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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7:4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當清晨第一道陽光穿透雲隙,照亮這座島嶼一部分的時候,他們駕著太空艇緩緩下降。島上一片鮮綠,內地有一排低矮的波浪狀山丘,一直延伸到泛紫色的遠方。

  他們在接近地面時,看到了四下分布的雜樹林,以及穿插其間的果樹園,不過大部分地區都是經營良好的農場。在他們正下方,也就是島嶼的東南岸,則是一片銀色的海灘,後面有一排斷斷續續的圓石,更遠處還有一片草地。他們偶爾也會看到一些房舍,不過彼此都很分散,並沒有構成任何城鎮。

  最後,他們發現了一個模糊的道路網,路旁稀疏地排列著一棟棟住宅。接著,在清晨涼爽的空氣中,他們偵察到遠方有一輛飛車。根據它的飛行方式,他們確定那並非一隻大鳥,而的確是一輛飛車。這是他們在這顆行星上,首次見到智慧生命活動的明確跡象。

  「可能是個自動交通工具,假如他們不用電子零件也能做到的話。」崔維茲說。

  

  寶綺思說:「大有可能。我認為如果有人在操縱,它就會朝我們飛過來。我們必定是個奇觀——一艘航具緩緩下降,卻沒用到反推噴射火箭。」

  「在任何行星上,這都是個奇觀。」崔維茲語重心長地說,「重力太空航具的降落過程,不會有太多世界曾經目睹。那海灘是個理想的著陸地點,但海風若吹起來,我可不希望太空艇泡水。所以,我要向圓石另一側的草坪飛去。」

  「至少,」裴洛拉特說,「一艘重力太空艇降落時,不會把別人的財產燒焦。」

  在降落的最後一個階段,太空艇慢慢伸出四個寬大的腳墊,接著便輕巧地著陸。由於承受了太空艇的重量,四個腳墊全部陷入土中。

  裴洛拉特又說:「不過,只怕我們會留下壓痕。」

  「至少,」寶綺思說,「氣候顯然相當適中,甚至算得上溫和。」從她的聲音,聽得出她有點不以為然。

  有個人站在草地上,凝望著太空艇降落的過程。她未曾顯現任何恐懼或驚訝的神色,臉上只流露出十分著迷的表情。

  她穿得非常少,證明寶綺思對此地氣候的估計很正確。她的臀部圍著一條印有花朵圖樣的短裙,大腿沒有任何遮蔽物,腰部以上也完全赤裸,而她的涼鞋則似乎是帆布制的。

  她的頭髮又黑又長,幾乎垂到腰際,看來非常光滑柔潤。她有著淡棕色的皮膚,以及一對眯眯眼。

  崔維茲四下掃視了一遍,發現周遭沒有其他人。他聳了聳肩,然後說:「嗯,現在是大清早,居民可能大多在室內,甚至可能還在睡覺。話說回來,我並不認為這是個人口眾多的地區。」

  他轉頭對其他兩人說:「我出去跟那個女子談談,她若能說些我聽得懂的話,那麼你們……」

  「我倒認為,」寶綺思以堅決的口吻說:「我們還是一起出去比較好。那女子看來完全沒有危險,而且,反正我想出去伸伸腿,呼吸一下這顆行星的空氣,也許還能張羅一些本地食物。我也要菲龍重溫一下置身一個世界的感覺,此外,我想裴會希望在近距離檢視那女子。」

