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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2:2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柯代爾恭謹地緩緩點了點頭,這是與市長進行討論之前的必要禮節。這類規矩是茵德布爾家族傳下來的陋習,如今一切幾乎皆已改變,唯獨禮儀規範是唯一的例外。
他說:「抱歉我來遲了,市長。不過你逮捕崔維茲那件事,麻木的議會終於開始有反應了。」
「哦?」市長以冷靜的口氣答道,「快要爆發宮廷革命了嗎?」
「門都沒有,一切都在我們控制之下,只是將會有些聒噪。」
「讓他們去聒噪吧,那會使他們覺得舒服一點,而我——我將置身事外。我猜想,我可以訴諸民意的支持吧?」
「我想沒問題,尤其是端點星以外的世界。出了端點星,沒有人會關心一名失蹤議員的下落。」
「可是我關心。」
「啊?又有消息了?」
「里奧諾,」市長說,「我想知道賽協爾的詳情。」
「我可不是長了腿的歷史課本。」里奧諾·柯代爾帶著微笑答道。
「我不要聽歷史,我要知道事實。為什麼賽協爾是獨立的?你看。」她指著全息地圖的紅色部分,在旋臂的內圈深處,有一塊被團團圍住的白色區域。
布拉諾說:「我們幾乎把它完全封死,幾乎吞沒了它,但它仍是白色的。根據我們的地圖,它甚至不是粉紅色的忠誠盟邦。」
柯代爾聳了聳肩。「雖然並非正式的忠誠盟邦,它從來不招惹我們,一直是中立的。」
「好吧,那你再看看這個。」她又按了一下開關,紅色區域突然擴大許多,幾乎涵蓋了半壁銀河。「這是騾死亡之際,」布拉諾市長說,「他所控制的領域。如果你向紅色區域裡面望去,就會發現賽協爾聯盟那時完全遭到包圍,但仍然是白色的。它是騾唯一放過的包圍區域。」
「它當時也是中立的。」
「騾可不怎麼尊重中立。」
「對賽協爾,他似乎破了例。」
「似乎破了例,賽協爾有什麼本事?」
柯代爾答道:「什麼都沒有!相信我,市長,只要我們想要它,它隨時是我們的。」
「是嗎?但事實上它並不是我們的。」
「還沒有這個需要。」
布拉諾上身靠向椅背,手臂輕輕掃過開關,關上了銀河地圖。「我想現在我們得要它了。」
「我沒聽懂,市長?」
「里奧諾,我把那個笨蛋議員送到太空,是要他當一根避雷針。我覺得第二基地會被他唬到,會認為他是相當危險的人物,甚至比基地更加危險。他註定會遭到雷擊,而我們就能找出雷電的源頭。」
「這個我懂,市長!」
「我本來的打算,是要他前往川陀那個廢墟,到那座圖書館去翻箱倒櫃一番,設法尋找地球的下落。你應該記得,那些無聊的玄學家常常強調,地球就是人類起源之處。他們說得頭頭是道,雖然那幾乎不可能是真的。第二基地不會相信他要找的真是地球,因此必定會採取行動,查出他的真正目標。」
「可是他並沒有去川陀。」
「沒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跑到賽協爾去了。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是請原諒我這隻老獵犬,我的職責就是懷疑每一件事,所以請告訴我,你是怎樣獲悉他和那個裴洛拉特去了賽協爾。我知道康普曾經作過報告,但是我們又能信任康普幾分?」
「那個超波中繼器告訴我們,康普的太空艇確實降落在賽協爾行星。」
「這點毫無疑問,但你怎麼知道崔維茲和裴洛拉特也在那裡?康普飛往賽協爾可能另有原因,他也許並不知道,或者根本不關心另外兩人的下落。」
「事實上,駐賽協爾大使已經通知我們,崔維茲和裴洛拉特的太空艇抵達了賽協爾,我可不信那艘太空艇會自動飛去。此外康普在報告中說,他跟他們交談過,即使他不值得信任,我們還有他們兩人到了賽協爾大學的目擊報告,他們去那裡拜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歷史學家。」
「這些報告,」柯代爾以溫和的口氣說,「我全部沒有收到。」
布拉諾嗤之以鼻。「別吃味了。這些報告都由我親自處理,而且我這就在知會你,並沒有延誤多少時間。最新的一則消息,是大使剛剛送來的,我們的避雷針又上路了。他在賽協爾行星待了兩天,然後就離開了。他告訴大使,他要航向另一個行星系,該處距離賽協爾約十秒差距。他還把目的地的名稱和銀河坐標傳給了大使,大使又轉來給我們。」
