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蓋婭之陽 01
2024-09-26 07:52:2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一艘舊式的小型太空船,在太空中謹慎地躍遷許多秒差距,載著史陀·堅迪柏與蘇拉·諾微朝向目的地前進。
諾微正走進駕駛艙。她顯然剛從袖珍盥洗室出來,利用油脂、暖空氣與最少量的水洗了一個澡。她身上裹著一件浴袍,雙手緊緊抓牢,生怕多露出一寸肌膚。她的頭髮已經幹了,但糾纏成亂糟糟的一團。
她低聲喚道:「師傅?」
正埋首於電腦與航線圖的堅迪柏抬起頭來。「什麼事,諾微?」
「懇請師傅恕罪……」她忽然打住,又慢慢地說,「請原諒我打擾你,師傅,」然後她又說溜了嘴,「但我係為遺失衣物所苦。」
「你的衣服?」堅迪柏茫然地望著她一陣子,然後才站起來,露出自責的神情。「諾微,是我忘記了。那些衣服需要洗了,現在都在洗衣器中,已經洗淨、烘乾、疊好,一切處理完畢。我應該把它們拿出來,放到一眼就看得見的地方,可是我忘了。」
「我並不想要……要……」她低下頭來,「惹你生氣。」
「你沒有惹我生氣。」堅迪柏高高興興地說,「聽好,辦完這件事之後,我保證會替你張羅一大堆衣服——不但都是新的,而且是最流行的款式。我們走得太匆促,我竟然沒想到多帶幾件換洗衣物。可是說實在的,諾微,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將在這個小空間共處一段日子,所以不必……不必……太過在意……那個……」他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馬上發覺她眼中露出懼色,於是想到:嗯,她畢竟只是個鄉下姑娘,心中自有一套規範;也許並非所有不合禮數的事全部反對,但衣服是一定要穿的。
他突然感到羞愧不已,同時慶幸她並不是「學者」,無法感知他的想法。他連忙說:「要我替你把衣服拿來嗎?」
「喔,不要,師傅。這不系你做的事,我知道衣物在哪裡。」
當她再度出現時,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齊,頭髮也梳好了。她帶著羞答答的神情說:「我感到羞愧,師傅,我竟然表現……得這麼不識大體。我應該自己把衣物找到。」
「沒關係。」堅迪柏說,「你的銀河標準語說得非常好了,諾微,學者的語言你學得非常快。」
諾微突然微微一笑。她的牙齒不怎麼整齊,但在他的讚美下,她顯得分外容光煥發,臉蛋也有幾分甜美,牙齒的缺陷也就不算什麼了,堅迪柏這麼想。他告訴自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自己挺喜歡讚美她。
「可是當我回家之後,阿姆人會輕視我。」她說,「他們會說我系……是一個咬文嚼字的人,他們總是這樣叫那些說話……古怪的人,他們不喜歡那樣子。」
「我相信你不會再回到阿姆世界去了,諾微。」堅迪柏說,「我確定你能繼續留在銀河大學,跟學者們住在一起。我是說,當這件事結束之後。」
「我喜歡這樣,師傅。」
「我想,你大概不會願意稱我『堅迪柏發言者』,或者光是……」他突然看到她露出堅決的表情,像是反對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於是趕緊說,「對,我知道你不會的,算了。」
「那樣做不合宜,師傅。但我能否請問,這件事何時才會結束?」
堅迪柏搖了搖頭。「我也不大清楚。目前我必須做的,是儘快前往某個特定地點。這艘太空船的狀況雖然極佳,可是仍嫌太慢,即使『儘快』也快不到哪裡去。你看,」他指著電腦與航線圖,「我必須計算出跨越廣闊太空的航道,但是電腦能力有限,而我也不怎麼熟練。」
「是不是因為有危險,所以你必須儘快趕去,師傅?」
「你怎麼會想到有危險呢,諾微?」
「因為有時候我認為你沒看到我,那時我看著你,你的臉看起來……我不知道怎麼說。不是驚嚇——我的意思是,不是害怕——也不是期待什麼壞事。」
「那叫憂慮。」堅迪柏喃喃道。
「你看起來好像——掛心。這樣說對嗎?」
「視情況而定。你所謂的掛心是什麼意思,諾微?」
「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好像在自言自語:『在這件大麻煩中,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堅迪柏顯得相當震驚。「那的確是『掛心』,可是你能從我臉上看出來嗎,諾微?在學者之地的時候,我一向極為小心,不讓任何人從我臉上看出任何事。但我的確曾經想到,如今獨處在太空中,只有你在一旁,我可以鬆懈一下。就像一個人回到寢室,會穿著內衣褲行動一樣——對不起,這樣說害你臉紅了。我想要說的是,如果你的感知力那麼強,今後我就得更加謹慎。我經常需要重溫一個教訓:即使不懂精神力學的人,也能作出極佳的猜測。」