  「誰?我?」裴洛拉特臉上頓時出現紅暈,「根本沒這回事,寶綺思,但我的確是我們這個小隊的通譯。」

  崔維茲又聳了聳肩。「真是牽一髮動全身。不過,雖然她看來也許毫無危險,我仍打算帶著我的武器。」

  「我可不信,」寶綺思說,「你會想用它們對付那個少女。」

  崔維茲咧嘴一笑。「她很迷人,對不對?」

  崔維茲首先離開太空艇,而由裴洛拉特殿後。寶綺思走在中間,一隻手擺在背後拉住菲龍的小手。菲龍則緊跟著寶綺思,小心翼翼地走下斜梯。

  黑髮少女繼續興致勃勃地旁觀,沒有向後移動半步。

  崔維茲喃喃說道:「好,我們來試試看。」

  他將原本按著武器的雙手抬起來,開口道:「我問候你好。」

  那少女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問候尊駕,亦問候尊駕之同伴。」

  裴洛拉特興奮地說:「太好了!她說的是古典銀河標準語,而且發音字正腔圓。」

  「我也聽得懂。」崔維茲一面說,一面擺了擺手,表示其實並非完全聽得懂,「我希望她懂得我的意思。」

  他露出一副友善的表情,帶著微笑說:「我們從遙遠的太空飛來,我們來自另一個世界。」

  「甚好。」少女以清脆的女高音說,「尊駕之航具自帝國而來?」

  「這艘太空艇來自一個遙遠的星體,它的名字就叫遠星號。」

  少女抬起頭,看了看太空艇上的字樣。「那可是其含義?若果如此,又若果第二字為『星』,那麼注意看,它給印反了。」

  崔維茲正準備反駁,裴洛拉特卻欣喜若狂地說:「她說得對,『星』這個字的確是在兩千多年前才反過來的。這是個多麼難得的機會,遇到了活生生的古典標準語,讓我可以詳細研究一番。」

  崔維茲仔細打量這名少女。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出頭,胸部雖然秀挺卻不豐滿。但她看來並非尚未發育成熟,她的乳頭不小,乳暈顏色也很深,不過後者或許是棕色皮膚造成的結果。

  他說:「我名叫葛蘭·崔維茲,這位是我的朋友詹諾夫·裴洛拉特,那位女士是寶綺思,那個小孩叫做菲龍。」

  「尊駕所來自的遠方星體,是否存在為男子取雙名之慣例?我名廣子,為廣子之女。」

  「你的父親呢?」裴洛拉特突然插嘴。

  廣子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答道:「他的名字,家母說喚作史慕爾,然則毫無重要,我並不識他。」

  「其他人在哪裡呢?」崔維茲說,「似乎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迎接我們。」

  廣子說:「多數男子在漁船上,多數女子在田間。我這兩天休假,因而有幸目睹此一偉大場面。然則人人皆有好奇之心,航具降落不會不被目擊,即便遠方亦如是,他人將很快來到。」

  「這座島上有很多人嗎?」

  「總數超過廿五仟。」廣子答道,語氣中透著明顯的驕傲。

  「海洋中還有其他島嶼嗎?」

  「其他島嶼何意,尊貴的先生?」她似乎十分困惑。

  崔維茲認為這句話無異於回答。整個行星上,這裡是唯一有人類居住的地方。

  他說:「你們如何稱呼你們的世界?」

  「喚作阿爾法,尊貴的先生。吾人教科書中,言其全名為『半人馬之阿爾法』,不知此一全名對尊駕更具意義否,然吾人只喚其阿爾法。瞧,它是個美景世界。」

  「什麼世界?」崔維茲問,同時茫然地轉頭望向裴洛拉特。

  「她的意思是美麗的世界。」裴洛拉特說。

  「的確沒錯,」崔維茲說,「至少此地,此時此刻。」他抬頭望著淡藍色的清晨天空,其間偶爾有幾朵雲彩飄過。「今天是個大好的晴天,廣子,可是我想,這種天氣在阿爾法並不多見吧。」

  廣子愣了一下。「吾人要多少有多少,尊貴的先生。吾人需要雨水,雲朵便會飄來,然則大多數日子,天空晴朗似乎對吾人更有助益。漁船出海這些日子,吾人當然極需晴朗的天空與溫和的風。」

  「所以說,你們可以控制氣候嘍,廣子?」

  「葛蘭·崔維茲先生,吾人若無法,將給雨水淋得濕透。」

  「但你們是如何做到的?」

  「並非身為訓練有素之工程師,恕我無法向尊駕解釋。」

  「你和你的族人居住的這座島嶼,不知其名如何稱呼?」崔維茲問。他發現自己已經受到影響,也學起這種古典標準語的華麗腔調(他實在極想知道自己的文法是否正確)。

  廣子說:「這座位於汪洋之中,有如天堂般的島嶼,吾人喚作『新地球』。」

  聽到這個答案,崔維茲與裴洛拉特驚喜交集,不約而同地轉頭瞪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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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並沒有機會繼續討論下去,因為有許多人陸續來到,總數有好幾十個。崔維茲心想,這些人一定都沒出海,也並未在田間工作,而且住處離此地不太遠。大多數人都是徒步前來,不過他也看到兩輛地面車——但相當老舊粗陋。