「康普有沒有證實這些事?」
「大使向我們報告這件事之前,康普就報告了同樣的消息。當時康普還不確定崔維茲要去哪裡,想必他會繼續跟蹤。」
柯代爾說:「我們還不清楚變故的前因後果。」他將一顆含片丟進嘴裡,若有所思地吮著,「為什麼崔維茲要去賽協爾?為什麼又會離開?」
「我最感興趣的問題則是『何處』,崔維茲要去哪裡?」
「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市長,他把目的地的名稱和坐標都給了大使。你是在暗示他對大使說謊?或是大使欺騙了我們?」
「即使假設人人都說實話,而且沒有任何無心之失,那個名稱也令我感到好奇。崔維茲告訴大使說他要去蓋婭,蓋子的『蓋』,女字旁的『婭』,崔維茲特別強調了一遍。」
柯代爾說:「蓋婭?我從未聽說過。」
「是嗎?這並不奇怪。」布拉諾向剛才呈現顯像地圖的位置指了指,「從這個房間的地圖中,理論上,我隨時能叫出每一顆擁有住人世界的恆星,以及雖然沒有住人行星系,本身卻十分顯著的星體。只要我操作得當,總共可以標示出超過三千萬顆——包括獨立的、成對的、擠成一團的。我可以標出五種不同的色彩,或是一個一個來,或是一次全部解決。可是,我無法在其中找到蓋婭的位置。在這套地圖中,蓋婭根本不存在。」
柯代爾說:「這套地圖顯示的恆星,只占銀河中總數的萬分之一。」
「話是不錯,可是那些未顯示出來的恆星,周圍都沒有住人行星。崔維茲為何要去一顆無人行星呢?」
「你有沒有試過中央電腦?它將銀河的三千億顆恆星通通收錄了。」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但是能信嗎?你我兩人知道得非常清楚,我們的任何一套地圖,都漏掉了數千顆住人行星——不只是這個房間裡的地圖,中央電腦的資料也一樣。蓋婭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柯代爾的口氣冷靜依舊,甚至有點像在哄小孩子。「市長,八成沒什麼好操心的。崔維茲或許只是瞎闖一番,也可能是故意要騙我們,其實根本沒有一顆叫蓋婭的星星,他給我們的坐標上其實什麼都沒有。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擺脫我們,既然他跟康普碰過面,或許已經猜到自己被跟蹤了。」
「這樣做如何能擺脫我們?康普當然會跟蹤下去。不,里奧諾,我心中另有一個想法,我們很可能會有更大的麻煩。聽我說——」
她頓了頓,然後說:「這個房間完全屏蔽,里奧諾,你要了解這一點。我們不會被任何人竊聽,所以請你暢所欲言,我自己也會這麼做。
「如果我們相信那些情報,這個蓋婭距離賽協爾行星只有十秒差距,因此是賽協爾聯盟的一部分。在整個銀河中,賽協爾聯盟算是經過充分探勘的區域。其中所有的行星系,不論有沒有住人,都有詳細的記錄,而住人世界的資料更是巨細無遺。只有蓋婭是唯一的例外,姑且不論是否有人居住,總之沒有任何人聽說過,也沒有任何地圖收錄它。此外,賽協爾聯盟對基地聯邦保持著奇特的獨立狀態,甚至對當年的騾也維持獨立。自從銀河帝國崩潰之後,它就一直是獨立的。」
「這些又有何相干?」柯代爾謹慎地問道。
「我講的這兩點一定有關聯。賽協爾包容一個無人知曉的行星系,而賽協爾是個碰不得的地方,這兩點不可能沒有牽連。蓋婭不論是怎樣的世界,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周密。除了近鄰,它絕不讓外界知曉自身的存在。而且它一直在保護這些近鄰,令外人無法征服。」
「你是在告訴我,市長,蓋婭正是第二基地的大本營?」
「我是在告訴你,蓋婭值得好好調查一番。」
「我能否提出一個怪問題,或許是你的理論不容易解釋的。」
「請說。」
「如果蓋婭正是第二基地,又如果數個世紀以來,它一直成功地抵禦外界的入侵,並且保護整個賽協爾,把那個聯盟當做廣闊深厚的防護盾,又如果,它始終避免讓自身的行藏泄露到銀河各處——那麼,這些保護網為何突然通通消失?崔維茲和裴洛拉特離開端點星之後,雖然你建議他們到川陀去,他們卻毫不遲疑地立刻前往賽協爾,如今又轉向蓋婭。更何況,你自己也能想到並懷疑蓋婭。為什麼你不會被某種外力阻止呢?」
