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農 夫 01

2024-09-26 07:50:58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史陀·堅迪柏正沿著大學外圍的鄉間小路慢跑。通常,第二基地分子很少到川陀的農業世界冒險。他們當然可以這樣做,不過他們出來的時候,絕不會走得太遠,也不會耽擱太久。

  堅迪柏卻是個例外,過去他也經常尋思為何如此。尋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靈,這是發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課。他們的心靈兼具矛與盾的功能,必須隨時鍛鍊攻擊與防禦的能力。

  至於他為何與眾不同,堅迪柏幫自己找到的滿意答案,是他出身於一個特殊的世界,那裡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為寒冷,而且質量更大。十歲那年,他被(第二基地在整個銀河悄悄布下的尋才網絡)帶到川陀來的時候,便發現川陀的重力場較弱,而且氣候溫和宜人。因此,他自然比其他人更喜歡到戶外來。

  他來到川陀之後,就意識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擔心在這個溫暖舒適的世界住久了,會變成溫室里的花朵。因此,他一直規定自己做許多運動。經過多年持之以恆的鍛鍊,雖然身材仍舊矮小,他卻練就一身銅筋鐵骨與龐大的肺活量。慢跑與散步便是他的兩大健身秘訣,關於這一點,已經有發言者在圓桌會議上說閒話,堅迪柏卻完全置之不理。

  他始終我行我素,從不顧慮自己只是個「第一代」,而圓桌會議的其他成員,一律是第二或第三代,換句話說,他們的父祖輩已經是第二基地分子。此外,他們也全部比他年長,所以除了招惹閒話,他還能指望得到什麼?

  根據一項悠久傳統,在發言者圓桌會議上,所有的心靈都必須敞開。理論上是要完全敞開,不過實際上,鮮有發言者不保留一個隱私的角落。久而久之,這項傳統當然便形同虛設。因此,堅迪柏知道他們感到的是嫉妒,而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正如同堅迪柏了解自己旺盛的企圖心是出於自衛和過度補償的心理,而這點他們也一清二楚。

  此外,(堅迪柏的思緒又回到他喜歡出來冒險的原因)自己的童年在一個無拘無束的世界度過。那是個廣大開闊的世界,擁有壯觀而變化多端的自然景觀。他的家鄉位於一個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圍的山脈是全銀河最最美麗的。每當酷寒的冬季,群山更顯現出難以想像的壯麗景色。故鄉世界的風貌,以及遙遠的童年美景,他至今記憶猶新,而且常在夢中重溫昔日的歡樂。所以說,他怎能讓自己關在幾十平方英里大的古代建築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輕蔑的目光四處打量。川陀是個溫和舒適的世界,卻缺少了壯美的崎嶇地貌。雖然是個農業世界,但它從來不是一顆肥沃的行星。

  

  或許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再加上其他的因素,使得川陀成為泛銀河的行政中心。當年範圍廣大的行星聯盟,與其後涵蓋整個銀河的帝國,兩者皆定都於此。川陀沒有其他方面的優良條件,也沒有強烈動機向其他方面發展。

  大浩劫之後,川陀還能撐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所擁有的大量金屬資源。這是個巨大的「礦藏」,能為五十幾個世界提供廉價的鋼、鋁、鈦、銅、鎂。上萬年所搜集的各種金屬,就這樣子流散出去,算起來,比當初積聚的速度快上幾百倍。

  川陀仍然保存著大量金屬,但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農民(他們從來不會自稱「川陀人」,認為那是不吉利的名字,因此第二基地分子將它保留給自己)不願意再打金屬的主意,而這無疑是出於迷信。

  他們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屬,很可能會不斷毒害土壤,使原本不肥沃的土地變得更加貧瘠。然而,另一方面,由於人口相當稀疏,再貧瘠的土地也足以養活他們。事實上,金屬的買賣也從未真正中斷。

  堅迪柏的目光碟桓在平直的地平線上。就地質學而言,川陀跟絕大多數的住人世界一樣,是一顆活生生的行星。可是上次大規模的造山運動期,距今至少已有一億年的歷史,因此高山已被侵蝕成低緩的丘陵。事實上,在川陀歷史上所謂的金屬包覆期,那些丘陵也大多遭到剷平。

  「首都灣」位於南方,遠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東洋」。在地底水產養殖場毀壞殆盡之後,海灣與海洋遂再度重見天日。

  向北遙望,可以看到銀河大學的尖塔建築,相較之下低矮寬廣的圖書館(大部分結構位於地底)全部被尖塔遮掩。而再往北走一點,就是皇宮的遺蹟。

  小路兩旁緊鄰著許多農場,其間偶爾會有一棟建築物。他經過了許多牛群、羊群、雞群,都是川陀農場最常見的家畜與家禽。它們的心靈一律沒有注意到他。

  堅迪柏忽然想到,不論在銀河哪個角落,只要是有人類居住的世界,都能看到這些動物,卻沒有任何兩個世界的品種完全一樣。他還記得家鄉的那些山羊,以及自己豢養並曾擠奶的那頭母羊。它們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許多,個性也比較堅決;川陀上的山羊都是大浩劫之後引進的,屬於體型較小、性情較為沉穩的品種。在銀河各個住人世界上,每一類動物都有不同的變種,種類幾乎不可勝數。而各個世界的上流社會,都發誓他們最喜歡本地品種,不論是肉類、乳品、蛋類或羊毛,都是自己家鄉的最好。

