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會

2024-09-26 08:04:0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二十七個獨立行商世界,基於對基地母星不信任的唯一共識,決定團結起來組成一個聯盟。這些行商世界,個個具有夜郎自大的心態,以及井底之蛙的頑固,並且由於常年涉險而充滿暴戾之氣。他們在舉行首次大會之前,曾經做過許多先期磋商與交涉,目的是解決一個連最有耐心的人都會被煩死的小問題。

  這個小問題並非大會的技術細節,例如投票的方式、代表的產生——究竟是以世界計或以人口計,那些問題牽涉到重要的政治因素。它也不是關於代表的座次,無論是會議桌或餐桌,那些問題牽涉到重要的社會因素。

  這個小問題其實是開會的地點,因為那才是最具地方色彩的問題。經過了迂迴曲折的外交談判,終於選定拉多爾這個世界。在磋商開始的時候,有些新聞評論員已經猜到這個結果,因為拉多爾位置適中,是最合乎邏輯的選擇。

  拉多爾是個很小的世界——就軍事潛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個世界中最弱的。不過,這也是它合乎邏輯的另一個原因。

  它是一個帶狀世界——這種行星在銀河系十分普遍,但適合住人的卻少之又少,因為難得有恰到好處的自然條件。所謂帶狀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兩個半球處於兩種極端溫度,生命只可能存在於環狀的過渡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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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未接觸過這個世界的人,照例會認為它沒有什麼吸引力。其實它上面有好些極具價值的地點——拉多爾市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城市沿著山麓的緩坡展開。附近幾座嵯峨崎嶇的高山,阻擋了山後低溫半球的酷寒冰雪,並為城市提供所需的用水。常年被太陽炙曬的另一半球,則為它送來溫暖乾燥的空氣。處於這兩個半球之間,拉多爾市成為一座常綠的花園,全年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

  每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園。園中長滿珍貴的奇花異草,全部以人工加速栽培,以便為當地人換取大量的外匯。如今,拉多爾幾乎變成一個農業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這個窮山惡水的行星上,拉多爾市是個小小的世外桃源。這一點,也是它被選為開會地點的原因。

  來自其他二十六個行商世界的會議代表、眷屬、秘書、新聞記者、船艦與船員,令拉多爾的人口幾乎暴漲一倍,各種資源也幾乎被消耗殆盡。大家盡情吃喝,盡情玩樂,根本沒有人想睡覺。

  但在這些吃喝玩樂的人群中,只有極少數人不太了解戰火已經悄悄蔓延整個銀河系。而在那些了解局勢的大多數人當中,又可再細分為三大類。其中第一類占大多數,他們知道得很少,可是信心十足。

  例如那位帽扣上鑲著「赫汶」字樣的太空船駕駛員。他正把玻璃杯舉到眼前,透過杯子望著對面淺淺微笑的拉多爾女郎,同時說道:「我們直接穿越戰區來到這裡——故意的。經過侯里哥的時候,我們關閉發動機,飛行了大約一『光分』的距離……」

  「侯里哥?」一名長腿的本地人插嘴問道,這次聚會就是由他做東。「就是上星期,騾被打得屁滾尿流的地方,對不對?」

  「你從哪裡聽說騾被打得屁滾尿流?」駕駛員高傲地反問。

  「基地的廣播。」

  「是嗎?亂講,是騾打下了侯里哥。我們幾乎撞到他的一艘護航艦,他們就是從侯里哥來的。假使騾被打得屁滾尿流,怎麼可能還留在原處;打得他屁滾尿流的基地艦隊,卻反而溜之大吉?」

  另一個人用高亢而含糊的聲音說:「別這麼講,基地總是先挨兩下子。你等著瞧,把眼睛睜大點。老牌的基地遲早會打回來,到了那個時候——砰!」這人聲音含混地說完之後,還醉醺醺地咧嘴一笑。

  赫汶來的駕駛員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說:「無論如何,正如我所說,我們親眼看到騾的星艦,而且它們看來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訴你,它們看來像新的。」

  「新的?」做東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說,「他們自己造的嗎?」他隨手摘下頭頂的一片葉子,優雅地放在鼻端聞了聞,然後丟進嘴裡嚼起來。嚼爛的樹葉流出綠色的汁液,並瀰漫著薄荷的香味。他又說:「你是想告訴我,他們用自己拼湊的星艦,擊敗了基地的艦隊?得了吧。」

