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榴裙
2024-09-26 08:40:20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拜倫感到口乾舌燥。在公平的情況下,他能擊敗其中任何一名衛士。他很有把握,也很希望有這種機會。他甚至可能大展神威,同時打倒兩個人。問題是他們都帶著神經鞭,他只要舉起一隻手,他們便會讓他知道厲害。他在心裡已經投降了,因為簡直就無計可施。
吉爾布瑞特卻說:「讓他先去拿披風,兩位。」
拜倫吃了一驚,迅速望了小老頭一眼,便立刻打消投降的念頭。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披風。
那名掏出武器的衛士併攏腳跟行個禮,表示尊重吉爾布瑞特的吩咐。然後他用神經鞭指著拜倫,說道:「你聽見侯爺的話了,去把你的披風拿來!」
拜倫儘量放大膽子慢慢後退。退到書架旁邊後,他便蹲下來,在一張椅子後面作勢摸索。他一面抓著空氣中一件不存在的披風,一面緊張地等待吉爾布瑞特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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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兩名衛士而言,聲光儀只是個長滿鍵鈕的怪東西,當吉爾布瑞特輕巧地撥弄那些鍵鈕時,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拜倫則全神貫注地盯著神經鞭發射口,讓它占據整個心靈。當然,他(自以為)看到或聽到的任何其他事物,都絕不能讓它們鑽進腦海。
可是要等多久呢?
那手持武器的衛士說:「你的披風在那張椅子後面嗎?站起來!」他不耐煩地向前走去,卻突然間停下腳步。他似乎萬分訝異地眯起雙眼,猛然向左方望去。
機會來啦!拜倫馬上站起來,迅速向前沖,在那衛士面前彎下腰來,緊緊抱住他的雙膝,然後用力一拉。只聽得「砰」的一聲,那衛士已倒地不起,拜倫伸出大手,從他手中搶過神經鞭。
此時,另一名衛士已將武器握在手中,不過現在毫無用處,他另一隻手正在眼前瘋狂揮舞。
吉爾布瑞特發出高亢的笑聲:「你還好嗎,法瑞爾?」
「什麼都沒看到,」他咕噥道,然後又說,「除了這柄已經到手的神經鞭。」
「好的,那就趕緊走吧。他們絕對無法阻止你,他們心中充滿不存在的影像和聲音。」吉爾布瑞特躲開兩個扭打在一塊的軀體。
拜倫的手臂掙脫對方的糾纏,高高舉起來,然後猛力擊向對方的肋骨。那衛士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身子立時縮成一團,還不停抽搐著。拜倫隨即起身,手中緊握著神經鞭。
「小心。」吉爾布瑞特叫道。
不過拜倫還是慢了一步,當他轉身的時候,另一名衛士已向他撞來,將他再度壓倒。那其實是個盲目的攻擊,衛士究竟以為自己抓到什麼,別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此時他眼中完全沒有拜倫。他的粗重呼吸聲在拜倫耳邊響起,喉嚨中還不時發出奇怪的聲音。
拜倫用力掙扎,想要動用搶到手的武器。但是對方空洞的眼神顯然意味著什麼可怕的幻象,令他自己也心生恐懼。
拜倫吃力地起身,左右來回移動重心,試圖將那衛士掙脫,但幾乎沒什麼作用。前後總共三次,他感到對方的神經鞭撞向自己的臀部,每次都嚇得他膽戰心驚。
衛士發出的咯咯聲突然轉成言語,他吼道:「一個都跑不掉!」說完,他便發射了神經鞭。在能束經過的路徑上,游離的空氣冒出暗淡、幾乎不可見的閃光。那道光芒掃過一大片區域,拜倫一隻腳正擋在能束路徑上。
那種感覺就像踩進一鍋沸騰的鉛汁,又仿佛被一塊花崗岩砸個正著,也好像他的腳給鯊魚一口咬掉。事實上,根本沒有發生任何有形的變化,只是主司痛覺的神經末梢受到全面而徹底的刺激,踏進煮沸的鉛汁也不過如此。
