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機會與腕錶

2024-09-26 08:40:00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太空船脫離行星表面的第一個小時,是整個旅程中最平凡無趣的一程。升空前後總是一團混亂,幾乎無異於遠古時代,在某條太古河流中,人類第一艘獨木舟下水時的情景。

  你找到了艙房,將你的行李安置妥當,隨即感到周遭有股陌生而莫名的緊張氣氛。最後一刻的親昵擁抱,總是伴隨著高聲的喧囂,等到嘈雜聲漸漸消失,便傳來氣閘關閉的沉悶鏗鏘聲。當閘栓向內自動旋轉時,空氣中又響起一陣颯颯聲,閘栓就像個巨大的鑽頭,將氣閘緊緊密封起來。

  接下來則是詭異的靜寂,每間艙房的紅色訊號燈隨即閃起:「調整抗加速衣……調整抗加速衣……調整抗加速衣。」

  服務人員在走廊上來回奔走,隨手敲著每扇艙門,然後猛然將門拉開:「對不起,請穿上抗加速衣。」

  於是你開始與抗加速衣奮戰,它又冷又緊,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它連接到一個液壓系統上,可以吸收升空時引起的令人難受的壓力。

  遠處傳來核能發動機的隆隆聲,由於尚未穿越大氣層,發動機僅處於低功率狀態。然後,抗加速衣中緩緩減壓的油液傳來一股力量,令你感到幾乎要不斷後退。等到加速度減小時,你又覺得慢慢向前移動。假如你在這段時間未曾感到噁心,可能整個旅程都不會再發生太空暈。

  在最初三小時的飛行中,觀景室不對旅客開放。等到將大氣層遠遠拋在後面,觀景室的雙重門快打開的時候,門外早已排了長長一列隊伍。通常「行星族」(換句話說,就是從未到過太空的人)出席率是百分之百,然而,不少經驗老到的旅客也不願放過這個機會。

  畢竟,從太空中眺望地球,是旅客必看的奇景之一。

  觀景室是太空船「外皮」上長出的「水泡」,由兩英尺厚的鋼化透明塑料製成,形狀還真像半個肥皂泡。現在,太空船不再受到大氣與塵埃粒子的摩擦,因此銥鋼製成的伸縮保護蓋收了起來。室內的燈火盡數熄滅,看台上則擠滿旅客。在「地球反照」的輝映下,每張望向柵欄外的臉孔都清晰無比。

  這是由於地球就懸在下方,像個巨大而閃耀著橙、藍、白三色光芒的氣球。呈現眼前的半球幾乎全是日照面,從雲縫中可以看見大陸,以及點綴著稀疏綠色線條的橙色沙漠。海洋是藍色的,以地平線與漆黑的太空接壤,看起來對比分外強烈。在黑暗的、一塵不染的太空中,則布滿無數燦爛的星辰。

  

  旅客們都耐心等待。

  他們真正想看的並非晝半球。當太空船不知不覺地靠著微幅的側向加速,離開黃道面後,光芒耀眼的極冠便逐漸出現眼前。夜面的陰影在慢慢吞噬整個星球,歐亞非大陸構成的龐大世界島,正莊嚴地步上舞台,不過北方卻在「下方」。

  地球上病態的不毛土壤,在黑夜中發出珍珠般的光芒,暫時掩飾了它的恐怖。土壤中的放射線是泛著暈彩的藍光之洋,在奇異的彩帶中閃閃發光,仿佛指示著當年核彈投擲的地點。那時候,距離力場防護罩的發明還有整整一代,等到足以抵禦核爆的防護罩發明後,就再也沒有其他世界能以這種方式自我毀滅。

  旅客們目不轉睛地觀看這些奇景,直到幾小時後,地球才變成無際黑暗中半枚明亮的硬幣。

  拜倫?法瑞爾是觀賞者之一。他獨自坐在最前排,兩臂擱在欄杆上,若有所思地出神凝望。他從未預料到會這樣子離開地球——方式不對,太空船不對,就連目的地也不對。

  他用曬黑的前臂摩搓著下巴的胡楂,對早上沒刮鬍子這件事感到內疚。待會兒回到艙房後,他要立刻彌補。此時他還不想離去。這裡有很多人,回到艙房將只剩他一個。

  但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必須離開這裡?