  「老學究,我們親眼見到的。你該知道,我至少還能分辨船艦和彗星。」

  本地人向駕駛員湊過去。「你可知道我在想什麼。聽好,別跟自己開玩笑了。戰爭不會無緣無故打起來,我們有一大堆精明能幹的領導者,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個喝醉的人突然又大聲叫道:「你注意看老牌的基地。他們會忍耐到最後一分鐘,然後就『砰』!」他愣愣地張開嘴巴,對身邊的女郎笑了笑,女郎趕緊走了開。

  拉多爾人又說:「老兄,比如說吧,你認為也許是那個什麼騾在控制一切,不——對。」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所聽到的——順便提醒你,我是從很高層聽來的,騾根本就是我們的人。我們買通了他,那些星艦或許也是我們建造的。讓我們面對現實——我們也許真的那麼做了。當然,他最後不可能打敗基地,卻能搞得他們人心惶惶。當他做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就趁虛而入。」

  那女郎問道:「克雷夫,你只會說這些事嗎?只會談戰爭?我都聽厭了。」

  赫汶來的那名駕駛員,馬上用過度殷勤的口氣說:「換個話題吧,我們不能讓女孩們厭煩。」

  接著,喝醉的那人不斷重複這句話,還拿啤酒杯在桌上敲著拍子。此時有幾雙看對了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搖大擺離開餐桌;又有一些成雙成對的露水鴛鴦,從後院的「陽房」走了出來。

  話題變得愈來愈廣泛,愈來愈雜亂,愈來愈沒有意義……

  第二類的人,則是知道得多一點,信心卻少一些。

  魁梧的獨臂人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這次大會的官方代表,因此獲得很高的禮遇。他在這裡忙著結交新朋友——女性朋友優先考慮,男性朋友則純屬公事。

  現在,他正待在一間山頂房舍的陽台上,這間房舍的主人正是弗南新交的朋友。自從來到拉多爾,這是他第一次鬆懈下來——後來才知道,在拉多爾這段日子,他前前後後只有兩次這種機會。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歐·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爾人,只是有血緣關係而已。埃歐的房舍並非坐落在大眾住宅區,而是獨立於一片花海中,四周充滿花香與蟲鳴。那個陽台其實是一塊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弗南攤開四肢躺在上面,盡情地享受溫暖的陽光。

  他說:「這些享受在赫汶通通沒有。」

  埃歐懶洋洋地應道:「你看過低溫半球嗎?離這裡二十英里就有一處景點,那裡的液態氧像水一般流動。」

  「得了吧。」

  「這是事實。」

  「來,埃歐,我告訴你——想當年,我的手臂還連在肩膀上的時候,知道嗎,我到處闖蕩——你不會相信的,不過……」他講了一個好長的故事,埃歐果然不相信。

  埃歐一面打呵欠,一面說:「物換星移,這是真理。」

  「我也這麼想。唉,算了,」弗南突然發起火來,「別再說了。我跟你提過我的兒子沒有?你可以說他是舊派人物。他媽的,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行商。他從頭到腳和他老子一模一樣。從頭到腳,唯一不同的是他結了婚。」

  「你的意思是簽了一張合同?跟一個女人?」

  「就是這樣,我自己看不出這有什麼意義。他們夫妻到卡爾根度蜜月去了。」

  「卡爾根?卡——爾——根?銀河啊,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弗南露出燦爛的笑容,若有深意地慢慢答道:「就在騾對基地宣戰之前。」

  「只是去度蜜月?」

  弗南點點頭,並示意埃歐靠過來。他以沙啞的聲音說:「事實上,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只要你別再轉述出去。我的孩子去卡爾根其實另有目的。當然,你該知道,現在我還不想泄露這個目的究竟為何。但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勢,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總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務的不二人選。我們行商亟需一點騷動。」他露出狡猾的微笑,「現在果然來了。我不能說我們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爾根,騾就派出他的艦隊。好兒子!」

  埃歐感到十分佩服,他也開始對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嗎,據說我們有五百艘星艦,隨時待命出發。」

