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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6:5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寶綺思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好啦,崔維茲,你為什麼要見……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突然改用關心的語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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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維茲抬起頭,發現一時之間很難擺脫沉重的心情。他瞪著她說:「沒有,沒有,沒什麼不對勁。我——我只不過想得出了神。反正,我三天兩頭會陷入沉思。」
他知道寶綺思能讀出他的情緒,因此有些不自在。她只對他作過口頭承諾,說她會主動避免偷窺他的心靈。
然而,她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釋。她說:「裴洛拉特跟菲龍在一起,在教他簡單的銀河標準語。我們吃的東西,那孩子好像都能吃,他並沒有過分挑嘴。但你要見我是為了什麼?」
「嗯,別在這裡講。」崔維茲說,「電腦現在不需要我,如果你願意到我的艙房來,床鋪已經整理好了,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嘛就坐在椅子上。或者你希望倒過來也行。」
「無所謂。」於是他們走了幾步,來到崔維茲的艙房。她仔細盯著他,然後說:「你似乎不再發火了。」
「你在檢視我的心靈?」
「絕對沒有,只是在檢視你的臉色。」
「我不是發火。我偶爾會發一小陣子脾氣,但那不等於發火。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問你一些問題。」
寶綺思坐在崔維茲的床上,身子挺得筆直,寬頰臉龐與黑色眼珠透出一種莊重的神情。她的及肩黑髮梳理得很整齊,纖纖素手輕輕抓著膝頭。從她身上,還散發出一陣淡淡的幽香。
崔維茲微微一笑。「你打扮得很美麗。我猜你是認為,我不會對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拼命大吼大叫。」
「如果能讓你覺得好過些,隨便你怎樣吼怎樣叫都行,我只是不希望你對菲龍大吼大叫。」
「我不想那樣做。事實上,我也無意對你大吼大叫,我們不是決定做朋友了嗎?」
「蓋婭對你的態度一貫都是友善,崔維茲。」
「我不是在說蓋婭。我知道你是蓋婭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你就是蓋婭,但你有一部分仍是個體,至少在某個程度之內。我是在跟那個個體交談,是在對一個叫寶綺思的人講話,我不理會——或說儘量不理會蓋婭。我們不是決定做朋友了嗎,寶綺思?」
「對啊,崔維茲。」
「那麼,在索拉利上,當我們離開那座宅邸,來到太空艇附近時,你為何遲遲不對付那些機器人?我遭到羞辱,又受到實質傷害,而你卻袖手旁觀。儘管每耽擱一秒鐘,都可能有更多的機器人到達現場,數量多得足以將我們吞沒,你卻一直袖手旁觀。」
寶綺思以嚴肅的目光望著他。「我沒有袖手旁觀,崔維茲。我在研究那幾個守護機器人的心靈,試圖了解如何操縱它們。」她仿佛無意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只是在作一番解釋。
「我知道你當時在那樣做,至少你自己是這麼說的,我只是不懂那樣做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企圖操縱那些心靈?你當時有足夠的力量毀掉它們,正如你最後所採取的行動。」
「你認為毀滅一個智慧生靈是件簡單的事嗎?」
崔維茲撅了撅嘴,做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得了吧,寶綺思,一個智慧生靈?它只不過是個機器人。」
「只不過是個機器人?」她的聲音透出些許怒意,「總是這種論調,只不過,只不過!那個索拉利人班德,為什麼遲遲不殺害我們?我們只不過是不具轉換葉突的人類。為什麼我們不忍留下菲龍自生自滅?他只不過是個索拉利人,還是個未成年的索拉利人。假如你用『只不過這個,只不過那個』的論調,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劃清界限,你就能毀掉任何東西,因為你總有辦法將它們劃入某些範疇。」
崔維茲說:「別將一個完全合理的說法延伸到極端,否則只會顯得荒唐可笑。機器人就是機器人,這點你無法否認。它不是人類,沒有我們所謂的智慧;它只是機器,只會模仿智慧生靈的表象。」
寶綺思說:「你對它一無所知,竟然一句話就將它否定。我是蓋婭——沒錯,我也是寶綺思,但我仍是蓋婭——我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認為它的每個原子都相當珍貴且意義重大,而由原子所構成的各種組織,則更加珍貴、更有意義。我/們/蓋婭不會輕易破壞任何組織,反之,我們總是樂於將它們建構成更複雜的組織,只要那樣做不會危害到整體。