  跟往常一樣,一個阿姆人也看不到。堅迪柏感到農民們是有意躲避,因為他們不願意被所謂的「邪者」看見。他們的方言把「學者」念成「邪者」,也許還是故意的。這又是另一個迷信。

  堅迪柏抬頭看了看川陀的太陽。現在日頭已經爬得很高,但不會使人感覺悶熱。在這個地帶,這個緯度上,氣候一向四季如春,從來沒有炙人的烈日或刺骨的寒風。堅迪柏有時甚至懷念酷寒的天氣,至少在想像中十分懷念。他一直沒有再返回母星,大概就是不希望使美夢幻滅,這點他自己也承認。

  他全身的肌肉都感到舒暢,那是一種磨利與繃緊的感覺。他斷定自己跑得夠久了,便逐漸改為步行,同時做著深呼吸。

  對於即將召開的圓桌會議,他已經作好完善的準備。他準備發出最後一擊,一舉改變第二基地的政策;他要讓所有的發言者了解到,第一基地與另一個對手都將帶來重大威脅,還要讓他們覺悟,絕不能再依賴「完美的」謝頓計劃,因為那會帶來致命的危險。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完美無瑕正是一種最肯定的警訊?

  他心知肚明,若由其他發言者提出這個議題,絕不會遇到什麼問題。而由他提出來,雖然難免會有麻煩,但最後仍舊能夠過關,因為老桑帝斯會支持他,而且無疑將支持到底。桑帝斯不會希望成為歷史的罪人,讓第二基地毀在他這位第一發言者手裡。

  阿姆人!

  堅迪柏猛然一驚。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應到那個遙遠的心靈觸鬚。那是一個阿姆農夫的心靈,粗糙而率直。堅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應力,他僅僅輕觸一下對方的心靈,不會引起任何感覺。在這方面,第二基地的規定非常嚴格。農民們在不知不覺間,為第二基地提供了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須儘量避免打擾他們。

  凡是到川陀來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這些農民之外,頂多只能見到幾個活在過去的無名學者。如果趕走這些農民,甚至只是干擾到他們純樸的心靈,就會使學者變得引人注目,進而引發不堪設想的結果。(這是個典型的心理史學問題,初進銀河大學的弟子都要自行證明一次。他們都會發現,只要稍微擾動一下農民的心靈,元光體便會顯出驚人的偏逸現象。)

  現在堅迪柏看到他了,的確是一名農夫,徹頭徹尾的阿姆人。他幾乎是典型的川陀農夫模樣——身材又高又壯,皮膚曬成褐色,衣著簡陋隨便,雙臂裸露在外,黑頭髮,黑眼珠,走起路來步伐又大又不雅觀。堅迪柏仿佛已能聞到一股穀倉的味道。(但不該因此蔑視對方,他這麼想。當年,普芮姆·帕佛為了計劃的需要,常常心甘情願扮演農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裡像個農夫。他絕不是靠外表騙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憑藉心靈的力量。)

  那個農夫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過來,大剌剌地瞪著他,令堅迪柏不禁皺起眉頭。從來沒有阿姆人用這種目光望著他,即使是小孩子,也會先跑得老遠,才敢對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堅迪柏並未放慢腳步。反正路很寬,兩人交會時,不必跟對方囉唆,也用不著看他一眼,而且這樣最好。因此,他決定不碰觸那個農夫的心靈。

  堅迪柏挪到路邊,那農夫卻不吃這一套,反而停了下來,張開兩腿,伸出雙臂,好像故意擋住去路。然後他說:「喂!你系邪者嗎?」

  雖然儘量收斂精神力量,堅迪柏仍然從欺近的心靈中,感受到好勇鬥狠的狂亂情緒。他也停下腳步,現在這種態勢,想要不講幾句話就走過去,已經不可能了,可是對他而言,這是一件煩人的差事。像堅迪柏這種人,早已習慣第二基地的溝通方式,也就是通過聲音、表情、思想與精神狀態的繁複組合,構成一種迅疾而微妙的心理語言。因此,單純使用聲音來表達意念,總是令他格外厭煩。就像是想撬起一塊大石頭,放著旁邊的鐵棍不用,偏偏要徒手行事一樣。