拜倫的慘叫幾乎將喉嚨扯破。他癱在地上,甚至沒想到打鬥已經結束。除了越來越劇烈的痛楚,現在其他事都不再重要了。
然而,拜倫雖未察覺,那衛士卻的確已經鬆手。幾分鐘後,當拜倫勉強能睜開眼睛,並將眼淚擠出來的時候,他發現那衛士靠著牆壁,一雙虛弱的手正推著一樣不存在的物體,還發出吃吃的傻笑聲。前一名衛士仍躺在地上,四肢大剌剌地攤開,他仍有知覺,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眼光循著一條怪異的軌跡移動,身體則微微顫抖,嘴唇上還沾著白沫。
拜倫硬著頭皮站起來,拖著跛得厲害的步伐走到牆邊,用神經鞭的握柄猛力一擊,靠牆的衛士立即倒下。接著拜倫又來收拾前一個衛士,那人也未做任何抵抗,在他失去知覺的前一瞬間,眼光還繼續悄悄地移動。
拜倫重新坐下,準備照料一下傷處。他將那隻腳的鞋襪脫掉,吃驚地瞪著完好如初的皮膚。他一面搓揉,一面發出哼聲,那種感覺就像火燒一樣。他抬起頭來時,看到吉爾布瑞特已放下聲光儀,正用手背摩挲著瘦削的面頰。
「謝謝你,」拜倫說,「多虧你的儀器幫忙。」
吉爾布瑞特聳了聳肩,說道:「很快會有更多的衛士趕來,到艾妲密西婭的房間去吧。拜託!快點!」
拜倫明白這話很有道理,他的腳傷已稍微好轉,變成陣陣的抽痛,可是他覺得又腫又脹。他將襪子重新穿上,將那隻鞋挾在腋下。他原來已握著一柄神經鞭,現在將另一柄也奪過來,小心翼翼地插進皮帶里。
他轉身向大門走去,又帶著噁心和反感問道:「你讓他們看見了什麼,閣下?」
「我也不知道,我無法控制這點。我只是儘量將功率調到最大,其他的便取決於他們心中的情結。請別淨顧著講話,我那張地圖還在你身上吧?」
拜倫點了點頭,便沿著走廊向前走去,一路上沒見到任何人。他試著走快一點,步伐卻變得蹣跚了,只好放慢腳步。
他看了看腕錶,才想起一直沒空將它調為洛第亞當地的計時系統。腕錶上顯示的仍是星際標準時間,也就是太空客船上使用的系統,其中每小時有一百分鐘,一千分鐘等於一天。如今冰冷的金屬表面,閃耀著粉紅色的「876」三個數字,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然而無論如何,現在一定已是深夜,或者說,早就是這顆行星的睡眠期(假若兩者不盡相同)。否則,這些大廳不會如此空蕩,牆上的淺浮雕也不會孤寂地發出磷光。當他經過那些浮雕時,隨手摸了摸其中一件,那是一個加冕典禮的場景,結果發現它只是個二維結構。可是不管怎麼看,它都給人一種突出牆壁的立體感。
他竟然暫停下來研究這種奇特的效果,這對他而言太不尋常了。一想起目前的狀況,他趕緊繼續前進。
空蕩的走廊是洛第亞衰微的另一個象徵,他突然有這樣的感慨。既然成了叛逆分子,他對這些沒落的象徵變得分外敏感。王宮是一個獨立王國的權力中心,夜間也該一直有人站崗,而且每道門都該有人看守。
他看了看吉爾布瑞特畫的粗略地圖,決定先向右轉,再爬上一個寬大、蜿蜒的坡道。過去這裡或許舉行過遊行,現在卻什麼也沒有留下。
走到目的地後,他俯身靠著那扇門,按下光電訊號鈕。大門先開了一道縫,隨即全部打開。
「進來,年輕人。」
應門的正是艾妲密西婭。拜倫趕緊溜進去,大門迅疾無聲地重新關上。他望著這個女子,什麼話也沒說。他意識到他的襯衫肩部撕破了,因此一邊的袖子松垮垮地垂下,而且全身髒兮兮的,臉也被打腫了,這使他感到狼狽萬分。他又想起腋下還挾著一隻鞋,趕緊將它丟到地上,讓那隻腳笨拙地鑽進去。
然後他才說:「不介意我坐下吧?」隨即走向一張椅子。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顯得有點心慌意亂。「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腳怎麼了?」
「受傷了。」他冷淡地答道,「你準備離開了嗎?」
她立刻高興起來:「這麼說,你會帶我們走?」
拜倫卻沒心情對她好言好語,那隻受傷的腳仍感到刺痛,於是他又搓揉一番。然後他說:「聽好,帶我到那艘太空船去。我要離開這顆該死的行星,如果你要一道走,那我也不反對。」