布拉諾市長低下頭來,灰白的髮絲在燈光下閃著黯淡的光芒。沉默良久之後,她終於答道:「我想,是因為崔維茲議員無意中攪亂了這個局面。他曾經做過的,或者正在進行的什麼事,在某方面危及了謝頓計劃。」
「這絕對不可能,市長。」
「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或任何人是十全十美的,甚至哈里·謝頓也並非完美無缺。謝頓計劃某處必定存在缺陷,剛好給崔維茲撞上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我們必須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必須到現場去。」
柯代爾終於顯得面色凝重。「千萬別自作主張,市長。我們尚未深思熟慮,不可貿然採取行動。」
「別把我當成白痴,里奧諾,我並不想發動戰爭,也不是要派遠征軍去登陸蓋婭。我只是要親臨現場,或說儘量接近那裡。里奧諾,幫我個忙。我不喜歡跟軍部的人打交道,經過一百二十年的和平歲月,那些人一定都變得迂腐不堪,可是你好像並不在乎。你幫我查查,我們有多少戰艦布署在賽協爾附近,能否讓它們看起來像是例行調防,避免對方發現我們正在動員?」
「在如今的太平盛世,我確定附近不會有太多戰艦,但我會幫你查出來。」
「即使兩三艘也足夠了,如果其中有『超新星級』就再好不過。」
「你打算要它們做什麼?」
「我要它們儘可能向賽協爾推進,但不可引發任何事端。我還要它們彼此足夠接近,以便相互支援。」
「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
「機動運用,我要在必要時能立刻發動攻擊。」
「對抗第二基地?如果蓋婭能讓騾都退避三舍,當然不會把幾艘戰艦放在眼裡。」
布拉諾眼中射出熾烈的鬥志,她說:「老朋友,我剛才說過,沒有哪件事或哪個人是完美的,就連哈里·謝頓都不例外。他在擬定那個千年計劃時,絕對無法超越當時的格局。他是垂死的帝國所培養出來的數學家,當年所有的科技皆已奄奄一息,因而在他的計劃中,無法充分考慮未來科技的進展。比如說,重力子學就是一門嶄新的科技,當時他不可能預料得到。此外,我們在其他方面也突飛猛進。」
「蓋婭也可能一直在進步。」
「在閉門造車的情況下?得了吧。基地聯邦總共擁有千兆人口,這才能夠集思廣益,使各種科技獲得長足的進展,一個孤立的世界怎能相提並論。我們的戰艦將向前推進,而我要一起去。」
「對不起,市長,你說什麼?」
「我要親自登上集結在賽協爾邊境的戰艦,我想親眼觀察實際狀況。」
柯代爾張著嘴一陣子,然後咽了咽口水,喉嚨發出一聲怪響。「市長,那是——不智之舉。」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他顯然已極盡所能。
「不管是否明智,」布拉諾以激昂的語氣說,「我都要這麼做。我已經對端點星厭煩透頂,恨透了這裡無止無休的政治鬥爭、派系對抗、合縱連橫以及背叛出賣。我在政治漩渦中心已有十七年之久,現在我想要干點別的,什麼都好。而在那裡,」她揮手隨便指了一個方向,「整個銀河的歷史也許將被改寫,我要親自參與這件盛事。」
「你對這種事根本一竅不通,市長。」
「誰又通呢,里奧諾?」她站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一旦你幫我把那些戰艦的資料找來,一旦我能把此地的糊塗帳交代清楚,我就即刻起程。還有,里奧諾,別試圖用任何方法改變我的心意,否則我會把老交情一筆勾銷,將你撤職處分。這點至少我還做得到。」
柯代爾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做得到,市長,但在你下決心之前,能否請你再考慮一下謝頓計劃的威力?你打算做的也許是自取滅亡。」
「這點我倒並不害怕,里奧諾。謝頓計劃沒有料到騾的出現,有一就有二,既然它的計算曾經失誤,就有可能再度失靈。」
柯代爾嘆了一口氣。「好吧,如果你真的心意已決,我就只好忠心耿耿地全力以赴了。」
「很好。我再警告你一次,你這句話最好真正出自肺腑。牢記這一點,里奧諾,我們向蓋婭進發吧。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