  他不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自己成了他人的獵物,身邊卻沒有任何朋友。

  他已經失去所有的友誼。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當他被那通電話吵醒的一瞬間,它就隨之消失無蹤了。

  即使在學生宿舍里,他也成為令人頭疼的人物。當他結束了與鍾狄的談話,從學生交誼廳回來的時候,老厄斯貝克馬上向他衝來。厄斯貝克簡直六神無主,他的聲音聽來刺耳得過分。

  「法瑞爾先生,我一直在找你。這個意外真是太不幸了,我實在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你能想到任何原因嗎?」

  「不,」他幾乎吼了起來,「我想不到。我什麼時候可以進我的房間,把我的東西取出來?」

  「天亮以後就行,這點我確定。我們設法把裝備搬來這裡,檢驗了那個房間,已經沒有任何超過正常本底值的放射性。你能逃過一劫實在非常幸運,一定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

  「沒錯,沒錯。可是如果你不介意,現在我想休息一下。」

  「請到我的房間來吧,早上我們會再幫你安排,讓你最後幾天住得舒舒服服。嗯,對啦,法瑞爾先生,希望你別介意,我還有件事想問你。」

  他表現得過分客氣又過度小心,令拜倫想到如履薄冰這句成語。

  「還有什麼事?」拜倫不耐煩地問。

  「你知道什麼人可能有興趣——嗯——捉弄你嗎?」

  「像這樣捉弄我?當然沒有。」

  「那麼,你又有什麼打算呢?當然啦,這個意外若是鬧得人盡皆知,學校當局會非常不高興。」

  他怎麼一口咬定這是「意外」!拜倫以冷淡的口吻說:「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別擔心,我對調查或警察等一律沒興趣。我會儘快離開地球,以免我的原定計劃受阻。我不會怪罪任何人,畢竟我還活得好好的。」

  厄斯貝克終於鬆了一口氣,神情顯得近乎粗鄙。他們想要的就是這句話,沒什麼不愉快,只不過是個意外,應該儘快將它忘得一乾二淨。

  早上七點鐘的時候,他又回到原來的宿舍。房間裡很安靜,衣櫃裡不再有任何呢喃。放射線彈和計數器都不見了。也許是厄斯貝克將它們拿走,然後丟進湖裡去了。這樣做可算是毀滅證據,不過這種事還是留給校方去操心吧。他將自己的東西裝進手提箱,然後打電話給櫃檯,要求更換一間宿舍。他注意到電燈都已恢復正常,影像電話當然也通了。昨晚那場變故留下的唯一遺蹟,就是那扇扭曲變形的門,門鎖已經完全熔毀。

  他們給了他另一個房間。這麼一來,萬一有什麼人在竊聽,就會以為他有意再留幾天。然後,他又用大樓中的電話,召來一輛空中計程車,在他看來,整個過程沒被任何人看見。至於自己突然失蹤的原因,就讓學校當局去猜吧,隨便他們愛怎麼想都行。

  在太空航站里,他很快就看到了鍾狄。兩人只能算擦肩而過,鍾狄一言不發,裝作彼此不相識。但在他走開後,拜倫手中便多了一張去往洛第亞的太空船票,以及一個毫無特徵的黑色小球,他知道那是個私人信囊。

  他花了點時間研究這個信囊,發現它並未密封。來到艙房後,他將內容讀了一遍。那是一封很簡單的介紹信,字句少得不能再少。

  拜倫在觀景室中看著逐漸縮小的地球,思緒則停留在桑得?鍾狄身上。他對此人的認識原本只是最浮面的,鍾狄卻突然闖入他的生命,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救了他的命,再將他引向一個嶄新而未知的方向。在此之前,拜倫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兩人碰面時會點點頭,偶爾也禮貌性地寒暄幾句,不過僅止於此。他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人,不喜歡他的冷淡、他過度的修飾與過度的禮貌,但那些跟現在的一切都沒有關係。

  拜倫焦慮不安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平頭,同時嘆了一口氣。他發覺自己的確渴望見到鍾狄,至少此人主宰著目前的一切,他知道他自己該做什麼,知道拜倫該做什麼,還說服拜倫照著他的話去做。如今,拜倫卻孤獨一人,感覺自己非常稚嫩、非常無助、非常需要友誼,而且幾乎被嚇壞了。

  從頭到尾,他刻意避免想到自己的父親。那樣做一點用也沒有。

  「瑪蘭先生。」

  這個名字重複了兩三遍,拜倫才驚覺有人恭敬地搭著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發現原來有個機器人站在他面前。

