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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0:5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當裴洛拉特在講述他對地球的看法時,崔維茲一定就有了體悟,只是因為超波中繼器的問題縈繞心中,所以並未立即作出回應。在那個問題迎刃而解之後,崔維茲果然馬上有所反應。
哈里·謝頓最常為人引述的一句話,大概就是他對第二基地的描述。他曾說第二基地位於「銀河的另一端」,甚至還曾為該處命名,稱之為「群星的盡頭」。
這句話收錄在蓋爾·多尼克的記述中。「在銀河的另一端……」根據多尼克為謝頓所著的傳記,謝頓在接受帝國法庭審判之後,曾經親口對他這麼說。從那一天開始,這句話的含意始終為人爭論不休。
銀河某一端與「另一端」究竟靠什麼相連?一條直線,一條螺線,一個圓,還是其他的線條?
現在,崔維茲突然間恍然大悟,了解到那既不應該、也不可能是銀河地圖上的任何直線或曲線。真正的答案,其實更加微妙。
端點星是其中的一端,這是毫無疑問的一件事。沒錯,端點星位於銀河的邊緣——甚至在基地的邊緣——因此「端點」具有字面上的意義。然而,在謝頓說那句話的時候,它也是銀河中最新的世界。嚴格說來它當時尚未存在,只是一個即將建立的世界。
根據這個觀點,銀河的另一端又在何處?基地的另一個邊緣嗎?哈,銀河最古老的世界在哪裡?照裴洛拉特剛才的說法——儘管他自己並不知道這重意義——唯一的答案就是地球。第二基地當然就在地球上。
雖然謝頓曾經說過,銀河的另一端叫做「群星盡頭」,誰又能斷言這不是一種隱喻呢?如果像裴洛拉特那樣回溯人類的歷史,想像時光不斷倒流,便能看到每個住人星系中的人類,逐漸回流到其他的行星系,也就是第一代移民原先的出生地,然後人潮繼續不斷回流——直到最後,所有的人類都退回到某顆行星,那裡便是人類的發源地。而照耀地球的那顆恆星,正是所謂的「群星盡頭」。
崔維茲露出微笑,用近乎崇拜的口吻說:「再多說些有關地球的事,詹諾夫。」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真的。我們要到川陀去,才能找到更多資料。」
崔維茲說:「不會的,詹諾夫,我們不會在那裡找到任何東西。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並不打算去川陀。太空艇由我駕駛,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會去。」
裴洛拉特的嘴巴立刻張得老大。他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用悲悽的語調說:「喔,我親愛的夥伴!」
崔維茲說:「拜託,詹諾夫,別這樣子。我的意思是,我們要直接去找地球。」
「可是只有川陀才有……」
「沒有,那裡什麼也沒有。你到川陀去,只能找到塵封的檔案,還有變脆的膠捲,到頭來自己也會灰頭土臉,甚至一捏就碎。」
「幾十年來,我一直夢想……」
「你夢想能找到地球。」
「可是只有到了……」
崔維茲突然站起來,傾身向前,一把抓住裴洛拉特的短袖袍。「別再說了,教授,別再提那個地方。在我們還沒登上太空艇之前,當你第一次告訴我,說我們要去尋找地球時,你說我們一定找得到,因為,讓我引述你自己的話:『我已經胸有成竹』。現在,我不要再聽到你提起川陀,我只要你告訴我這個胸有成竹的答案。」
「可是必須先證實啊。目前為止,它還只是一種想法,一線希望,一個模糊的可能性。」
「好!就告訴我這些!」
「你不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研究過這個題目。完全沒有歷史依據,沒有可信的理論,也沒有任何真憑實據。當人們談到地球時,總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至少有一百萬種互相矛盾的傳說……」
