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羅地網

2024-09-26 08:39:57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學生交誼廳空空蕩蕩,而且伸手不見五指。清晨四點半的時候,幾乎不可能有別的狀況。但鍾狄打開門後仍遲疑了一下,想要聽聽裡面究竟有沒有人。

  「別開燈,」他輕聲說,「我們談話時不需要燈光。」

  「今天晚上我受夠了黑暗。」拜倫喃喃道。

  「那我們留一道門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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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倫沒力氣與他爭辯。他癱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看著長方形光芒被漸漸掩起的大門壓成一條細線。如今危險已經過去,他反倒開始感到心悸。

  鍾狄將門固定好,又把他的短指揮棒放在那道光線映在地板的位置。「注意看著,要是有人經過,或者大門被打開,它都能警告我們。」

  拜倫說:「拜託,我沒心情玩什麼花招。如果你不介意,就請趕快把你想要告訴我的事告訴我吧。你剛才救了我一命,這點我明白,明天我會好好謝你。此時此刻,我只想小喝幾杯,然後大睡一覺。」

  「我想像得到你的感受,」鍾狄說,「可是現在你只能算暫時躲過一睡不醒的厄運,但我希望你能永遠躲過。你可知道我認識令尊?」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兀,拜倫揚起眉毛,但這個動作在黑暗中等於白做。他說:「他從沒說過認識你。」

  「如果他那麼說,我才會驚訝呢。我和他相交,用的並非我在此地用的名字。順便問一句,你最近有沒有令尊的消息?」

  「你為什麼要問?」

  「因為他現在有很大的危險。」

  「什麼?」

  借著昏暗的光線,鍾狄摸到對方的手臂並緊緊抓住。「拜託!保持你原來的音量。」直到這時,拜倫才發覺他們一直在悄聲交談。

  鍾狄繼續說:「讓我說得更具體點。令尊已遭到扣留,你了解問題的嚴重性嗎?」

  「不,我當然不了解。是誰扣留了他?你到底有什麼企圖?為什麼要來騷擾我?」拜倫兩側的太陽穴起伏不已。剛才的催眠瓦斯與九死一生的經歷,使他無法敷衍面前這位冷麵的紈絝子弟。這人與拜倫坐得那麼近,以致他的耳語跟喊叫聲一樣清晰。

  「不用說,」他又悄聲道,「你對令尊的工作應該略知一二吧?」

  「假如你真認識家父,應該知道他是維迪莫斯牧主,那就是他的工作。」

  鍾狄說:「好吧,雖說我冒著生命危險試圖搭救你,你並沒有理由該信任我。你能告訴我的一切,我都已經一清二楚。譬如說,我知道令尊一直在暗中策劃,準備反抗那些太暴人。」

  「我鄭重否認。」拜倫緊張地說,「即使你今晚救了我一命,你還是無權對家父做這種指控。」

  「你的辯解實在拙劣之至,年輕人,而且是在浪費我的時間。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這種情況不是言語能搪塞的?讓我直說吧,令尊已遭太暴人扣留,現在或許已經遇害了。」

  「我不相信你的話。」拜倫準備要站起來。

  「我的確有辦法知道。」

  「讓我們到此為止,鍾狄。我沒心情玩推理遊戲,我也厭惡你的企圖……」

  「嗯,什麼企圖?」鍾狄的聲音不再那麼優雅,「我對你說這些,自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請允許我提醒你,我獲得的情報,這個你不願接受的情報,使我明白可能有人將試圖謀害你。想想剛才發生什麼事,法瑞爾。」

  拜倫道:「再說一遍,別拐彎抹角,我願意聽。」

  「很好。我猜,法瑞爾,你知道我是來自星雲眾王國的同胞,雖然我一直冒充織女星人。」

  「根據你的口音,我判斷有這個可能,這點似乎並不重要。」

  「這點很重要,朋友。我所以來到此地,是因為我和令尊一樣不喜歡太暴人。過去五十年來,他們一直在壓迫我們這些人,五十年可不算短啊。」

  「我可不是政客。」

  鍾狄的聲音好像透出一絲怒意,他說:「哦,我可不是他們的間諜,不是故意來找你麻煩的。一年前他們將我逮捕,就像現在逮捕令尊一樣。但我設法逃脫他們的掌握,來到了地球,在我做好返鄉準備前,我認為待在這裡還算安全。有關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對你說的都說完了。」