  那機器人信差又喚了聲:「瑪蘭先生。」拜倫茫然地足足瞪了它五秒鐘,才想起那是他現在用的化名。鍾狄交給他的船票,上面就用鉛筆淡淡地寫著那個名字,他的艙房也是用那個名字預訂的。

  「有什麼事嗎?我就是瑪蘭。」

  信差體內的磁帶開始轉動,將口信一字一句吐出來,同時伴隨著十分微弱的「嘶嘶」聲。「我奉命前來通知您,您的艙房已被更換,您的行李已被搬走。請您去找事務長,就能領到新的鑰匙。我們相信,這樣做不會為您帶來任何不便。」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拜倫從椅子上轉過身來。有幾位尚未離去的旅客,本來仍在欣賞太空景觀,現在都抬起頭來尋找這聲暴喝的來源。「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當然,跟一台機器爭辯根本毫無意義,它只是在執行設定的功能而已。此時信差垂下金屬腦袋,對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它臉上始終掛著模仿人類的迎合式微笑。一鞠躬後,它便逕自離去。

  拜倫隨即大步踏出觀景室,在門口叫住一個高級船員,用的力氣比預期的大了些。

  「聽我說,我要見船長。」

  高級船員並未現出驚訝的表情。「是很重要的事嗎,先生?」

  「太空在上,的確如此。未經我的同意,竟然更換我的房間,我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即使在這個節骨眼,拜倫仍感到他的怒氣是小題大做,不過,這是他心中的憤慨不斷累積的結果。他幾乎慘遭毒手;他像個逃犯一樣被迫偷偷離開地球;他將前往一個未知的地點,去做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如今在太空船上,他們還要將他整得團團轉,他實在受夠了。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那就是假如換成鍾狄,他的反應將與自己不同,也許會更明智些。管他的,反正自己又不是鍾狄。

  那名高級船員說:「我幫您找事務長來。」

  「我要見船長。」拜倫相當堅持。

  「好的,您若希望的話。」他衝著掛在翻領上的小型通話器說了幾句,又彬彬有禮地對拜倫說,「等一下會通知您,請您耐心等候。」

  西姆?勾德耳船長是個短小精悍的人。拜倫走進來的時候,他客氣地站起來,從辦公桌後面俯身向前,伸出手與拜倫握了握。

  「瑪蘭先生,」他說,「我很抱歉,我們不得不麻煩你。」

  他有一張國字臉,頭髮是鐵灰色的,上唇蓄著兩撇善加保養的短須,顏色比頭髮略深一點,而他的笑容多少有點保留。

  「我也有同感。」拜倫說,「我有權住在預訂的艙房中,我以為即使是你,閣下,在未經我同意之前,也無權作任何更改。」

  「說得對,瑪蘭先生。可是請你了解,這得算是緊急事故。有個最後一分鐘才趕來的乘客,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堅持要搬到接近太空船重力中心的艙房。他的心臟有問題,我們必須儘可能讓他處於重力最小的環境,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好吧,可是為何偏偏選上我?」

  「總得有人幫這個忙。你一個人單獨旅行,而且又是年輕人,我們認為你不會在乎多承受點重力。」他雙眼不自覺地上下打量拜倫六英尺二的身材,以及他一身結實的肌肉,「此外,你將發現新房間比原先的更精緻,更換房間對你根本毫無損失。」

  船長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我親自帶你去參觀新艙房好嗎?」

  拜倫發覺怒氣快要消失了。這一切似乎都很有道理,不過,也可以說是毫無道理。

  當他們離開船長寢艙時,船長又說:「明天晚上,請你與我共進晚餐如何?我們預定那時進行首度躍遷。」

  拜倫不知不覺順口答道:「謝謝你,這是我的榮幸。」

  但他認為這個邀請有點莫名其妙。即使船長只是為了安撫他,也實在不必用這麼殷勤的辦法。

  船長餐桌相當長,占了大廳整整一幅牆。拜倫發現自己的座位接近正中,凌駕同桌其他人,這十分不合理。然而面前就擺著他的名牌,而且服務生相當肯定絕沒弄錯。

  拜倫不是特別謙遜的人,身為維迪莫斯牧主之子,從來沒有必要發展這種人格。但身為拜倫?瑪蘭,他卻只是個相當普通的平民,而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普通平民身上。