「好吧,那麼,你自己的研究又是怎麼做的?」
「我不得不搜集每一項傳說,每一點可能的歷史,每一件傳聞軼事,每一個撲朔迷離的神話,甚至包括虛構的故事。無論任何資料,只要提到地球這個名字,或是涵蓋起源行星的概念,我都不會放過。三十多年來,我從銀河中每一顆行星上,盡一切可能搜集各種資料。現在,我只需要到銀河圖書館,去查閱一些最權威可靠的資料。偏偏那座圖書館在……但你不准我說那個地名。」
「對,別提那個地方。我只要你告訴我,在你所搜集的資料中,哪一條特別吸引你的注意,並且告訴我,你是基於什麼理由,認為那是一條可靠的資料。」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幫個忙,葛蘭,請別介意我說句老實話,你的口氣聽來像個軍人和政客。研究歷史可不能用這種方法。」
崔維茲做了一個深呼吸,忍下了這口氣。「那就告訴我該用什麼方法,詹諾夫。我們有兩天的時間,你教教我吧。」
「絕對不能只靠某一個或幾個神話傳說。我必須將它們搜集齊全,然後分析整理。我還創立了一些符號,用來代表內容的各種特色,例如不可能存在的氣候、不符實際情況的行星天文數據、文化英雄並非源自本土等等,總共好幾百項之多,這麼說絕不誇張。沒有必要跟你講所有的細目,兩天時間一定不夠。我告訴過你,我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
「後來我設計出一個電腦程式,能自動搜尋那些神話傳說,找出其中的共同點,還能刪除絕對不可能的部分。我慢慢建立起一個地球模型,包含了地球應有的各種條件。畢竟,如果人類的確發源自單一的行星,那麼該行星的特徵,必定會反映在所有的起源神話,以及每一個文化英雄故事中。嗯,你要不要我講解數學上的細節?」
崔維茲說:「謝謝你,暫時不必。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沒有被數學模型誤導呢?我們確知端點星是在五百年前才建立的,第一批移民名義上來自川陀,可是他們真正的星籍如果沒有上百,也至少包括幾十個世界。但某人若不知道這段歷史,或許就會假設哈里·謝頓來自地球,因為他並不是在端點星出生的,進而會認為川陀其實就是地球。當然,如果根據謝頓時代的川陀景觀——一個表面覆滿金屬的世界——去尋找川陀,那就一定找不到,而川陀也許就被視為不可能的神話。」
裴洛拉特顯得很高興。「我收回剛才那番軍人和政客的批評,我親愛的夥伴。我現在才發現,你具有了不起的直覺。當然,我得設定一些控制方法。我根據正史以及搜集來的神話傳說,穿鑿附會了一百組假的歷史,其中一組甚至取材自端點星的早期發展史。然後,我試著將這些創作代入地球模型,結果電腦全部加以否決,沒有一組例外。老實說,這也許代表我欠缺幻想的天分,沒法子編出合理的故事,但我已經盡了全力。」
「我相信你盡了全力,詹諾夫。根據你的模型,地球又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推算出地球的許多特徵,每個特徵的可能性不盡相同。比方說,銀河中大約有百分之九十的住人行星,自轉周期都介於二十二到二十六銀河標準小時。這……」
崔維茲突然插嘴道:「我希望你沒有在這上面花工夫,詹諾夫,這點毫無神秘可言。一顆適宜住人的行星,不可能自轉得太快或太慢,前者會使大氣環流產生強烈的風暴,後者會使溫度呈現極端變化。這其實是人類刻意選擇的結果,由於人類喜歡住在條件宜人的行星上,因此所有適宜住人的行星都具有相同的特點。可是有人卻說:『這是多麼驚人的巧合!』其實一點都不驚人,甚至不能算巧合。」
「這一點,」裴洛拉特心平氣和地說,「事實上是社會科學中眾所周知的現象。我相信在物理學中也是一樣,但我並非物理學家,所以不太敢肯定。總之它稱為『人擇原理』。觀測者在觀測過程中,無可避免會影響到被觀測的事件,有時觀測者的存在就足以產生影響。我們現在的問題是,那顆合乎模型的行星在哪裡?哪一顆行星的自轉周期,剛好是一個銀河標準日,也就是二十四個銀河標準小時?」