  顯然這是個科技水準不高的社會,但他們卻能控制氣候。

  眾所皆知,科技發展未必能面面顧到,即使某一方面落後,其他方面仍有可能相當先進。可是像這麼不均衡的發展,也實在是個罕見的例子。

  前來觀看太空艇的人群,至少有一半是上了年紀的,也有三四個小孩子,其他人則以女性占多數。不過,沒有任何人表現出恐懼或疑慮。

  崔維茲對寶綺思低聲道:「你在操縱他們嗎?他們似乎——十分穩靜。」

  「我絲毫沒有操縱他們。」寶綺思說,「除非有必要,我絕不輕易碰觸他人的心靈,我現在關心的只有菲龍一個人。」

  對於曾在銀河任何一個正常的世界湊過熱鬧的人而言,此時圍觀者根本不算多,可是菲龍則不同,她剛剛適應了與遠星號上的三個成人為伍,那群人當然是她眼中的大批群眾。菲龍變得呼吸十分急促,眼睛半閉起來,幾乎可說是受驚了。

  寶綺思輕輕地、有節奏地撫摩著她,並且發出安撫的聲音。崔維茲十分肯定,與此同時,她還以無比輕柔的方式,正在仔細重組菲龍的心靈纖絲。

  菲龍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像是在喘息,她又甩了甩頭,大概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然後她抬起頭來,以接近正常的目光看了看周圍的人群,馬上又將頭埋到寶綺思懷裡。

  寶綺思讓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自己的手臂則圍在菲龍的肩頭,每隔一陣子收緊一下,仿佛再三強調她的保護依然存在。

  裴洛拉特的目光掃過一個個阿爾法人,他似乎相當錯愕。「葛蘭,他們相互間的差異可真大。」

  崔維茲也注意到這一點。他們的膚色與發色共有好幾種,其中一人有著火紅的頭髮、碧藍的眼珠,以及滿是雀斑的皮膚。至少有三個明明是成年人,卻跟廣子一般矮小,另有一兩人則比崔維茲還高。好些個男女的眼睛都與廣子類似,崔維茲這時想起來,在菲律星區那些商業繁榮的行星上,這種眼睛是當地居民的特徵,但他自己從未造訪過那個星區。

  所有的阿爾法人腰部以上一律赤裸,女性的胸部似乎都不大,在崔維茲看來,那要算是她們最為一致的身體特徵。

  寶綺思突然說:「廣子小姐,我的小朋友還不習慣太空旅行,她吸收的新奇事物早已超過她的消化能力。可不可以讓她坐下來,也許再給她些吃的喝的?」

  廣子露出困惑的表情,裴洛拉特便用流行於帝國中葉、詞藻較為華麗的銀河標準語,將寶綺思的話重複了一遍。

  廣子趕緊用一隻手掩住嘴,盈盈地屈膝跪下。「我懇請恕罪,尊貴的女士。」她說,「我未曾顧及這孩兒以及尊駕的需要。這事太過稀奇,將我整個心思占滿。請尊駕——請您們諸位訪客——前往食堂進早膳如何?我們加入您們,以主人身份招待可好?」

  寶綺思說:「你實在太好了。」她說得很慢,每個音都發得很仔細,希望能讓對方比較容易了解,「不過,最好能由你一個人招待我們,這樣孩子才會覺得自在,她不習慣同時和太多人在一起。」

  廣子站了起來,答道:「一切遵照尊駕吩咐。」

  她從容地走在前面,帶領他們穿過草坪。其他的阿爾法人緊跟在兩旁,似乎對這些訪客的衣著特別感興趣。有個人挨近了崔維茲,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輕便夾克,崔維茲索性將夾克脫下來遞給他。

  「拿去吧,好好看個夠,可是要還我。」然後他又對廣子說,「要保證我能拿回來,廣子小姐。」

  「絕不在話下,必將物歸原主,尊貴的先生。」她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崔維茲露出微笑,繼續往前走。在輕柔溫和的微風中,他覺得脫掉夾克更舒服了。

  他默默觀察周遭的人群,看不出任何人帶有武器。而對於崔維茲身上的武器,好像也沒有人表現出恐懼或不安,甚至沒有表現出好奇,這點令崔維茲感到很有意思。八成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是武器,而根據崔維茲目前觀察的心得,阿爾法八成是個完全沒有暴力的世界。

  此時,一名女子加快腳步,以便超前寶綺思一點,然後轉過頭來,仔細檢視寶綺思的寬鬆上衣,然後說:「尊貴的女士,尊駕擁有乳房嗎?」

  但她似乎等不及對方回答,便逕自伸手輕輕按在寶綺思胸前。

  寶綺思微微一笑,答道:「誠如尊駕所發現,我確實擁有。它們或許不如尊駕那般秀挺,然則我遮住它們,並非由於此等原因。在我的世界上,不適宜讓乳房暴露在外。」

  說完,她轉頭對裴洛拉特耳語道:「你看我對古典標準語掌握得如何?」

  「你掌握得很好,寶綺思。」裴洛拉特說。

  那間餐廳相當大,裡面有許多長型餐桌,每張餐桌兩側都擺著長椅。從這些陳設看來,阿爾法人顯然慣於集體用餐。

  崔維茲覺得良心十分不安,由於寶綺思要求獨處,這麼大的地方只能給五個人享用,害得其他阿爾法人都被迫留在外面。然而,仍有許多阿爾法人不願離去,他們和窗子保持禮貌的距離(所謂的窗子,其實只是牆壁上的一些開口,甚至沒有裝紗窗),想必是為了觀看這些陌生人的吃相。