她皺起眉頭:「你應該和氣一點。剛才跟人打架了?」
「是的,沒錯,跟令尊的衛士打了一架。他們要以叛亂罪名逮捕我,這就是我得到的庇護。」
「哦!我很遺憾。」
「我也很遺憾。怪不得少數太暴人能統領五十個世界,我們都在幫助他們。令尊那種人為了保有權勢,可以做出任何事,他們忘了一個君子的基本責任——哦,算啦!」
「我說過我很遺憾,牧主大人。」她以高傲的口氣稱呼他的頭銜,「請別板起臉孔審判家父,你不清楚其中的內情。」
「我沒興趣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否則令尊那些了不起的衛士都會趕來。好吧,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別放在心上。」拜倫的暴戾之氣與歉意剛好抵消。可是,他媽的,他以前從沒挨過神經鞭,這可一點都不好玩。而且,太空啊,他們的確有義務給他政治庇護,至少該做到這一點。
艾妲密西婭很不高興,當然不是生她父親的氣,而是氣這個愚蠢的年輕人。他實在很年輕,依她看根本還是個大孩子。即使他比自己大,也大不了多少。
此時通話器突然響起,她趕緊說:「請等一下,然後我們就走。」
那是吉爾布瑞特的聲音,聽來相當微弱:「艾妲?你那裡還好嗎?」
「他在這裡。」她悄聲答道。
「很好,什麼都別說,光聽著就好。別離開你的房間,把他留在那裡,他們將要大肆搜索王宮,沒人能阻止這個行動。我會試著想想辦法,可是此時此刻,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他並未等待回答,便逕自切斷通話。
「現在可好。」拜倫也聽到了他們的通話,「我到底是該留下來,把你也拖下水,還是該走出去投降?我想,我不能指望在洛第亞找到任何庇護了。」
她氣沖沖地面對著他,壓低聲音吼道:「哦,閉嘴,你這個笨蛋醜八怪。」
兩人互相怒目而視,拜倫感到十分傷心。換個角度來說,他也是在試圖幫助她,她沒有理由這樣侮辱人。
結果她說了一句:「對不起。」就將頭別過去。
「沒關係,」他冷冷地答道,根本口是心非,「你有權表示自己的意見。」
「你實在不該那樣批評家父,你不知道身為執政者的難處。他一直在為百姓做事,不論你心裡怎麼想。」
「哦,當然啦。為了他的百姓,他必須將我出賣給太暴人,這非常合理。」
「就某方面而言,的確如此,他得向他們表現自己的忠誠。否則,他們可能會罷黜他,直接接管洛第亞。那樣難道會更理想嗎?」
「如果連一名貴族都得不到庇護……」
「哦,你淨顧著自己,這是你的一大缺點。」
「我不認為不想死是個特別自私的想法,至少不該平白無故送死。在我走前,我還得跟他們斗一斗,家父就和他們奮戰過。」他知道自己越說越誇張,但這都是受到她的影響。
她說:「令尊那樣做又有什麼好處?」
「我想什麼都沒有,他遇害了。」
艾妲密西婭感到相當同情:「我一直在說我很遺憾,這次我是真心誠意的,我實在心亂如麻。」然後,她又為自己辯解,「但我自己也有麻煩,你該知道。」
拜倫想起了她的難處。「我知道。好吧,讓我們重新開始。」他設法露出微笑,至少他的腳覺得好多了。
她試著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其實你並不醜。」
拜倫感到不知所措:「哦,這個——」
他陡然打住,艾妲密西婭則舉起手掩住嘴巴。然後,兩人突然不約而同轉頭望向門口。
外面走廊忽然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許多規律的步伐,踩在富於彈性的塑膠拼花地板上。大多數人都走了過去,可是在大門外,卻傳來一下細弱而訓練有素的立定聲。接著,夜間叫門訊號便嗚嗚作響。
吉爾布瑞特必須迅速行動。首先,他得將他的聲光儀藏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能有個較隱秘的收藏地點。亨瑞克真該死,這次那麼快便下定決心,竟然未等到天亮。他必須逃走,這種機會也許再也沒有了。