崔維茲努起下唇,顯得若有所思。「你認為那就是地球嗎?銀河標準時間的訂定,當然有可能以任何世界的特徵時間作標準,對不對?」
「不大可能,這不符合人類的習性。過去一萬兩千年來,川陀一直是銀河的首都;而且足足有兩萬年的時間,它都是銀河中人口最多的世界,可是川陀並沒有將它的自轉周期——1.08個銀河標準日——強行推廣到銀河各處。端點星的自轉周期則是0.91個標準日,我們也沒有強迫各行星用這個時間當做一天。每一顆行星都有本身的當地行星日,用它作為計時的標準,而在處理星際間的重要事務時,就會藉助於電腦,將行星日和標準日彼此互換。所以說,銀河標準日必然源自地球!」
「為什麼必然呢?」
「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地球曾經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地球上的日和年,自然就會成為標準。而人類殖民到其他世界時,由於社會慣性,這兩個單位很可能繼續被當做標準。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轉周期剛好是二十四個銀河標準小時,而它圍繞太陽公轉的周期,則剛好是一個銀河標準年。」
「這難道不會是巧合嗎?」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現在輪到你認為巧合了。你想不想打賭,賭這件事真是巧合?」
「這……這……」崔維茲吞吞吐吐。
「事實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古老的時間單位,稱為『月』……」
「我聽說過。」
「它顯然就是地球衛星環繞地球的公轉周期。然而……」
「怎麼樣?」
「嗯,我的模型中有個相當驚人的特點,就是那顆衛星實在太大,它的直徑超過地球的四分之一。」
「從沒聽過有這種事,詹諾夫。放眼銀河,不論哪個住人行星,都沒有一顆那麼大的衛星。」
「但這可是好現象,」詹諾夫手舞足蹈地說,「如果只有地球才能產生各式各樣的物種,還能演化出智慧生物,它就應該具有獨一無二的自然條件。」
「可是產生各式各樣物種和智慧生物,以及其他一切特點,又跟一顆大衛星有什麼關聯?」
「好啦,現在你問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答案。不過這點很值得深入探討,你難道不覺得嗎?」
崔維茲站了起來,雙手抱在胸前。「可是這又有什麼困難呢?你只要查查住人行星統計表,找一顆自轉周期等於銀河標準日、公轉周期等於銀河標準年的行星。如果它剛好擁有一顆巨大的衛星,你就等於找到了。你說過你『已經胸有成竹』,我猜這就代表你已經這麼做了,也已經找到了那個世界。」
裴洛拉特露出困窘的表情。「嗯,這個,不是如你想像的那樣。我的確查過統計資料,至少曾經請天文學系幫我查過,結果——嗯,讓我直說吧,根本沒有那樣的世界。」
崔維茲又猛然坐下來。「但這就意味著你的整個推論都失敗了。」
「我倒覺得並不盡然。」
「什麼叫並不盡然?你建立了一個模型,囊括所有詳盡的細節,結果卻找不到實際符合的行星。這就代表你的模型毫無用處,你必須從頭來過。」
「不,那隻代表住人行星統計表並不完整。畢竟,住人行星總共有幾千萬顆,其中一些位置非常偏僻隱匿。比方說,有將近一半的行星,其中人口數目並不精確。此外,還有六十四萬個住人世界,除了名稱之外,有些頂多再附上方位,其他資料一律空白。根據銀河地理學家的估計,未登錄於統計表的住人行星也許上萬。想必那些世界是故意這樣做的,在帝政時期,這樣做可能有助於逃稅。」
「而之後的幾個世紀,」崔維茲以嘲諷的語氣說,「這樣做則可能有助於把自己的世界當成賊窩。有些時候,干強盜比正經買賣更容易致富。」
「這我就不曉得了。」裴洛拉特以懷疑的口吻說。
崔維茲又說:「無論如何,不論地球上的居民作何打算,我認為住人行星清單都該包括地球。根據定義,它是最古老的世界,早期的銀河文明不可能將它遺漏。而一旦登錄在統計表上,它就不會再消失了。這一點,我們當然可以相信社會慣性的效應。」