  弗南以權威的口吻說:「也許還不只這個數目。這才是真正的戰略,我喜歡這樣。」他使勁抓了抓肚皮,「可是你別忘了,騾也是一個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發生的狀況令我擔心。」

  「我聽說他損失了十艘星艦。」

  「沒錯,可是他總共動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後只好撤退。那些獨裁者吃敗仗固然大快人心,可是這樣兵敗如山倒卻不妙。」他搖了搖頭。

  「我的問題是,騾的星艦到底是哪裡弄來的?現在謠言滿天飛,說是我們幫他建造的。」

  「我們?行商?赫汶擁有獨立世界中最大的造艦廠,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幫外人造過一艘星艦。你以為有哪個世界,會不擔心其他世界的聯合抵制,擅自為騾提供一支艦隊?這……簡直是神話。」

  「那麼,他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

  弗南聳聳肩。「我想,是他自己建造的。這點也令我擔心。」

  弗南眯起眼睛望著太陽,並屈起腳趾,將雙腳放在光滑的木製腳台上。不久他就漸漸進入夢鄉,輕微的鼾聲與蟲鳴交織在一起。

  最後一類的人只占極少數,他們知道得最多,因而毫無信心。

  例如藍度就屬於這一類。如今「行商大會」進行到第五天,藍度走進會場,看到他約好的兩個人已經在那裡等他。會場中的五百個座位都還是空的——而且會持續一陣子。

  藍度幾乎還沒有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三個人,代表了獨立行商世界將近一半的軍事潛力。」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們兩人已經討論過這一點。」

  藍度說:「我準備很快、很誠懇地把話說完,我對交涉談判或爾虞我詐毫無興趣。我們如今的情勢糟透了。」

  「是因為——」涅蒙的代表歐瓦·葛利問道。

  「是因為上一個小時的發展。拜託!讓我從頭說起。首先,如今的情況,並不是我們所作所為導致的結果,也無疑不在我們的掌控中。我們原先的交涉對象不是騾,而是其他幾位統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爾根的前任統領,可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竟然被騾打垮了。」

  「沒錯,但這個騾是個不錯的替代人選。」曼金說,「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知道所有的詳情之後,你就會改變心意了。」藍度身子向前傾,雙手放在桌面,手掌朝上,做了一個明顯的手勢。

  他又說:「一個月前,我派我的侄子和侄媳到卡爾根去。」

  「你的侄子!」歐瓦·葛利驚訝地吼道,「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子。」

  「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曼金以冷淡的口氣問:「這個嗎?」他用拇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不對。假如你是指騾向基地宣戰那件事,不,我怎麼可能期望那麼高?那個年輕人什麼也不知道——無論是我們的組織或是我們的目的。我只告訴他,我是赫汶一個愛國團體的普通成員,而他到卡爾根去,只是順便幫我們觀察一下狀況。我必須承認,我真正的動機也相當曖昧。我最主要是對騾感到好奇,他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得夠多了,我不想再重複。其次,我的侄子曾經到過基地,也跟那邊的地下組織有過接觸,他將來很可能成為我們的同志。讓他去一趟卡爾根,會是一次很有意義的訓練。明白了嗎——」

  歐瓦的長臉拉得更長,露出大顆大顆的牙齒。「這麼說,你一定對結果大吃一驚。我相信,現在行商世界人盡皆知,都曉得是你的侄子假冒基地的名義,拐走騾的一名手下,給了騾一個宣戰的藉口。銀河啊,藍度,你可真會編故事。我難以相信你會跟這件事沒有牽連。承認了吧,這是個精心策劃的行動。」

  藍度甩了甩一頭的白髮。「不是出於我的策劃,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成了基地的階下囚,可能無法活著看到這個精心策劃的行動大功告成。我剛剛收到他的訊息。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把私人信囊偷偷傳了出來,信囊通過戰區輾轉送達赫汶,然後又從那裡轉到這裡。足足一個月,才到我手上。」

  「信上寫的是……」

  藍度用單掌撐著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說:「恐怕我們要步上卡爾根前任統領的後塵。騾是一個突變種!」

  這句話隨即引起一陣不安。藍度不難想像,對面兩個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當曼金再度開口時,平穩的口氣卻一點也沒有變。「你是怎麼知道的?」