「在我們所知的各種組織中,最高形式者能生出智慧。若非有萬不得已的苦衷,我們不願毀掉任何智慧。至於究竟是機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則幾乎沒有差別。事實上,守護機器人代表一種我/們/蓋婭從未見過的智慧。研究它是求之不得的事,毀掉它則是不可想像的——除非是在極端危急的情況下。」
崔維茲以諷刺的口吻說:「當時,有三個更重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愛人裴洛拉特,還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算一個吧。」
「四個!你總是忘記把菲龍計算在內。這些性命還談不上有何兇險,我這麼判斷。聽我說,假如你面對一幅畫,一件偉大的藝術傑作,它不知為何威脅到了你的生命,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找支粗筆,在它上面猛然亂畫一通,讓這幅畫從此完蛋,你的命就能保住。可是另一方面,假如你能細心研究這幅畫,然後在這裡畫上一筆,那裡點上一點,又在另一處擦掉一小部分,借著諸如此類的方法,你就足以改造這幅畫,避免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卻不會損毀它的藝術價值。當然,要進行那樣的改造,需要很多時間才能完成,沒有無比的耐心是做不到的。但如果時間允許,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會願意拯救這幅畫。」
崔維茲說:「大概會吧,但你最後還是徹底毀掉了那幅畫。你大筆一揮,將細緻的筆觸和用色破壞殆盡,使精緻的形影和構圖面目全非。當一個小小雌雄同體性命受到威脅時,你馬上就那樣做了。可是在此之前,對於我們面臨的危險,還有你自身面臨的危險,你卻完全無動於衷。」
「當時我們這些外星人士還沒有立即的危險,可是我覺得菲龍突然身陷險境。我必須在守護機器人和菲龍之間作出抉擇,不能浪費任何時間,所以我選擇了菲龍。」
「真是這樣嗎,寶綺思?你將兩個心靈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斷出哪個較複雜且較有價值?」
「沒錯。」
崔維茲說:「我卻以為,那是因為站在你面前的是個孩子,是個性命受到威脅的孩子。不論原先三個成人命在旦夕之際,你心中如何盤算,母性本能立刻將你攫獲,令你毫不猶豫地出手救他。」
寶綺思微微漲紅了臉。「或許有那麼一點成分在內,但並不像你冷嘲熱諷所說的那樣。在我的行動背後,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懷疑。如果背後有什麼理性的想法,你就應該考慮到一件事實:那孩子面臨的是自己社會中註定的共同命運。為了維持那個世界的低數量人口,以符合索拉利人心目中的標準,天曉得已有幾千幾萬個小孩遭到處決。」
「情況沒有那麼單純,崔維茲。那孩子難逃一死,是因為他過於年幼,無法成為繼承人,而這又是因為他的單親過早死亡,歸根結底則是因為我殺了他的單親。」
「當時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這不重要。我的確殺了他的單親,所以我不能坐視那孩子因我的行動而遭到殺害。此外,蓋婭從未研究過那種大腦,這剛好是個難得的機會。」
「只是個孩子的大腦。」
「它不會永遠是個孩子的大腦,它會在兩側發育出轉換葉突。那種葉突帶給一個索拉利人的能力,整個蓋婭都望塵莫及。我只不過為了維持幾盞燈的電力,以及啟動一個裝置來打開一扇門,就累得筋疲力盡了。班德卻能保持整塊屬地的電力源源不絕,連睡覺時都不例外,而且他的屬地跟我們在康普隆所見的城市相比,複雜度不相上下,面積則更廣大。」
崔維茲說:「那麼,你是將這孩子視為大腦基礎研究的重要資源?」
「就某方面而言,的確如此。」
「我卻不這麼認為。對我而言,我們好像帶了一件危險物品上來,有很大的危險。」
「什麼樣的危險?在我的幫助下,他會百分之百適應。他極端聰明,也已經顯現出對我們的好感。我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我們去哪裡他就去哪裡。從他的腦部,我/們/蓋婭能獲得許多無價的知識。」
「萬一他生出下一代呢?他不需要配偶,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他還要經過許多年,才會達到生育的年齡。太空族的壽命長達好幾世紀,而且索拉利人向來不想增加人口,延緩生殖也許早已是他們的習性,菲龍在短期內不會有孩子的。」
「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訴諸邏輯。」
「我告訴你,菲龍會帶來危險。」
「你並不知道,也並未訴諸邏輯。」
「寶綺思,此時此刻,我感覺到了,根本不需要理由。還有,堅稱我的直覺永遠正確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寶綺思皺起眉頭,顯得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