裴洛拉特露出了猶豫和為難的神情。「事實上,還真有呢——在住人行星清單中,真有一個叫地球的。」
崔維茲瞪大眼睛。「我以為你剛才明明告訴我,地球並不在那份清單上?」
「清單上並沒有『地球』這個名字。然而,有個叫做『蓋婭』的行星。」
「蓋壓?它跟地球又有什麼關係?」
「蓋子的『蓋』,女字旁的『婭』,它的意思就是地球。」
「詹諾夫,為什麼它的意思就是地球,而不是其他的東西?這個名字在我聽來毫無意義。」
裴洛拉特的臉孔原本難得有什麼表情,此時卻好像扮了一個鬼臉。「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根據我對那些神話傳說所作的分析,當年在地球上,存在有好幾種不相同的、彼此無法溝通的語言。」
「什麼?」
「你沒聽錯。畢竟,在整個銀河中,也有上千種不同的腔調……」
「銀河各處當然有許多種方言,彼此卻不是無法溝通的。有些方言即使不容易聽懂,仍未脫離銀河標準語的範疇。」
「當然,但如今星際間保持著持續不斷的交流。倘若某個世界孤立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會如何呢?」
「但你講的可是地球本身。那是單一的一顆行星,哪來的什麼孤立?」
「別忘了,地球是人類起源的行星,必然有過一段難以想像的原始時期,沒有星際旅行,沒有電腦,甚至沒有任何科技。經過了無數的生存競爭,我們的哺乳類祖先才脫穎而出。」
「這太荒謬了。」
裴洛拉特因而露出窘迫的神態。「老弟,討論這個問題也許根本沒用。我從來沒有利用它說服過任何人,我可以肯定,這是我自己的錯。」
崔維茲隨即感到後悔。「詹諾夫,我鄭重道歉,我剛才是脫口而出。你告訴我的這些觀念,畢竟都是我不熟悉的。你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才慢慢建立起這些理論,我卻得一下子照單全收,你必須考慮到這一點。聽我說,我可以想像地球上出現過原始人,他們發展出兩種完全不同、彼此無法溝通的語言……」
「或許有六七種之多。」裴洛拉特沒什麼自信地說,「地球可能分成好幾個龐大陸塊,起初,各陸塊間也許沒有任何聯繫。每個陸塊上的居民,都有可能發展出獨特的語言。」
崔維茲刻意以嚴肅認真的口氣說:「各個陸塊上的居民,一旦知曉了彼此的存在,可能也會開始爭辯『起源問題』,爭論究竟在哪個陸塊上,最早出現從動物演化而來的人類。」
「非常有可能,葛蘭。他們那麼做,會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而在那些語言中,有一種以『蓋婭』代表地球,但是『地球』這個名稱則是源自另一種語言。」
「對,對。」
「那個將地球稱作『地球』的語言,後來發展成銀河標準語。可是地球的居民,由於某種原因,卻用另一種語言中的『蓋婭』,來稱呼他們自己的行星。」
「完全正確!你學得真快,葛蘭。」
「但是,我覺得沒必要把它想得多玄。如果蓋婭真是地球,雖然名稱不同,可是根據你先前的論點,這個蓋婭的自轉周期應該剛好是一個標準日,公轉周期正是一個標準年,還具有一顆巨大的衛星,以恰好一個月的公轉周期環繞這顆行星。」
「對,一定應該是這樣。」
「好啦,請告訴我,它到底符合還是不符合這些條件?」
「其實我不敢說,統計表上並沒有這些資料。」
「真的嗎?好吧,那麼,詹諾夫,我們是不是該飛到蓋婭,去測一測它的自轉和公轉周期,並且看一看它的衛星呢?」
「葛蘭,我是很想去。」裴洛拉特相當遲疑,「問題是,它的位置也沒有精確的記載。」
「你的意思是,你掌握的光是一個名字,除此之外一無所有,而這就是你所謂的胸有成竹?」
「但這正是我想去銀河圖書館的原因!」
「慢著,你說統計表中沒有精確位置,究竟有沒有其他任何資料?」
「它被列在賽協爾星區之下,旁邊還加上一個問號。」
「好啦,詹諾夫,別再垂頭喪氣了。就讓我們飛到賽協爾星區,我們總有辦法找到蓋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