  「這些已經比我想知道的還要多了,先生。」拜倫無法在聲音中透出不友善的情緒,鍾狄過分中規中矩的禮貌態度,已經對他造成影響。

  「我知道這點,但我至少得告訴你那麼多,因為正是這個緣故,我才有機會和令尊結識。他和我一起工作,或者應該說,我和他一起工作。而他與我相處時,用的不是天霧行星最有權勢的貴族那種官方身份,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拜倫點了點頭,在黑暗中這根本是無意義的動作。然後他說:「了解。」

  「我們沒有必要扯那麼遠。即使在地球上,我的情報來源也一直沒斷。所以我知道他給關了起來,此事千真萬確。即使它只是我的猜疑,你剛剛險遭暗算也成了充分的證據。」

  「怎麼說?」

  「如果太暴人抓到了老子,他們還會讓兒子逍遙法外嗎?」

  「你是不是想要告訴我,我房裡的放射線彈是太暴人放置的?這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你不明白他們的處境嗎?太暴人統治著五十個世界,他們與被統治者的人數比例懸殊。在這種情況下,僅僅依靠武力是不夠的。迂迴間接的手段,例如陰謀、暗殺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在太空中織成的羅網又密又廣,我確信這張網橫跨了五百光年,一直延伸到地球來。」

  拜倫尚未從剛才的噩夢中完全清醒。遠處模糊地傳來搬動鉛板發出的聲音,而在他自己的房間中,那個計數器一定還在繼續呢喃。

  他說:「這說不通。本周我就要回天霧星去,他們應該知道的,又何必在這裡殺害我呢?如果他們再等幾天,我就會自投羅網。」找到這個漏洞令他大大鬆一口氣,他多麼希望自己的邏輯正確。

  鍾狄湊近些,他呼出的濃烈氣息吹動了拜倫的頭髮。「令尊很有人望,他的死——一旦遭到太暴人監禁,就很可能會被處決,你必須有心理準備——即使是被太暴人馴服得絲毫沒有勇氣的亡國奴,聽到他的死訊也會憤慨不已。你繼任維迪莫斯牧主後,就可以聚集這股怒火。若是將你一併處決,會使人民變得加倍危險,他們的目的不是要製造烈士。但是,如果你在某個遠方世界意外身亡,那對他們而言就方便多了。」

  「我不相信你。」這句話已成為拜倫唯一的擋箭牌。

  鍾狄站起來,調整了一下他那雙薄手套。然後他說:「你太賣力演出了,法瑞爾。如果你裝成並非完全不知情,你扮演的角色或許還更可信。令尊想必是為了保護你,而避免讓你知曉實情,但我不信他的信仰完全沒有影響你。他對太暴人的仇恨自然而然反映在你身上,使你不由自主想要挺身反抗他們。」

  拜倫只是聳了聳肩。

  鍾狄又說:「他甚至會想到開始利用剛成年的你。你待在地球順理成章,看起來不像一面求學,一面還在進行一項特定任務。不過,也許就是因為你並未達成任務,太暴人才準備殺害你。」

  「這是愚蠢的危言聳聽。」

  「是嗎?姑且算是吧。假使現在真理無法說服你,稍後的事實也會令你信服。不久將有另一個暗殺你的行動,而且這次會成功。從現在起,法瑞爾,你等於是個死人了。」

  拜倫抬起頭來:「慢著!這件事和你個人究竟有什麼利害關係?」

  「我是個愛國者,我希望看到眾王國重獲自由,都能擁有自己選擇的政府。」

  「不,我是說你個人的利害關係。我不能光是接受理想主義,因為我不相信你有。這樣說要是冒犯了你,那我實在很抱歉。」拜倫一字一字地堅決說道。

  鍾狄再度坐下,他說:「我的土地全部遭到沒收。在我流亡前,被迫接受那些侏儒的命令就讓我很不舒服。離開自己的土地後,我開始渴望重建一個太暴人來臨前的時代,讓我能做個像我祖父那樣的人,這種念頭過去從未如此強烈。我想要發動一場革命,這個實際的理由夠不夠充分?令尊本來可以擔任這場革命的領導者,你辜負了他!」