諾微現出茫然的表情。「我不懂,師傅。」
「我是在對我自己說話,諾微,你不必掛心——瞧,我也用到這個字眼了。」
「到底有沒有危險呢?」
「諾微,的確有個問題尚待解決。我不知道到達賽協爾之後,我會碰上些什麼——賽協爾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到了那裡之後,我也許會遇到很棘手的情況。」
「是否表示會有危險呢?」
「不會,因為我有能力應付。」
「你又怎麼知道呢?」
「因為我是一位……學者,而且是最棒的一位,銀河中沒有我應付不了的事。」
「師傅,」諾微面容扭曲,好像極為苦惱的樣子,「我不希望令你冒犯——我是說冒犯你——而惹你生氣。我曾經親眼看到那個笨瓜魯菲南為難你,當時你就身處險境,而他只是一個阿姆農夫。現在我不知道有什麼在等待你,你自己也不知道。」
堅迪柏感到十分無奈。「你害怕嗎,諾微?」
「不是為我自己,師傅。我怕——我感到害怕——是為了你。」
「你可以說『我怕』,」堅迪柏喃喃地說,「那也是正確的銀河標準語。」
他沉思了一陣子,然後抬起頭來,抓住了蘇拉·諾微粗糙的雙手,對她說:「諾微,我不要你為任何事感到害怕。我來解釋一下,你知道如何從我的表情看出有危險——或說可能有危險,有點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對不對?」
「嗯?」
「我看透他人心思的本事,比你還要高強。這就是學者的本事之一,而我是一名極優秀的學者。」
諾微睜大眼睛,雙手趕緊抽了回去,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你能看透我的心思?」
堅迪柏連忙舉起一根指頭。「沒有,諾微。除非有必要,我不會窺視你的心思,我真的不會窺視你的心思。」
他心裡明白,嚴格說來自己是在撒謊。跟蘇拉·諾微相處在一起,多少總會察覺到她大概在想什麼,就連普通人也幾乎做得到。堅迪柏覺得自己差點要面紅耳赤。雖然只是個阿姆女子,她這種態度也會令人飄飄然。但即使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關懷,也該讓她安心……
他繼續說:「我還能改變別人的想法,能讓別人感到痛苦,能……」
諾微卻一直搖頭。「師傅,你怎能做到這些呢?魯菲南……」
「別再提魯菲南了。」堅迪柏急躁起來,「我可以在一瞬間制住他,我可以叫他在地上亂爬,我可以讓所有的阿姆人……」他突然煞住,對自己這種言行感到不屑。為了說服這個鄉下女子,他竟然這樣自吹自擂。這時,她仍舊不停搖頭。
「師傅,」她說,「你這麼講是想讓我別害怕,但我害怕只是為了你,所以你不必這樣做。我知道你是個偉大的學者,可以讓這艘船一路飛過太空。在我看來,不論是誰到了太空,除了迷路之外一無是處——我的意思是一事無成。而且你會使用我不懂的機器——其實沒有一個阿姆人懂得。但是你不用告訴我那些心靈力量,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你聲稱能對魯菲南做的事,你一樣都沒有做到,當時你卻身處險境。」
堅迪柏緊緊抿起嘴唇。就這樣吧,他想。如果這個女子堅持並非她自己害怕,那又何妨。但他不願被她看成懦夫和吹牛大王,總之就是不願意。
於是他道:「若說我沒有對付魯菲南,實在是因為我不願意那樣做。我們學者絕不能對阿姆人造成任何傷害,我們是你們那個世界的客人。這點你了解嗎?」
「你們是我們的主人,我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
堅迪柏總算稍加釋懷。「那麼,這個魯菲南又為何會攻擊我?」
「我不知道,」她答得很乾脆,「我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定是理智出走,喔,失去了理智。」
堅迪柏咕噥道:「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會加害阿姆人。如果我為了阻止他,而被迫——傷害他,其他學者就會瞧不起我,我還可能因此被解除職位。但是為了避免自己受到重創,我也許不得不略施一點手段——儘可能小的手段。」
諾微垂頭喪氣。「那麼,我根本不用像個大傻瓜一樣衝出來。」
「你做得完全正確,」堅迪柏說,「我剛才說過,如果我傷害他,將會造成不良後果。是你替我免去這個麻煩,是你阻止了他。這等於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心中一直感激萬分。」
她又展現了笑容——充滿喜悅的笑容。「我懂了,怪不得你會對我這麼好。」