然後,他又通知了衛隊長。兩名衛士昏迷不醒,還有一名重犯脫逃,不論他如何裝瘋賣傻,也無法對這種事不聞不問。
衛隊長看到這種狀況,臉色變得陰沉無比。等到不省人事的衛士被抬走後,他便面對著吉爾布瑞特。
「侯爺,根據您的敘述,我還是不大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
「就是你看到的這些。」吉爾布瑞特說,「他們前來逮捕人犯,那年輕人卻不肯投降。結果給他逃走了,太空才曉得他跑到哪裡去。」
「沒什麼大不了的,侯爺。」隊長說,「今晚王宮有貴客蒞臨,因此不論什麼時候,都一律有嚴密的警戒。他絕對逃不出去,我們會將搜索網慢慢收緊。但他到底是怎麼逃走的?我的手下都有武裝,而他卻手無寸鐵。」
「他像猛虎一樣拳打腳踢,我躲在那張椅子後面……」
「我很遺憾,侯爺,您竟然沒意願幫助我的手下,共同對抗一個叛亂分子。」
吉爾布瑞特現出輕蔑的表情:「多有趣的想法啊,隊長。你的手下以二敵一,手中還握有武器,竟然需要我幫忙,我看你徵募新人的時候到啦。」
「很好!我們會搜索整個王宮,把他找出來,看看他能否再重施故技。」
「我跟你一起去,隊長。」
這回輪到隊長揚起眉毛。他說:「我以為這樣不妥,侯爺,難免會有些危險。」
對亨芮亞德家族任何一分子,隊長都不該這樣說。這點吉爾布瑞特心知肚明,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讓皺紋布滿瘦削的老臉。「我知道,」他說,「可是有時我發現連危險都挺有趣。」
集合一夥衛士總共花了五分鐘。在這段時間中,吉爾布瑞特單獨留在房裡,與艾妲密西婭通了一次話。
聽到輕微的「嗚嗚」訊號聲,拜倫與艾妲密西婭都愣住了。在訊號聲響了兩次之後,又傳來一下謹慎的敲門聲,接著就聽見了吉爾布瑞特的聲音。
「拜託讓我來試試吧,隊長。」然後傳來更大的一聲,「艾妲密西婭!」
拜倫鬆了一口氣,微微咧嘴一笑,向前走出一步。可是那女孩突然伸手按住他的嘴,喊道:「等一下,吉爾伯伯。」同時她向牆壁猛指。
拜倫只得傻傻望著那道牆,那裡什麼也沒有。艾妲密西婭向他做個鬼臉,迅速繞過他,逕自向牆邊走去。她伸出手按向牆壁,一片牆便無聲無息向一側滑開,裡面出現一間更衣室。她做了個「快進去!」的嘴型,同時雙手開始摸索她右肩的飾針。拔下飾針,她衣裳內的微小力場隨之消失,整件衣服的隱形接縫自動裂開,她便趕緊從衣服中鑽出來。
拜倫踏進那間更衣室,立刻轉頭向外望去。牆壁雖然很快恢復原狀,他還是看到了她套上一件白毛皮睡衣的動作,那件深紅色服裝則在椅子上皺成一團。
他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心中一直在嘀咕,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搜查艾妲密西婭的房間。若是進行搜查,那他就插翅難飛了。除了他剛才進來的那道密門,更衣室沒有任何別的出口,裡面也沒什麼更幽密的地方可供躲藏。
他看到一列睡袍掛在牆邊,前方的空氣發出非常暗淡的閃光。他的手可以輕易穿透那道光芒,只有手腕被照到的部分產生輕微的刺痛。不過這種裝置的目的並非防盜,而是為了逐退灰塵,讓後面的空間保持無菌的清潔狀態。
他或許能躲在裙子後面。其實他也正在這麼做。在吉爾布瑞特的幫助下,他對付了兩名衛士,才得以來到這裡。可是接下來,他卻拿石榴裙當擋箭牌,事實上,還真是躲在她的裙子後面。
他突然開始胡思亂想,竟然希望在牆壁合攏前,自己能早些轉過頭來。她有一副相當迷人的胴體,剛進門的時候,他的激烈態度實在太幼稚、太可笑了。無論如何,也不該為她父親的過錯而責怪她。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瞪著空洞的牆壁,一面耐著性子等待。等待房間中傳來腳步聲;等待牆壁重新拉開;等待數柄武器再度指著自己,這回卻沒有聲光儀相助。
他屏息等待,雙手各握著一柄神經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