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皇帝

2024-09-26 08:03:2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間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惡疾。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波折,因此上述兩件事實並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別不調和。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簡直數也數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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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克里昂二世對那些先例毫不關心。緬懷那一長串同病相憐的歷史人物,無法使他自己的病痛減輕一個電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塵埃般的行星上占山為王的土匪,自己卻承繼了銀河帝國一脈相傳的正統,躺在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離宮中;而父皇曾經在銀河各處,消滅了此起彼落的叛亂,恢復了斯達涅爾六世的和平與統一,因此自己在位這二十五年,從未發生任何令榮譽蒙塵的反叛事件——所有這些得意的事,都不會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安慰。

  這位銀河帝國的皇帝、萬物的統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將腦袋沉入枕頭上的精力充沛場。「精力場」產生一種無形的柔軟舒適,在輕微的興奮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點。他又吃力地坐起來,愁眉苦臉地盯著遠方的牆壁。這個寢宮太大了,不適合一個人待在裡面。其實,任何房間都顯得太大了。

  不過當病痛發作、動彈不得的時候,還是一個人獨處比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們俗麗的裝扮,還有他們浮濫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獨自一個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臉孔,都在拐彎抹角地臆測他何時駕崩,並幻想著他們自己有幸繼承帝位。

  他的思緒開始脫韁。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個堂堂正正的年輕人,充滿美德與希望。在這些不幸的日子裡,他們都到哪裡去了?無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監視,又一起緊盯著自己。

  他不安地動來動去。此時大臣布洛綴克在外求見。那個出身卑微而忠誠的布洛綴克,他之所以忠誠,是因為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惡的對象。廷臣總共分成十二個派系,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痛恨布洛綴克。

  布洛綴克——忠誠的寵臣,也就必須加倍忠誠。因為除非他擁有銀河中最快速的星艦,能在大帝駕崩當日遠走高飛,否則第二天一定會被送進放射線室。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來,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圓鈕,寢宮一側的大門立刻消失。

  布洛綴克沿著深紅色地毯走過來,跪下來親吻大帝軟弱無力的手。

  「陛下無恙?」這位樞密大臣的低聲問候中摻雜著適度的焦慮。

  「我還活著,」大帝怒氣沖沖地說,「卻過著非人的生活。只要看過一本醫書的混蛋,都敢拿我當活生生的實驗品。無論出現了什麼新式療法,只要尚未經過臨床實驗,不管是化學療法、物理療法還是核能療法,你等著看吧,明天一定會有來自遠方的庸醫,在我身上測試它的療效。而只要有新發現的醫書,即使明明是偽造的,都會被他們奉為醫學聖典。

  「我敢向先帝發誓,」他繼續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沒有一個靈長類,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診斷病情。每個人都要捧著一本古人的醫書,才敢為病人把脈量血壓。我明明病了,他們卻說這是『無名之症』。這些笨蛋!假使在未來的世代,人體中又冒出什麼新的疾病,由於古代醫生從來沒有研究過,也就永遠治不好了。那些古人應該活在今日,或者我該生在古代。」

  大帝的牢騷以一句低聲咒罵收尾,布洛綴克始終恭謹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悅的口氣問:「有多少人等在外面?」

  他向大門的方向擺了擺頭。

  布洛綴克耐心地回答:「大廳中的人和往常一樣多。」

  「好,讓他們去等吧。就說我正在為國事操心,讓禁衛軍隊長去宣布。慢著,別提什麼國事了。直接宣布我不接見任何人,讓禁衛軍隊長表現得很悲傷。那些懷有狼子野心的,就會一個個原形畢露。」大帝露出陰險的冷笑。

  「啟稟陛下,有個謠言正在流傳,」布洛綴克不急不徐地說,「說您的心臟不舒服。」

  大帝臉上的冷笑未見絲毫減少。「倘若有人相信這個謠言,迫不及待採取行動,他們一定得不償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麼呢?我們說個清楚吧。」

  看到大帝做了一個平身的手勢,布洛綴克這才站起來。「是關於西維納軍政府總督,貝爾·里歐思將軍。」

  「里歐思?」克里昂二世雙眉緊鎖,「我不記得這個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幾個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計劃的那位?是的,我想起來了,他渴望得到御准,讓他為帝國和皇帝的光榮而征戰。」

  「啟稟陛下,完全正確。」

  大帝乾笑了幾聲。「布洛綴克,你曾想到我身邊還有這種將軍嗎?這個人有意思,他似乎頗有古風。那份奏章是怎麼批的?我相信你已經處理了。」

  「啟稟陛下,臣已經處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繼續提供更詳細的資料;在尚未接到進一步聖命前,他旗下的艦隊不准輕舉妄動。」

  「嗯,夠安全了。這個裡歐思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有沒有在宮中當過差?」

  布洛綴克點點頭,嘴唇還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衛軍擔任見習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團事件中,他有不錯的表現。」

  「列摩星團?你也知道,我的記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輕軍官,阻止了兩艘主力艦對撞的那件事……嗯……或類似的事情?」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不記得細節了,反正是一樁英勇的行為。」

  「那名軍官就是里歐思。他因為這件功勞而晉升,」布洛綴克淡淡地說,「於是被外調,擔任一艘星艦的艦長。」

  「現在,他則是某個邊境星系的軍政府總督,仍然還很年輕。布洛綴克,他是個人才!」

  「啟稟陛下,他很危險。他一直活在過去;他天天夢想著古代,或者應該說,對傳說中的古代朝思暮想。這種人本身倒也沒有什麼危險,可是他們這麼不願接受現實,卻會成為其他人的壞榜樣。」他又補充道:「據臣了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眾望的將軍之一。」