  崔維茲不知不覺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下雨的時候會怎麼樣?當然,雨水只有在需要時才會落下,雨勢一定恰到好處,也不會伴隨太強的風,而且總是適可而止。此外,下雨的時間必定會事先預報,因此阿爾法人可早作準備,崔維茲這麼想。

  他面對的那扇窗子可以望見海洋,在遠方地平線上,崔維茲似乎能看見一團雲,它和其他各處的雲朵沒有兩樣。想必除了這一小塊人間仙境,整個天空幾乎布滿這種烏雲。

  氣候控制的確有莫大的好處。

  終於有人出來為他們服務,那是一名踮著腳尖走路的少女。她並沒有問他們要吃什麼,只是默默將食物端出來。每個人都有一小杯羊奶、一中杯葡萄汁和一大杯白開水。食物包括兩個大號水煮蛋,旁邊配著些白色乳酪片,此外還有一大盤烤魚,以及一些小塊的烤馬鈴薯,一起放在清涼鮮綠的萵苣葉上面。

  看到這麼多食物擺在面前,寶綺思現出十分為難的表情,顯然不知從何下手。菲龍則沒有這個問題,她大口喝著葡萄汁,就像渴了幾天一樣,而且露出明顯的讚賞神情,然後又開始大嚼烤魚與馬鈴薯。本來她差點要伸手去抓,寶綺思及時遞給她一把前端有尖齒的大湯匙,菲龍便接過來當叉子用。

  裴洛拉特滿意地笑了笑,開始切他的水煮蛋。

  崔維茲說:「終於可以重溫真正的水煮蛋是什麼滋味了。」他也開始切蛋。

  廣子看到客人用餐的模樣(就連寶綺思也總算開動了,而且顯然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滿心歡喜,自己竟然忘了吃這頓早餐。最後,她終於開口說:「好嗎?」

  「好得很。」崔維茲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看得出這座島嶼食物充足——或是你們太客氣,招待我們的食物豐盛得過分了?」

  廣子定睛專心聆聽,似乎領悟了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的回答完全切題。「不,不,尊貴的先生。我們的土地物產豐饒,海產更加豐富。我們的鴨子會生蛋,我們的山羊能提供乳酪與鮮奶,此外我們亦種植穀物。尤其重要的是,我們的海洋滿是各式各樣魚類,數量之多不計其數。整個帝國都能上我們的餐桌,而不會將海中的魚消耗殆盡。」

  崔維茲暗自微微一笑。這個年輕的阿爾法女子,對於銀河的實際大小沒有絲毫概念,這點十分明顯。

  他說:「你們管這座島嶼叫新地球,廣子,那麼舊地球又在哪裡?」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舊地球,尊駕如是說嗎?我懇請恕罪,尊貴的先生,我不解尊駕之意。」

  崔維茲說:「在新地球出現之前,你們的族人一定住在別的地方。他們原來住的那個『別的地方』究竟在哪裡?」

  「我一概不知,尊貴的先生。」她的神情極其凝重,「有生以來,這塊土地就是我的,而在我之前,是家母和我外祖母的。我也毫不懷疑,在她們之前,是她們的外祖母、曾外祖母的。至於其他的土地,我一概不知。」

  「可是,」崔維茲改用溫和的方式說理,「你說這塊土地叫新地球,你為什麼這樣稱呼它?」

  「因為,尊貴的先生,」她以同樣溫和的方式答道,「大家皆如此稱呼,而女性又未曾表示反對。」

  「但它是『新』地球,因此是較晚出現的地球。一定還有個『舊』地球,一個較早的地球,用的是同樣的名字。每天早上都是新的一天,表示在此之前還有舊日子,你難道看不出必然如此嗎?」

  「不然,尊貴的先生。我僅知曉這塊土地稱作什麼,對其他土地毫不知情。我也無法領會尊駕之推論,聽來極似吾人所謂的強詞奪理,此言並非有意冒犯。」

  崔維茲搖了搖頭,心中充滿挫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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