  「只是我侄子這麼說的,不過他曾經到過卡爾根。」

  「是什麼樣的突變種?你知道,突變種有好多種類。」

  藍度勉力壓下不耐煩的情緒。「沒錯,曼金,突變種有好多種類。好多種類!可是騾卻只有一個。什麼樣的突變種能這樣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一股軍隊,據說,最初只是在一顆直徑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據點,然後攻占一顆行星,接下來是一個星系、一個星區——然後開始進攻基地,並在侯里哥擊敗基地的艦隊。這一切,前後只有兩三年的時間!」

  歐瓦·葛利聳聳肩。「所以你認為,他終究會擊敗基地?」

  「我不知道。假如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那麼遠。基地是不可能被打敗的。聽好,除了這個……嗯,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傳來的消息,我們沒有獲悉任何新的進展。我建議把這件事暫且擺在一邊。騾已經打了那麼多場勝仗,在此之前我們一點也不操心,除非他打下大半個銀河,我看不出何必改變我們目前這種態度。對不對?」

  藍度皺起眉頭,對方說的一堆歪理令他灰心。他對兩人說:「目前為止,我們有沒有跟騾作過任何接觸?」

  「沒有。」兩人齊聲答道。

  「其實,我們曾經嘗試過,對不對?其實,除非我們跟他取得聯繫,召開這場大會並沒有什麼意義,對不對?其實,目前為止,大家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說得多做得少——我是引自今天《拉多爾論壇報》上的一篇評論——這都是因為我們無法聯絡到騾。兩位先生,我們總共擁有近千艘的星艦,只要時機一到,就能全體出動,一舉攻下基地。我認為,我們應該改變計劃。我認為,應該立刻把那一千艘星艦派出去——對抗騾!」

  「你的意思是,去幫助茵德布爾那個暴君,還有基地那幫吸血鬼嗎?」曼金帶著恨意輕聲追問。

  藍度不耐煩地舉起手。「請省略不必要的形容詞。我只是說『對抗騾』,我不在乎是幫助誰。」

  歐瓦·葛利站了起來。「藍度,我不要跟這件事有任何牽扯。如果你迫不及待想進行政治自殺,今晚就可以向大會提出這個動議。」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曼金沉默地跟在他後面。會場只剩下藍度一個人,他花了一個小時,不斷思索著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天晚上的大會,他沒有作任何發言。

  第二天一大早,歐瓦·葛利卻衝進藍度的房間。當時,這位歐瓦·葛利只隨便披了一件衣服,鬍子沒有刮,頭也沒有梳。

  藍度剛剛吃完早餐,隔著餐桌的杯盤瞪著他,被他的狼狽模樣嚇了一跳,連手中的菸斗都抓不穩。

  歐瓦劈頭就粗聲喊道:「涅蒙遭到來自太空的奇襲。」

  藍度眯起眼睛。「是基地嗎?」

  「是騾!是騾!」歐瓦拼命吼道,然後一口氣地說:「這是無故的、蓄意的攻擊。我們的艦隊中大多數的星艦,都已經加入國際聯合艦隊。留守的後備分遣隊根本兵力不足,全被打得無影無蹤。他們目前還沒有登陸,也許根本不會登陸,因為根據我接到的報告,對方也損失了半數的星艦——但這畢竟是戰爭——我來找你,是想問你赫汶將採取什麼立場。」

  「我肯定,赫汶一定會固守『聯盟憲章』的精神。但是,你知道嗎?他一樣會攻擊我們的。」

  「這個騾是個瘋子,他能打敗整個宇宙嗎?」他蹣跚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藍度的手腕,「我們極少數的生還者報告說,騾……敵人擁有一種新式武器,一種核場抑制器。」

  「一種什麼?」

  歐瓦說:「我們大多數的星艦,都是因為核武器失靈才被打下來的。這種事不會是意外,也不會是遭到破壞,一定是騾的新武器造成的。這種新武器並不完美,時靈時不靈,也不難設法中和——我收到的緊急通知不夠詳細。但你看得出來,這種武器會改變戰爭的面貌,還可能使我們整個艦隊變成一堆廢鐵。」

  藍度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許多。他的臉垮下來,顯得垂頭喪氣。「只怕這頭怪獸長大了,即將把我們全部吞噬。但我們必須跟他拼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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