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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2:12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昆特瑟茲教授是個年過半百的高個子,有著一身淡棕色的皮膚,一頭鐵灰色的鬈髮。當門打開後,他立刻從書桌後面站起來,繞到門口迎接客人。他伸出手來表示歡迎,並以柔和而低沉的聲音說:「我就是索·昆。教授,非常高興見到你。」
崔維茲說:「我沒有什麼學術頭銜,只是陪同裴洛拉特教授前來,你稱呼我崔維茲就行了。很榮幸見到你,亞博教授。」
昆特瑟茲連忙舉起手來,神情顯得相當尷尬。「不,不,亞博只是一種愚蠢的頭銜,在別的世界上毫無意義。請別管它,叫我索·昆就行了。在賽協爾,一般社交場合都習慣用簡稱。我本來以為只有一位客人,很高興能多見到一位。」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伸出右手,但在伸出去之前,還在褲子上擦了擦。
崔維茲握著對方的手,卻不知道賽協爾的正統禮節該怎麼做。
昆特瑟茲說:「請坐吧,只怕兩位會發現我的椅子不是活的。可是,我這個人就是不喜歡被椅子擁抱。這年頭流行擁抱人的椅子,我卻希望擁抱都能有點意義,嗯?」
崔維茲微微一笑,隨口答道:「誰不這麼想呢?索·昆,你的名字似乎沒有賽協爾的味道,有點像是外環世界的名字。如果我這麼說很失禮,請你務必原諒。」
「我不會介意的。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阿斯康,五代以前,由於基地的勢力愈來愈深入,我的高祖父母才決定移民。」
裴洛拉特說:「而我們正是基地人,實在很抱歉。」
昆特瑟茲親切地揮了揮手。「我不會為五代以前的事記仇。遺憾的是,這種事情還真不少。你們想不想吃點什麼?或是喝點什麼?要不要來點背景音樂?」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直接進入正題。」裴洛拉特說,「除非賽協爾的禮節不允許。」
「賽協爾的禮節並沒有這方面的限制,我向兩位保證。裴洛拉特博士,你不知道有多麼巧,大約兩周前,我才在《考古評論》期刊上,讀到你寫的那篇討論起源神話的文章。我認為那實在是一篇了不起的綜論,只可惜太短了。」
裴洛拉特興奮得漲紅了臉。「你竟然讀過那篇文章,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當然得濃縮,因為《考古評論》不願意刊登全文。我正打算就這個題目,寫一篇詳細的專論。」
「我希望你趕快寫。總之,我讀過那篇文章後,就有了想見你一面的願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甚至想要親訪端點星,不過那很難安排……」
「為什麼呢?」崔維茲問。
昆特瑟茲又現出尷尬的神情。「很遺憾,我必須這麼說,賽協爾並沒有興趣加入基地聯邦,因而民間若想跟基地進行任何交流,政府都會橫加阻撓。你知道吧,我們一向抱持中立主義。當年連騾都沒有侵犯我們,只不過硬要我們發表一篇中立聲明。因此之故,任何人想要造訪基地領域,尤其是去端點星,政府都會認為動機可疑。不過像我這樣的學者,以學術訪問的名義提出申請,也許最後還是能領到護照。不過這些都不需要了,你現在就在我面前。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我問自己:為什麼呢?難道不只我聽說過你,你也聽說過我嗎?」
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索·昆,而且搜集了你每篇論文的摘要,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蓋兩大主題,第一個是地球,也就是所謂的人類起源行星;第二個主題,則是銀河早期的探險史和殖民史。我來到這裡,是想向你請教賽協爾的創建經過。」
「從你的那篇論文看來,」昆特瑟茲說,「我以為你的興趣是在神話和傳說。」
「我更感興趣的,其實是真實的歷史。但如果找不到,就只好藉助於神話和傳說。」
昆特瑟茲站了起來,在研究室里快步踱來踱去,半途停下瞪了裴洛拉特一眼,然後又繼續踱步。
崔維茲不耐煩地說:「教授,怎麼樣?」
昆特瑟茲說:「絕了!真是絕了!剛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問道:「剛好昨天怎麼樣?」
昆特瑟茲說:「我剛才說過,裴洛拉特博士——對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覺得稱呼全名相當彆扭。」
「請便。」
「我剛才說過,詹·裴,我很欽佩你寫的那篇論文,因此想要見你一面。我想要見你的目的是這樣的,你顯然廣泛搜集了許多世界的早期傳說,偏偏欠缺我們賽協爾的,所以我想為你補充這方面的資料。換句話說,我想見你的原因,和你想見我的原因完全一樣。」
「可是這跟昨天又有什麼關係呢,索·昆?」崔維茲問道。
「我們擁有許多傳說。其中有一則,對我們的社會非常重要,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們的不傳之秘。」
「不傳之秘?」崔維茲毫無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懸疑的事件。我想,在銀河標準語中,『秘』這個字通常是那個意思。在此卻是一個特殊的用法,意味著某種秘密的事物,某種只有少數人才能全盤明了的事物,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這一天。」