  「我?我才二十三歲,對這些都一竅不通。你可以找到更適當的人選。」

  「我肯定可以,可是除了你,別人都不是令尊的兒子。假使令尊遭到殺害,你就是新任的維迪莫斯牧主。只要你擁有這個身份,即使你才十二歲,而且還是個白痴,對我一樣是無價之寶。我需要你的原因,和太暴人必須除掉你的原因完全相同。若是我的動機無法令你信服,他們的動機必定可以。你的房裡有顆放射線彈,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取你性命。還有誰會想殺害你?」

  鍾狄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便聽到對方悄聲的回答。

  「沒有什麼人,」拜倫說,「據我所知,沒有人會想要殺我。那麼有關家父的事竟是真的!」

  「那是真的,將它視為戰禍的一環吧。」

  「你認為我這樣想就會好過一點?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為他樹一塊紀念碑?還是具有輻射銘文的,你在一萬英里外的太空都能看見?」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有點刺耳,「這樣就能使我高興嗎?」

  鍾狄等著聽下面的話,拜倫卻沒再開口了。

  於是鍾狄說:「你準備怎麼做?」

  「我要回家去。」

  「所以說,你仍不了解自己的處境。」

  「我說了,我要回家去。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如果他還健在,我要把他救出來。萬一他遇害了,我要……我要……」

  「住口!」這位老大哥的聲音變得冷酷而煩躁,「你像個孩子一樣胡說八道。你絕不能到天霧星去,難道你不明白嗎?我面對的到底是個嬰兒,還是個講理的年輕人?」

  拜倫喃喃道:「你有什麼建議?」

  「你認識洛第亞的執政者嗎?」

  「那個太暴人之友?我認識這個人,我知道他是誰。眾王國的每個人都認識他,亨瑞克五世,洛第亞執政者。」

  「你見過他嗎?」

  「沒有。」

  「我正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從未見過他,就不能算認識他。他是個蠢蛋,法瑞爾,我這麼說不是比喻。可是,當維迪莫斯牧權被太暴人沒收後——那是一定的事,就像我的土地一樣——會被轉贈給亨瑞克。託付給他,太暴人會感到安全無虞,而你就是必須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亨瑞克至少對太暴人有點影響力,即使只是個諂媚的傀儡所能發揮的影響,他也許能設法使你復位。」

  「我不這麼認為,他更有可能將我交到他們手裡。」

  「的確如此。但你會提高警覺防範,多少還是有機會躲過一劫。記住,你擁有的頭銜既珍貴又重要,但它不是萬能的。從事這種密謀活動,最重要的是要面對現實。民眾基於感情因素,以及敬重你的家世,的確會聚在你身邊,可是要長期留住他們,你就需要大量金錢。」

  拜倫思索了一下:「我需要時間做決定。」

  「你沒有時間了。那顆放射線彈放到你房間後,你的時間就用完了。讓我們採取行動吧,我可以給你一封介紹信,讓你去見洛第亞的亨瑞克。」

  「這麼說,你跟他很熟嘍?」

  「你的疑心從來不肯鬆懈。對不對?我曾經代表林根的獨裁者,率領使節團前往亨瑞克的宮廷。他低能的心智也許早已忘了我,但他不敢表現出來。我的信能為你引薦,然後你可以見機行事。早上我就會把信交給你,中午有艘太空船飛往洛第亞,船票我準備好了。我自己也會走,但我會循另一個途徑。別再逗留,你在這裡的學業全部結束了,對不對?」

  「還有個學位授予儀式。」

  「只不過是一片羊皮紙,對你有什麼重要嗎?」

  「現在不了。」

  「你有錢嗎?」

  「足夠了。」

  「很好,太多反倒會引起懷疑。」他突然尖聲喊道:「法瑞爾!」

  拜倫從幾近恍惚的狀態中驚醒過來。「什麼事?」

  「回到同學那裡去,默默行動,別告訴任何人你要走了。」

  拜倫默默點了點頭。在他心靈深處某個角落,仍想到任務尚未完成,自己就這麼一走了之,算是辜負命在旦夕的父親。他承受著一種無奈的悲苦——父親應該多告訴他一點,應該讓他分擔那些危險,不該讓他如此盲目行動。

  父親在密謀中扮演的角色,他既然知道了真相,或者說至少知道得多了點,父親叫他從地球文獻中尋找的那份文件,也就越發重要了。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取得那份文件,沒有時間懷疑這一切,沒有時間拯救父親,或許也沒有時間活下去。