  此外,他的新艙房與船長說的完全相符,的確比原先那間精緻許多。原來的艙房正如船票描述的:單身房、二等艙,現在則換成雙人房、頭等艙。寢室緊鄰一間浴室,當然是私人的,裡面還備有淋浴設備與風乾機。

  這間艙房鄰近高級船員區,附近穿著制服的船員數也數不清。午餐盛放在銀質餐具中,直接送到房間來。而晚餐前,又突然出現一名理髮師。假如某人乘坐豪華太空客船,住的又是頭等艙,這一切款待或許都在預料中,可是對拜倫?瑪蘭而言,卻顯得太過周到。

  實在周到得過分了。傍晚理髮師出現的時候,拜倫剛散步回來。他故意在各個走廊繞來繞去,但不論他轉向哪裡,一路上總有些船員在他身邊——很客氣,也很黏人。但他還是設法將他們全部擺脫,獨自來到一四○號丁室,也就是他原先的艙房,他一夜也沒睡過的那間。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點燃一根香菸,與此同時,附近唯一的旅客轉進了另一道走廊。拜倫輕輕按了按訊號燈,卻得不到任何回音。

  哈,他們沒跟他要回原來那把鑰匙,這無疑是一項疏忽。他將這個又薄又長的金屬片插進鑰匙孔,鋁鞘中鉛質隔板的特殊圖樣便啟動微型光電管,大門隨即打開來,他馬上跨出一步。

  這是他唯一的目的。他立刻離去,大門又自動關上。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一件事:他原來的房間連個普通的住客都沒有,更別說什麼心臟衰弱的重要人物。床鋪與家具太過整齊,看不見皮箱或盥洗用具,根本沒有一點住人的跡象。

  因此,他們對他提供的一切豪華款待,只是為了預防他堅持要搬回原來的房間;他們是在乞求他別再打擾那間艙房。為什麼呢?他們究竟是在打艙房的主意,還是在打他的主意?

  現在,他坐在船長餐桌上,滿腹的疑問仍得不到解答。當船長走進大廳,一步步登上餐桌所在的高台,準備就座的時候,拜倫與其他人一起禮貌地站起來。

  他們為何要讓自己換房間呢?

  輕柔的音樂傳遍整艘太空船,分隔大廳與觀景室的隔牆已縮進船體。光線有幾分暗淡,還帶著些微橘紅的色彩。此時太空暈(可能由於最初的加速過程,或首次經驗船內各處重力的輕微變化而產生)最壞的症狀已經消失,因此大廳完全客滿。

  船長上身微微向前傾,對拜倫說:「晚安,瑪蘭先生。你對新艙房感到滿意嗎?」

  他則以硬邦邦的口吻答道:「簡直太滿意了,閣下。對於像我這樣的人,有點奢侈得過分。」他注意到,船長臉上似乎突然掠過一絲驚慌的神色。

  在享用甜點的時候,觀景室玻璃罩的外殼平緩地滑進船體,燈光則調到幾乎熄滅的程度。在那個巨大、漆黑的屏幕上,並未映出太陽、地球或任何行星。他們現在面對的是銀河,嚴格說來,是「銀河透鏡」狹長的正側面。在清晰耀眼的群星間,它有如一條明亮的對角線。

  談話的聲音自然而然逐漸消失。大家都將椅子轉向,以面對艙外的星辰。進餐的旅客變成觀眾,大廳中鴉雀無聲,只有輕微的音樂還在緩緩流瀉。

  在一片靜寂中,幾台擴音器傳出清晰有力的聲音。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馬上要進行首度躍遷。我想,諸位大都知道躍遷是怎麼回事,至少就理論而言。然而,有許多乘客——事實上,超過了半數——從來未曾真正經歷過。下面我要說的話,就是特別針對這些乘客。

  「躍遷是個名副其實的詞彙。就時空結構的本質而言,任何物體都不可能以超光速運動。這是很早以前就被人類發現的自然法則,發現者或許就是愛因斯坦這個傳奇人物,問題是,有太多成就都歸功於他了。當然,即使以光速運動,也得花上靜止坐標中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到達其他的恆星。

  「因此,我們必須離開時空結構,進入超空間這個鮮為人知的領域。在超空間中,時間和距離不具有任何意義。就好像輪船穿過一道狹窄的地峽,便能達到另一個海洋,而若是一直在海上航行,則需繞過整個大陸,才能完成相同的航程。