  堅迪柏終於開口,他以平穩而不帶一絲情緒的口氣說:「沒錯,我正是一名學者。」

  「嘔!你正是一名邪者。我們現在講外國話嗎?老子看不出你系不系邪者嗎?」他低下頭,戲謔地一鞠躬。「你,系又小又干又蒼白,鼻孔又朝天的邪者。」

  「你想要怎麼樣,阿姆人?」堅迪柏鎮定地問道。

  「老子姓氏系魯菲南,大名系卡洛耳。」他的阿姆口音愈來愈重,舌頭卷得非常厲害。

  堅迪柏問道:「你想要怎麼樣,卡洛耳·魯菲南?」

  「邪者,你姓啥名啥?」

  「這有什麼關係嗎?你叫我『邪者』就行了。」

  「老子問你,老子就要得到答案,鼻孔朝天的小小邪者。」

  「好吧,我的姓名是史陀·堅迪柏,現在我要去辦自己的事了。」

  「你要辦啥事?」

  堅迪柏突然覺得背上的汗毛豎了起來,因為附近出現了其他心靈。他根本不必回頭,就能知道後面還有三個阿姆男子,而遠處還有更多人。農夫特有的味道愈來愈濃了。

  「卡洛耳·魯菲南,我的事當然與你無關。」

  「你竟敢如此說?」魯菲南提高音量,「夥計們,他說他的事同咱們無關。」

  身後頓時響起一陣笑聲,然後傳來幾句話:「他說的系對的,他的事系啃書本和擦電腦,並非男子漢的工作。」

  「不管我的工作是什麼,」堅迪柏以堅定的口吻說,「我現在要走了。」

  「你打算如何走,小小邪者?」魯菲南問道。

  「從你身邊走。」

  「你想試試看?你不怕遭到手臂攔阻?」

  「你和所有的夥計一起上?還是你一個人?」堅迪柏突然改用道地的阿姆方言說,「汝不懼單打獨鬥?」

  嚴格說來,他不該這樣向對方挑釁。可是這樣一來,至少可以防止他們一擁而上。群毆是絕對要避免的,否則他將被迫採取更輕率的措施。

  這句話果然生效了,魯菲南皺起了眉頭。「此地若有懼怕,蛀書蟲,懼怕全在你心中。夥計們,閃開點,站到後頭去,讓他走過來,他將明了老子懼不懼單打獨鬥。」

  魯菲南舉起一雙粗大的拳頭,不停使勁揮舞著。堅迪柏並不把農夫的拳擊功夫看在眼裡,但仍有可能重重挨上一拳。

  堅迪柏謹慎地發出精神力量,迅疾接觸魯菲南的心靈。他並沒有做太多手腳,只是輕輕接觸一下,對方完全沒有感覺,但是反射機制已經遭到抑制。然後他又將力量延伸出去,探進周圍愈聚愈多的心靈中。堅迪柏的發言者心靈發揮了高超的技藝,不斷迅速來回遊走,在每個心靈中停留的時間恰到好處,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卻足以偵測到是否藏有可資利用的念頭。

  他輕巧而警覺地向魯菲南逼近,注意到沒有其他人準備插手,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魯菲南突然擊出一拳,堅迪柏在他牽動肌肉之前,早已看清他心中的企圖,得以及時閃到一旁。拳頭卷著一陣風聲打過來,差一點就避不開,堅迪柏卻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裡。人群中立時發出一連串嘆息聲。

  堅迪柏未曾試圖招架或還擊。想要招架,難保自己的手臂不會痛得發麻,而還擊則毫無用處,對方可以輕易承受他的拳頭。

  他只能像鬥牛般對付這個莽漢,讓他每次都落空。如此便能漸漸挫盡對方的銳氣,這是直接還手絕對無法做到的。

  魯菲南果然像瘋牛般高聲怒吼,再度發動攻擊。堅迪柏又及時往旁邊一閃,正好讓農夫撲了個空。魯菲南又發動第三波攻勢,結果照樣未能得逞。

  堅迪柏開始感到呼吸急促。雖然體力消耗不多,但他必須施展似有若無的精神控制力,那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他實在撐不了多久了。

  於是他又開口,儘量以最平靜的口吻說:「我要去辦自己的事了。」與此同時,他輕拍著魯菲南的「恐懼抑制機制」,試圖以最不干擾其心靈的方式,喚起農夫對學者的迷信式敬畏。

  魯菲南因憤怒而臉孔扭曲,一時之間卻沒有任何動作。堅迪柏能夠感知對方的想法:小小邪者會憑空消失,好像在變戲法。此外,堅迪柏還感覺到他的恐懼逐漸增強,有那麼片刻……

  不料這個阿姆人的怒意又陡然高漲,將恐懼感瞬間淹沒。

  魯菲南大聲吼道:「夥計們!這邪者會跳舞,腳趾頭很滑溜,瞧不起阿姆人光明正大一拳換一拳的規矩。逮住他,抓牢他,好讓老子跟他換換拳頭。來者是客,他能先打老子,老子——老子再回敬他。」

  堅迪柏發現周圍人群中有些空隙。他現在唯一的機會,是設法讓某個空隙保持原狀,以便從那道縫鑽出去,然後拔腿就跑。仗著自己的肺活量,加上足以化解農民意志的精神力量,自己也許能逃過一劫。

  他不停地閃躲挪移,不斷發出抑制性的精神力量。

  辦不到了,對方的人實在太多,而第二基地的戒律又太嚴格。

  他感覺雙臂被許多隻手抓住,他被逮到了。

  現在,他至少得干擾幾個人的心靈。這可是大忌,會葬送掉他的前途。但是他的性命——他寶貴的生命——已經岌岌可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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