「什麼樣的一天,索·昆?」崔維茲問道,語氣中刻意帶著些微不耐煩的情緒。
「昨天正是高飛紀念日。」
「啊,」崔維茲說,「一個沉思與沉默的日子,人人都應該待在家裡。」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只不過在較大的城市中、在比較現實的社會裡,很少有人再奉行這種古老的風俗了。但現在我知道,你們至少聽說過。」
由於崔維茲的語氣愈來愈不客氣,裴洛拉特相當不安,趕緊搶著說:「我們是昨天到的,多少聽說了一點。」
「哪天還不是一樣。」崔維茲用諷刺的口吻說,「聽好,索·昆,我剛才說過,我並不是學者,但我還是要問一個問題。你說那個傳說是不傳之秘,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麼,你又為何要告訴我們呢?我們正是外人。」
「你們的確是。但我不把這個節日當一回事,而且我對這種事的迷信,頂多只有一點點。我很早就有一種想法,而詹·裴的論文增強了我的信心,那就是神話也好,傳說也罷,都不可能憑空杜撰。任何事都不會無中生有,不論神話傳說如何背離事實,必定隱藏著一個真實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高飛紀念日這個傳說背後的真相是什麼。」
崔維茲說:「討論這個問題安全嗎?」
昆特瑟茲聳了聳肩。「我想,並非絕對安全,會嚇到這個世界上的保守分子。然而,過去這一個世紀,他們已經無法控制政府。開明人士的勢力很強,而且會愈來愈強,除非保守派濫用我們的反基地情結——請原諒我這麼說。此外,我是出於對古代史的興趣,把它當成學術問題來討論,萬一有必要,學者同盟一定會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說,「索·昆,你願意告訴我們那個不傳之秘嗎?」
「願意,不過我得先確定我們不會受到打擾,也不會有人無意間聽到我們的談話。正如俗諺所云:即使必須捋虎鬚,也不必順便拔虎牙。」
他在桌面某個裝置的工作界面上按了幾下,然後說:「我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絡。」
「你確定這個房間沒有被動過手腳?」崔維茲問道。
「手腳?」
「被竊聽!被監視!在這個房間偷偷裝上一個小儀器,讓你的言行舉止無所遁形。」
昆特瑟茲顯得很震驚。「賽協爾上絕沒有這種事!」
崔維茲聳了聳肩。「有你這句話就好。」
「請繼續說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說。
昆特瑟茲撅著嘴,上身往後仰(椅背隨即稍微彎曲),並將兩手的指尖靠在一起,像是在考慮如何從頭說起。
最後他終於說:「你們曉得機仆是什麼嗎?」
「機仆?」裴洛拉特道,「沒聽說過。」
昆特瑟茲轉頭望向崔維茲,後者緩緩搖了搖頭。
「然而,你們總該曉得電腦是什麼吧。」
「那當然。」崔維茲用不耐煩的口氣答道。
「好的,那麼,一個可動的電腦化工具——」
「就是一個可動的電腦化工具。」崔維茲益發顯得不耐煩,「這種玩意種類繁多,除了『可動的電腦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一般性的名稱。」
「——如果外表跟人類一模一樣,就叫做機仆。」昆特瑟茲氣定神閒地將定義說完。「機仆最大的特色,就在於具有人形,因此也稱為機器人。」
「為什麼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驚訝不已地問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工具極端缺乏效率,這點我同意,但我只是在轉述傳說的內容。『機仆』是個古老的詞彙,源自一種如今已經無人能懂的語言,不過我們的學者認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麼詞彙,」崔維茲以懷疑的口氣說,「哪怕只是發音和『機仆』稍微接近,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關係的。」
「顯然在銀河標準語中並沒有,」昆特瑟茲說,「可是的確有這種說法。」
裴洛拉特說:「這也許是倒因為果的現象,因為那種東西被拿來做工,後來這個詞彙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件事?」
「因為在賽協爾,有個歷久不衰的傳說:當地球還是唯一的世界,銀河各處尚未住人的時候,便有人發明並製造出機仆,也就是機器人。從此之後,人類就分成了兩種:血肉之軀與銅筋鐵骨、自然的與人工的、生物的與機械的、複雜的與單純的……」
昆特瑟茲突然住口,苦笑一聲,然後說:「很抱歉,一談到機器人,很難不引用《高飛錄》中的句子。總之,地球上的人曾經發明出機器人。我要說的就是這一點,這已經夠明白了。」
「他們為什麼要發明機器人呢?」崔維茲問。
昆特瑟茲聳了聳肩。「這麼遙遠的歷史,誰弄得清楚呢?也許由於他們人口稀少,因此需要幫手,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銀河這種龐大的計劃。」
崔維茲說:「這是個合理的推測。一旦人類殖民到銀河各處,機器人就功成身退。如今在銀河中,當然再也沒有人形的電腦化工具了。」
「言歸正傳,」昆特瑟茲說,「讓我儘量將內容簡化,把那些詩意的情節全部省略,老實說,我並不接受那些過分渲染的情節,不過大多數的賽協爾人卻信以為真,或者假裝相信。故事是這樣的,地球附近的一些恆星,周圍漸漸興起許多殖民世界。那些世界所擁有的機器人遠多於地球,因為在有待開發的新世界上,機器人的用途更為廣泛。事實上,地球在這方面卻走回頭路,非但不希望製造更多機器人,甚至對它們產生強烈的反感。」