「我當然很感激你,」堅迪柏的對答顯得有些慌亂,「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須了解我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可以對付一大群普通人,任何學者都辦得到,地位高的學者更是輕而易舉。而我告訴過你,我是其中的佼佼者。放眼當今銀河,沒有任何人能與我為敵。」
「只要你這麼講,師傅,我就絕對相信。」
「我的確這麼講。好了,現在你還為我感到害怕嗎?」
「不會了,師傅,只不過……師傅,是不是只有我們的學者才能看穿心靈?在別的地方,有沒有別的學者能和你對抗?」
堅迪柏突然嚇了一大跳。這女子的確擁有驚人的洞察力。
現在不得不撒個謊,因此他說:「完全沒有。」
「可是天上的星星那麼多。我曾經試著數過,怎麼數都數不清。如果有人住的世界和星星一樣多,難道別的世界都沒有學者嗎?我的意思是,除了我們那個世界的學者之外?」
「沒有了。」
「萬一有呢?」
「那麼,他們也不會像我這麼厲害。」
「如果他們趁你尚未發覺之前,突然向你偷襲呢?」
「他們辦不到。若有任何陌生學者接近,我會立刻察覺。早在他對我不利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你跑得掉嗎?」
「我根本不需要跑。」他馬上料到她不會接受這句話,「反正,我很快就要登上一艘新的太空船,是全銀河最優秀的一艘。假如我必須跑,他們也不可能抓得到我。」
「他們會不會改變你的思想,讓你留下來?」
「不會的。」
「他們可能人多勢眾,而你只有一個人。」
「只要他們一出現,我立刻就能察覺,可以馬上離開,他們絕對想像不到我的反應會那麼快。然後我們整個世界的學者會聯手對付他們,他們一定抵擋不了。而他們想必了解這種結果,所以不敢對我怎麼樣。事實上,他們根本不希望我發現他們的蹤跡,但我會做到的。」
「因為你比他們棒很多嗎?」諾微問道,她臉上還閃著一種遲疑的驕傲。
堅迪柏不禁肅然起敬。她天生的智慧與敏捷的領悟力,都令他感到與她相處是一大樂事。那個口蜜腹劍的怪物黛洛拉·德拉米發言者,當初逼他帶著這個阿姆農婦同行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是幫了他一個天大的忙。
他答道:「不,諾微,並不是因為我比他們棒,雖然這也是事實,而是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我?」
「就是你,諾微。你曾經猜到這一點嗎?」
「從來沒有,師傅,」她感到很困惑,「我又能做什麼呢?」
「是你的心靈。」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手來,「我並沒有透視你的思想。我只是觀察你的心靈表層,它看起來極為平滑光潤。」
她將手按在額頭上。「因為我沒有學問,師傅?因為我很笨嗎?」
「不,親愛的。」這個稱呼脫口而出,「因為你很誠實,沒有半點狡詐;因為你很純樸,從不口是心非;因為你有一顆熱情的心,還有……還有其他種種因素。假如別的學者發射任何力量,想要碰觸我們的心靈——你我的心靈——你那光滑的心靈表面立刻會顯出痕跡。我自己在尚未感到那股力量之前,就會先察覺那個痕跡,然後便能及時採取反擊策略,也就是擊退那股力量。」
他這番話講完之後,兩人維持了良久的沉默。堅迪柏注意到諾微眼中不只盈溢著喜悅,還摻雜著得意與驕傲。最後,她終於輕聲說:「這就是你帶我同行的原因?」
堅迪柏點了點頭。「是的,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她將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接近耳語。「我要怎樣做,才能儘量幫忙呢,師傅?」
他回答說:「保持冷靜,不要害怕。只要……只要維持你原來的心境。」
她說:「我一定會這樣做的。我要站在你和危險之間,就像上次擋住魯菲南那樣。」
說完她就離開了駕駛艙,堅迪柏目送著她的背影。
她真是個深不可測的女人。這麼單純的一個人,怎能包容如許的複雜度?在她光滑的心靈表層之下,蘊藏著巨大的智慧、悟性與勇氣。他還能再要求什麼?還有誰能給他更多?
此時,他心中又出現了蘇拉·諾微的影像。她不是一名發言者,也不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她面色凝重地站在他身旁,在即將上場的壓軸戲中,扮演著一名不可或缺的配角。
但他現在還看不清楚其中的細節,還無法預料等待他們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