像毒蛇吐信一般迅疾,立刻一掌打到艾伐丹臉上。他左右開弓,一下,兩下。艾伐丹驚訝之餘連忙後退,耳中頓時嗡嗡作響。他隨即抓住那隻再度襲來的手臂,只見對方的臉孔因吃驚而扭曲變形……

  他肩頭肌肉輕輕鬆鬆扭動了一下。

  中尉馬上摔倒在人行道上,隨著一聲砰然巨響,玻璃盔摔得粉碎。中尉躺在地上爬不起來,艾伐丹則露出兇狠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手,作勢拍掉手上的灰塵。「這裡還有哪個雜種,以為他可以請我吃巴掌?」

  不料一名中士已經舉起神經鞭,並在下一刻按下開關。一道暗紫色光芒疾射而出,如火舌一般卷向高大的考古學家。

  艾伐丹感到一陣無法忍受的痛苦,體內每條肌肉都僵住了。他慢慢跪倒在地,然後全身麻痹,眼前一片漆黑。

  艾伐丹漸漸恢復神志的時候,首先意識到額頭傳來一陣冰涼,令他感覺舒服極了。他試圖張開眼睛,卻發現眼瞼動彈不得,像是掛在生鏽的鉸鏈上。他只好繼續閉著眼,以慢到不能再慢的動作(肌肉的每一分運動,都帶給全身針扎般的痛楚),將一隻手臂舉到面前。

  一塊又軟又濕的毛巾,拿在一隻小手中……

  他勉力睜開一隻眼睛,眼前是霧茫茫的一片。

  「寶拉。」他說。

  立刻傳來一陣驚喜的叫聲。「是的,你感覺如何?」

  「好像已經死了,」他以低啞的聲音說,「可惜痛苦沒有消失……發生了什麼事?」

  「軍車把我們帶到基地來了。有個上校來過這裡,他們搜了你的身——我不知道他們準備怎麼做,可是——哦,艾伐丹先生,你實在不該攻擊那個中尉,我想你折斷了他的手臂。」

  艾伐丹臉上擠出一抹無力的笑容。「太好了!我希望折斷的是他的脊骨。」

  「但反抗一名帝國軍官,那可是死罪一條。」她悄聲道,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真的嗎?我們等著瞧吧。」

  「噓,他們又回來了。」

  艾伐丹閉上眼睛,全身肌肉再度放鬆。寶拉的叫聲聽來不真切,好像與他的耳朵距離很遠。後來,當他感到在接受皮下注射時,根本無法牽動任何一絲肌肉。

  不久,他全身的血管與神經覺得舒暢異常,所有的痛苦隨即消失無蹤。他的手臂肌肉不再打結,原本像一張硬弓的脊背,現在也漸漸恢復正常。他迅速掀動眼瞼,接著用手肘使勁一撐,整個人便坐了起來。

  那名上校正在若有所思地端詳他,寶拉看來雖然憂心忡忡,卻又顯出幾分喜色。

  那上校說:「嗯,艾伐丹博士,今天傍晚,城裡似乎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意外。」

  艾伐丹「博士」。寶拉這才注意到,她對他的了解實在太少,甚至不知道他的職業……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驚訝感覺。

  艾伐丹冷淡地笑了幾聲。「你說那是不愉快,我認為這個形容詞還不夠分量。」

  「一名正在執行任務的帝國軍官,被你折斷了一隻手臂。」

  「那名軍官率先攻擊我,他的任務絕不包括需要粗鄙地羞辱我,言語上和肢體上的雙重羞辱。他既然那樣做,就不配被視為一名軍官和一位紳士。身為帝國的自由公民,我完全有權對這種蠻橫待遇表示憤慨,更別提那是不合法的。」

  上校乾咳一聲,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寶拉則張大眼睛,以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他們兩人。

  最後,上校終於柔聲道:「好啦,我不必說我感到多麼遺憾了。顯然雙方的痛苦和屈辱已經扯平,也許最好還是把這件事忘掉吧。」

  「忘掉?我可不這麼想。我是行政官的座上客,他也許會有興趣聽聽,他的駐軍究竟用什麼方式維持地球的秩序。」

  「聽我說,艾伐丹博士,如果我向你保證,你會獲得公開的道歉……」

  「去他媽的。你打算怎樣處置謝克特小姐?」

  「你有什麼建議?」

  「你立刻釋放她,歸還她的證件,並且表達你的歉意——就是現在。」

  上校漲紅了臉,然後很勉強地說:「當然,」他轉向寶拉,「希望這位年輕女士,能接受我最誠摯的歉意……」

  他們終於走出黑暗的基地圍牆。搭乘計程飛車回到市區,只花了短短十分鐘的時間,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現在,他們站在空曠、漆黑的研究所門口,時間已經是第二天凌晨。

  寶拉說:「我想我還是不太明白。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我真是糊塗,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從來沒想到,外人會如此敬重一個地球人。」

  艾伐丹雖然感到萬般不願,卻不得不主動拆穿這個假象。「我不是地球人,寶拉,我是來自天狼星區的考古學者。」

  她迅速轉過頭來瞪著他,在月光下,她的臉色分外蒼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差不多可以從一慢慢數到十,她才終於打破沉默。「那麼,你膽敢和那些軍人作對,是因為你根本不會有危險,你自己也很明白。而我還以為——我早就該想到。」

  她的語調變作充滿憤慨的諷刺。「我謙卑地請求您的寬恕,閣下。如果今天任何時候,由於我的無知,竟然對您表現出任何不敬的親昵……」

  「寶拉,」他氣憤地叫道,「怎麼回事?我不是地球人又怎麼樣?在你心目中,現在的我和五分鐘以前又有什麼不同?」

  「您可以早點告訴我,閣下。」

  「我可沒有叫你稱呼我閣下,別像他們其他人一樣,好不好?」

  「像其他什麼人一樣,閣下?其他那些住在地球上的噁心動物?……我欠您一百信用點。」

  「忘掉吧。」艾伐丹以厭惡的口氣說。

  「我無法遵命。假如您將地址給我,明天我就會寄給您這個數額的匯票。」

  艾伐丹突然火冒三丈。「你欠我的遠不止一百點。」

  寶拉咬住下唇,又以低沉的聲調說:「我欠您的實在太多,閣下,但我能償還的只有這一部分。請問您的地址?」

  「國賓館。」他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便消失在黑夜中。

  寶拉發覺自己再度淚流滿面!

  謝克特在他的辦公室門口遇到了寶拉。

  「他回來了,」他說,「一個瘦小的男子帶他回來的。」

  「很好!」她現在連說話都有困難。

  「他跟我要兩百信用點,我付給他了。」

  「應該只要一百點,不過算了吧。」

  她與她的父親擦肩而過時,他心虛地說:「我擔心極了。附近發生的那場騷動——我根本不敢問;我有可能為你帶來危險。」

  「沒關係,什麼事也沒發生……今晚讓我睡在這裡吧,父親。」

  然而,她雖然精疲力盡,卻久久無法成眠,因為有些事已經發生了。她遇到了一名男子,而他是個外人。

  可是她有他的地址,她有他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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