  「當然,想要進入這個所謂的『空間中的空間』,需要極大的能量才辦得到。為了確保重返普通時空之際,得以抵達正確的地點,又需要進行大量的精巧計算。耗費這些能量和腦力的結果,是讓我們不花任何時間,便能穿越遙遠的距離。直到躍遷發明後,星際旅行才終於有可能實現。

  「我們即將進行的躍遷,將在十分鐘後開始,諸位會事先得到警告,頂多只會有短暫的不適。因此,我希望諸位都能保持冷靜,謝謝大家。」

  此時太空船中燈光盡數熄滅,只剩下星光映照著大廳。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突然傳來簡潔有力的宣告:「躍遷將在一分鐘後準時進行。」

  接著,同樣的聲音開始逐秒倒數:「五十……四十……三十……二十……十……五……三……二……一……」

  每個人都覺得自身的存在仿佛中斷了一剎那,同時體內產生了一下衝擊,似乎發自人體骨骼深處。

  在那無限分之一秒內,原本位於太陽系外緣的太空船已經跨越一百光年的距離,來到了星際太空深處。

  拜倫身邊有人以顫抖的聲音說:「看那些星星!」

  這句話立刻在大廳中引起迴響,從一個餐桌傳到另一個餐桌。「那些星星!看呀!」

  在同樣無限分之一秒內,星像有了急劇的變化。厚達三萬光年的銀河中心變得接近許多,星辰的密度也陡然上升。群星好像是細微的粉末,散布在有如純黑天鵝絨的真空中,襯托出近處一顆顆明亮的星星。

  拜倫不由自主想到一首詩的開頭幾句,那是他自己的即興之作,當時他才十九歲,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齡。那首詩是在太空船上寫成的,那是他首度的太空飛行,目的地正是這回的出發點——地球。他開始默默吟誦起來:

  「繁星若塵,環繞著我

  以栩栩如生的光霧;

  無垠的太空,仿佛在我眼前

  陡然乍現。」

  此時大廳又變得燈火通明,來得急去得快,拜倫的思緒隨即脫離了太空。他又回到太空客船的大廳內,現在晚餐已接近尾聲,眾人的交談很快又達到普通的音量。

  他向腕錶瞥了一眼,隨即又慢慢將腕錶置於目光的焦點,凝視了足足一分鐘。它正是那天晚上留在寢室中的腕錶,致命的放射線並未令它受損。第二天早上,當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便將這隻腕錶一塊帶走。從那時到現在,他究竟瞥見它幾回?究竟看了它多少次,卻始終只看到它指示的時間,從未注意它力圖提供的另一項訊息?

  因為那個塑質錶帶純白依舊,沒有變成藍色,竟然還是白的!

  當晚發生的一切漸漸真相大白了。真是奇怪,一件事實竟能驅散所有的迷霧。

  他猛然站起來,咕噥了一句「失陪!」在船長尚未離座前先行離去,是一種相當失禮的行為,但現在對他而言,那根本算不了什麼。

  他趕緊向自己的艙房走去,快步沿著坡道前進,連無重力電梯也不願等。進入艙房後,他立刻鎖上大門,迅速檢查了一遍浴室與壁櫃。他並不指望能夠逮到什麼人,他們需要做的事情,一定在許多小時前便已完成。

  然後,他又仔細翻查自己的行李。他們的工作做得很徹底,幾乎未曾留下有人來過的痕跡。但他們取走了他的身份證件,以及一疊父親寫給他的信,甚至連裝在信囊中,寫給洛第亞執政者亨瑞克的介紹信都不翼而飛。

  這才是他們要他搬家的真正原因,並非在打哪間艙房的主意,搬遷過程才是唯一重要的事。一定有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他們有正當的理由——正當的,太空啊——接觸他所有的行李,藉此達到目的。

  拜倫倒在雙人床上拼命思索,可是一點也沒用。這個陷阱實在太完美,他們計劃的每一步都太完美了。若非那個意料之外的好運,使他當天晚上將腕錶留在寢室,那麼即使事到如今,他依然不了解太暴人的天羅地網有多麼嚴密。

  此時,響起叫門訊號的輕柔「嘟嘟」聲。

  「進來。」他說。

  來人是一名服務生,他恭敬地說:「船長想知道是否有他能效勞的地方。當您離開餐桌時,似乎顯得不大舒服。」

  「我很好。」他答道。

  他們盯得多緊啊!此時此刻,他明白自己已無路可逃。這艘太空船正溫和卻很堅決地帶他走向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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