  「是嗎?」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很好,布洛綴克,我不希望身邊個個都是廢物。無能之輩根本不會對我忠心耿耿。」

  「無能的叛徒其實並不危險,有才幹的人卻必須加以防範。」

  「布洛綴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嗎?」克里昂二世哈哈笑了幾聲,隨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你暫且別再說教了吧。這個年輕的勇將,最近又有什麼新的事跡?我希望你不是專門來提陳年舊事的。」

  「啟稟陛下,里歐思將軍又送來一份奏章。」

  「哦?關於什麼?」

  「他已經打探出那些蠻子的根據地,主張用武力去征服他們。他的報告寫得又臭又長。大帝陛下如今御體欠安,不值得為他的奏章煩心。何況在『諸侯大會』中,諸侯們會對這件事進行詳細討論。」他朝大帝瞟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皺起眉頭。「諸侯?布洛綴克,這種問題也跟他們有關嗎?這樣一來,他們會再度要求擴大解釋『憲章』。每次總是這樣子。」

  「啟稟陛下,這是無可避免的。當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蕩平最後一場叛亂之際,若是沒有接受那個憲章就好了。可是既然有這個東西,我們必須暫且忍耐一陣子。」

  「我想,你說得沒錯。那麼這件事必須跟諸侯討論。嘿,不過為什麼要這樣鄭重其事?畢竟,這只是小事一樁。在遙遠的邊境以有限兵力進行的征戰,根本算不上國家大事。」

  布洛綴克露出一絲微笑,沉著地回答:「這件事的主角,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呆子;可是即使是不務實的呆子,倘若被很務實的叛徒利用,也會成為致命武器。啟稟陛下,此人過去在京畿就深得人心,如今在邊境仍極受擁戴。他又很年輕。假如他吞併了一兩顆蠻荒行星,就會成為一名征服者。這麼年輕的征服者,而且顯然又有能力煽動軍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階層群眾的情緒,他隨時隨地可能帶來危險。即使他自己沒有野心,並不想如先帝對付偽君萊可那般對付陛下,可是我們那些忠心的諸侯之中,難免有人會想到拿他當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動了動手臂,立刻痛得全身僵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稍顯輕鬆,但是他的笑意銳減,聲音聽來有如耳語。「布洛綴克,你是個很難得的忠臣,你的疑心總是超過實際需要,而你的警告我只要採納一半,就絕對能高枕無憂。我們就把這件事向諸侯提出來,看看他們怎麼說,再決定我們該採取什麼策略。那個年輕人,我想,應該還沒有輕舉妄動吧。」

  「他在奏章中是這麼說的。可是他已經要求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目前的兵力如何?」

  「啟稟陛下,他麾下有十艘主力艦,每艘的附屬艦艇完全滿額。其中兩艘的發動機,是從舊時『大艦隊』的星艦上拆下來的,還有一艘的火炮系統也是接收自『大艦隊』。其他星艦則是過去五十年間建造的,雖然如此,都還管用。」

  「十艘星艦應該足以執行任何正當任務了。哼,先帝當年麾下的星艦還沒有那麼多,就在推翻偽君的戰役中旗開得勝。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麼蠻子?」

  樞密大臣揚了揚那對高傲的眉毛。「他稱之為『基地』。」

  「基地?那是什麼東西?」

  「啟稟陛下,臣仔細翻查過檔案,卻沒有發現任何記錄。里歐思提到的那個地方,位於舊時的安納克里昂星省,在兩個世紀前,該區就陷入了罪惡、蠻荒、無政府的狀態。然而,在那個星省中,並沒有一顆叫做『基地』的行星。有一則很含糊的記錄,提到在該星省脫離帝國保護之前不久,曾經有一群科學家被派到那裡去。他們是要去編纂一套百科全書。」布洛綴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們稱那顆行星為『百科全書基地』。」

  「嗯,」克里昂二世蹙眉沉思了一下,「這麼勉強的關聯,不值得提出來。」

  「啟稟陛下,臣並沒有提出什麼。自從該區陷入無政府狀態之後,就再也沒有那一支科學遠征隊的消息。假如他們的後代仍然居住在那顆行星上,並且仍然沿用原來的名稱,他們無疑也退化到蠻荒時代。」

  「而他還要求增援?」大帝將嚴厲的目光投到寵臣身上,「這真是太奇怪了;他計劃以十艘星艦攻打野蠻人,卻未發一槍一彈就要求增援。我現在終於想起這個裡歐思了,他是個美男子,出身於忠誠的家族。布洛綴克,這件事另有蹊蹺,但我一時還看不透。這裡頭或許有更重要的問題,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

  他撫弄著蓋在僵硬的雙腿上那床發亮的被單。「我得派一個人到那裡去,一個有眼睛、有頭腦又有忠心的人。布洛綴克——」

  寵臣恭謹地垂下頭。「啟稟陛下,他要求的星艦呢?」

  「還不到時候!」大帝一面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動身子,一面發出低聲的呻吟。他舉起一根搖搖欲墜的手指,又說:「我們還需要了解更多內情。下星期的今天就召開諸侯大會,這也是提出新預算案的好時機。我一定要讓它通過,否則活不下去了。」

  大帝將頭痛欲裂的腦袋沉進力場枕的舒緩刺激中。「布洛綴克,你退下吧。把御醫叫來,雖然他是最不中用的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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