「結果怎麼樣?」裴洛拉特問道。
「那些外圍世界實力愈來愈強大,他們借著機器人的幫助,子女擊敗並控制了母親——地球。對不起,我又忍不住引經據典。不過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為他們擁有較佳的船艦,以及較為精良的超空間科技。他們逃得很遠很遠,來到比先前那批殖民世界還要遠得多的恆星系。從此興起一批新的殖民世界,人類在其中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不見任何機器人,這便是所謂的高飛時代。而所謂的高飛紀念日,就是首批地球人抵達賽協爾星區的那一天——事實上,正是抵達這顆行星。上萬年來,每年的這一天,都還會舉行紀念活動。」
裴洛拉特說:「我親愛的兄弟,根據你現在的說法,賽協爾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茲沉思和猶豫了好一陣子,然後才說:「這是官方版本的說法。」
「顯然,」崔維茲道,「你並不接受這個說法。」
「我認為這個說法——」昆特瑟茲開始時說得很慢,突然間變得滔滔不絕,「喔,眾星在上,我不接受!這實在太不可能了。但這是官方的教條,不論政府變得多麼開明,口頭上還是得這麼講。別扯得太遠,還是回到正題吧。從你的論文看來,詹·裴,你並不知道有關機器人和兩波殖民的故事——第一波有機器人參與但規模較小,第二波則剛好相反。」
「我的確不知道,」裴洛拉特說,「今天我才第一次聽到。親愛的索·昆,我將永遠感激你。從來沒有任何文獻提到過相關的線索,這點令我十分驚訝。」
「這就顯示,」昆特瑟茲說,「我們這個社會系統多麼有效率。這是我們賽協爾人的秘密,我們的不傳之秘。」
「或許吧。」崔維茲敷衍了一句,「然而那個第二波殖民——沒有機器人的那次——一定同時奔向四面八方,為何唯獨賽協爾保有這個大秘密?」
昆特瑟茲說:「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傳,只是外人無法知曉。我們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賽協爾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銀河其他各處都是賽協爾再殖民的結果。當然,這種說法很可能是無稽之談。」
裴洛拉特說:「這些衍生的歷史之謎,遲早會有答案的。既然我找到了出發點,就能在其他世界尋找相關資料。重要的是,我發現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而一個好問題,當然可以引出無窮的答案。我是多麼幸運……」
崔維茲插嘴道:「沒錯,詹諾夫,但好心的索·昆顯然尚未把故事說完。那些較早的殖民世界,還有上面的機器人,後來的命運又如何?你們的口傳歷史有沒有提到?」
「沒有提到細節,但是有個大概。人類和人形機器顯然無法並存;擁有機器人的世界後來都死了,它們沒有長存的條件。」
「地球呢?」
「人類離開地球,移民此地。想必也有去其他行星的,雖然保守派反對這種說法。」
「不可能每個人都離開地球,地球不至於遭到遺棄吧。」
「想必沒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維茲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變得充滿放射性?」
昆特瑟茲顯得大吃一驚。「放射性?」
「我問的就是這個。」
「這點我完全不知道,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崔維茲咬著手指的指節,考慮了良久,最後終於說:「索·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許已經占用你太多時間。」裴洛拉特動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議,崔維茲卻使勁抓著他的膝蓋。裴洛拉特只好作罷,不安的表情兀自留在臉上。
昆特瑟茲說:「能夠幫點忙,我十分榮幸。」
「你幫了很大的忙,假如我們能為你做些什麼,請儘管說。」
昆特瑟茲輕聲笑了笑。「只要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馬,在他今後所寫的任何相關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就是足夠的回報了。」
裴洛拉特用誠摯的口吻說:「假如你能造訪端點星,並設法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在我們的大學裡待一年半載,你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學術地位,也許還會更加受到重視。我們應該有辦法替你安排。賽協爾或許不喜歡基地聯邦,可是他們應該不會拒絕你的申請,比方說,你要到端點星去參加一個古代史研討會。」
這位賽協爾人差點站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你們能幫我牽線?」
崔維茲說:「哈,這點我倒沒想到,但詹·裴完全說對了。只要我們願意嘗試,絕對是有可能的。當然啦,你讓我們愈感激,我們就會愈努力。」
昆特瑟茲愣了一下,然後皺起眉頭。「閣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只需要告訴我們有關蓋婭的一切,索·昆。」崔維茲說。
昆特瑟茲原本容光煥發的臉孔,陡然間變得一片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