  他說:「我會照你的話去做,鍾狄。」

  桑得?鍾狄在宿舍外的台階上停下來,向大學校園瞥了一眼,眼光中顯然沒有讚許之意。

  然後,他沿著磚鋪的走道向前走去。自古以來,位於都市的校園都喜歡營造一種田園風貌,這條蜿蜒的走道便建在這種人工田園中。他能看到城中唯一一條大街的燈光在前方閃耀,而在更遠的地方,則映著永不熄止的放射性藍光。白天那種光芒被日光掩蓋,現在則看得清清楚楚,可算是史前戰爭的無言證詞。

  鍾狄抬頭望向天空,暗自尋思了一會兒。在那遙遠的星雲深處,曾有二十幾個互相爭鬥、不斷擴張的獨立政體。五十多年前,太暴人突然從天而降,一夕之間結束了這些政體。如今,在毫無預警且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死亡的寧靜竟然即將降臨。

  當初的巨變有如晴天霹靂,至今他們尚未完全恢復。現在僅剩某種抽搐,偶爾會徒勞無功地刺激一兩個世界。想要將這些抽搐組織起來,安排它們在適當時機同時發動,將是個很困難、很漫長的工作。好啦,他在地球的閒散日子過得夠久了,如今已是該回去的時候。

  此時,家鄉的其他人也許正試圖聯絡他,把訊息傳送到他的房間。

  於是他稍微加快步伐。

  他走進自己房間後,果然收到遠方傳來的波束。那是一種私人波束,其安全性毋庸置疑,保密程度亦無絲毫漏洞。這種波束無需有形的接收器,也無需任何金屬或電線捕捉周遭微弱飄忽的躍動電子——它們承載的細微電脈衝,是從五百光年外的另一個世界,經由超空間傳送過來的。

  屋內的空間已經極化,隨時可以開始收訊。空間的隨機性已被撫平,然而除了收訊,沒有其他方法能偵知空間的極化。在這個特定的空間中,只有他自己的心靈可充當接收器,因為只有他的神經細胞結構才具有那種特殊的電性特徵,得以與傳送訊息的載波束產生共振。

  訊息的保密性與他腦波特徵的唯一性同樣絕對。在整個宇宙的千兆人口中,想要找到另一個與他足夠接近的人,能接收到他的私人波束,這種機率僅有億兆分之一。

  呼叫從無際、空虛且不可思議的超空間呼嘯而來,鍾狄的大腦感到了輕微的刺激。

  「……呼叫……呼叫……呼叫……呼叫……」

  發送訊號比接收訊號複雜得多,必須使用某種機械裝置,產生一個極其特殊的載波,才能將訊息傳送到彼端星雲的接收器,這個裝置就藏在他右肩的飾扣上。當他踏入極化空間後,發訊裝置自動觸發,接下來他需要做的,只剩下全神貫注地刻意驅動思想。

  「我在這裡!」根本不需要其他的識別訊號。

  單調重複的呼叫訊號隨即停止,他心靈中開始有話語形成:「我們問候您,閣下。維迪莫斯牧主已遭處決,當然,這個消息尚未公開。」

  「我並不驚訝,有沒有其他人受到牽連?」

  「沒有,閣下。牧主一直未做任何口供,他是個勇敢且忠誠的人。」

  「沒錯。可是光有勇敢和忠誠還不夠,否則他也不會被捕,輕度的膽怯或許更有用。沒關係!我跟他兒子談過,就是那個新牧主,他已經跟死神打過照面,我們將要利用他。」

  「可以請問如何利用嗎,閣下?」

  「最好還是讓事實回答你的問題。如今為時尚早,我當然還無法預見結果。明天,他將啟程去見洛第亞的亨瑞克。」

  「亨瑞克!那年輕人將有生命危險,他是否知曉……」

  「我已盡我所能告訴他了。」鍾狄以嚴厲的口吻答道,「在他尚未有所表現前,我們不能對他太過信賴。就目前情況而言,我們只能認為可送他去冒險,就像其他人一樣。他犧牲掉無妨,相當不足惜。以後別再送訊到這裡來,我馬上要離開地球。」

  做了個表示結束的手勢後,鍾狄便在心中切斷通話。

  然後,他平靜地、慎重地回想並衡量著過去一整天發生的每一件事。他漸漸展露笑容,每件事都安排得完美無缺了,這場戲將自動演到落幕為止。

  沒有任何一環要靠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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