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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5:3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來來回回,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葛列布·安多閏望著坎伯爾·丁恩·納馬提,後者踏著沉重的步伐來來回回。在狂暴的激情驅動下,納馬提顯然無法安分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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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閏心想:他並不是帝國中甚至這個運動中最聰明的人,也不是最機靈的人,更絕非最具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必須時時有人替他踩煞車——但他的自我驅策卻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我們會放棄,會罷手,而他不會。或推,或拉,或刺,或踢,他無所不用其極。嗯,也許我們需要一個像這樣的人。不,我們一定得有個像這樣的人,否則將一事無成。
納馬提停下腳步,仿佛感到安多閏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他轉過身來,說道:「如果你要為卡斯帕洛夫的事教訓我,那就省省吧。」
安多閏微微聳了聳肩。「何必教訓你呢?事情已經干下了,傷害——如果真有的話——已經造成了。」
「什麼傷害,安多閏?什麼傷害?假使我沒那樣做,我們才會受到傷害。那人眼看就要成為一名叛徒,不出一個月,他就會跑去……」
「我知道。當時我在場,我聽到他說些什麼。」
「那麼你該了解我別無選擇,別無選擇!你不會以為我喜歡殺害一位老同志吧?我別無選擇。」
「很好,你別無選擇。」
納馬提再度邁開沉重的步伐,然後又轉過身來。「安多閏,你相信神嗎?」
安多閏雙眼圓睜。「相信什麼?」
「神。」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字眼。那是什麼?」
納馬提說:「它不是銀河標準語。就是超自然影響力,這樣懂了嗎?」
「喔,超自然影響力。你何不早說呢?不,我不相信那種事。根據定義,存在於自然律之外的事物才稱為超自然,可是沒有任何事物存在於自然律之外。你變成一名神秘論者了?」安多閏的問法仿佛在開玩笑,但他的眼睛眯起來,並透出突如其來的關切。
納馬提將他的目光逼回去,他那對冒火的眼睛能逼回任何人的目光。「別傻了。我一直在讀這方面的資料,好幾兆人都相信超自然影響力。」
「我知道,」安多閏說,「人們總是這樣。」
「在有歷史之前,人們就有這種信仰。『神』這個字出處不詳,顯然是某種原始語言的遺物,除了這個字,那種語言本身已無跡可尋。你可知道各式各樣對各種神的信仰有多少嗎?」
「我敢說,大約和銀河人口中各式各樣的傻瓜一樣多。」
納馬提並未理會這句話。「有些人認為,這個字起源於所有的人類都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時代。」
「那本身就是個神話概念,和超自然影響力的想法一樣瘋狂,其實從來沒有什麼人類的起源世界。」
「一定有的,安多閏。」納馬提有點惱怒,「人類不可能在許多不同的世界上演化,而結果卻變成單一的物種。」
「即使如此,實際上也沒有什麼起源世界。它沒法找到,它無法界定,所以不能有條有理地敘述,所以它實際上並不存在。」
「這些神,」納馬提循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據說會保護人類,庇佑他們平安,至少會照顧其中懂得利用神的那些人。在只有一個人類世界的時代,大可假設他們對那個人數不多的小世界特別眷顧。他們會照顧那樣一個世界,仿佛他們是老大哥,或是父母。」
「他們可真好,我倒想看看他們如何應付整個帝國。」
「倘若他們做得到呢?倘若他們的能力無窮無盡呢?」
「倘若太陽凍結了呢?『倘若』這種說法有什麼用?」
「我只是在臆測,只是在想。你從沒讓自己的心靈自由翱翔嗎?你總是把一切都拴起來嗎?」
「在我的想像中,拴起來是最安全的辦法。你那翱翔的心靈告訴你些什麼,首領?」
納馬提的目光猛然射向對方,仿佛他懷疑那是一句諷刺,但安多閏的臉龐依舊透著和氣與茫然。
納馬提說:「我的心靈告訴我的是——倘若真有神,他們一定站在我們這邊。」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話。但證據在哪裡?」
「證據?如果沒有神,我想那就只是巧合,不過卻是非常有用的巧合。」納馬提突然打了一個呵欠,並且坐下來,顯得十分疲倦。
很好,安多閏心想。他那疾馳的心靈終於減速,現在他比較不會語無倫次了。
「基礎公共設施內部故障這件事……」納馬提的音量明顯地降低。
安多閏打岔道:「你可知道,首領,卡斯帕洛夫對此事的看法並非全無道理。我們持續得越久,帝國軍警發現真相的機會就越大。而這整個計劃,遲早一定會在我們面前引爆。」
「還沒有。目前為止,每件事都是在皇帝面前引爆,川陀的不安是我感覺得到的。」他舉起雙手,十指互相搓揉,「我感覺得到。而且我們幾乎大功告成,我們即將跨出下一步。」
安多閏冷笑了一下。「我不是在問細節,首領。卡斯帕洛夫曾經那樣做,看看他現在哪兒去了,我可不是卡斯帕洛夫。」
「正因為你不是卡斯帕洛夫,所以我能告訴你。另一個原因是,我現在知道了一件當時不知道的事。」
「我推測,」安多閏對自己要說的話半信半疑,「你打算對皇宮御苑發動攻擊。」
納馬提抬起頭來。「當然,否則還能怎麼做?然而,問題是如何有效地滲透進御苑。我在那裡有情報來源,但他們只是間諜,我需要戰鬥人員潛入該處。」
「派遣戰鬥人員潛入全銀河防衛最森嚴的地區,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不會,長久以來,那正是讓我頭痛欲裂的問題。現在,神來幫助我們了。」
安多閏溫和地說(他要極力克制自己,才不會顯露厭惡感):「我認為我們不需要做形而上的討論,把那些神擱在一邊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獲得的情報是,仁慈溫厚、永受兆民愛戴的克里昂大帝一世,已經決定任命一名新的園丁長。將近四分之一世紀以來,這是第一次重新任命。」
「那又怎樣?」
「你看不出其中的玄機嗎?」
安多閏想了一下。「我不是你口中那些神的寵兒,我看不出任何玄機。」
「新的園丁長上任,安多閏,情形就和任何類型的新任行政官上任一樣,甚至和一名新首相或新皇帝上任沒有兩樣。新任園丁長當然想要自己的班底,他會強迫他眼中的朽木退休,會雇用幾百名年輕的園丁。」
「有可能。」
「不只有可能,是一定會。現任園丁長剛上任的時候,就發生過這種事情,他的前任也一樣,每一任都一樣。來自外圍世界的幾百個陌生面孔……」
「為何來自外圍世界?」
「動動你的腦筋——要是你還有的話,安多閏。川陀人一輩子住在穹頂之下,照顧的都是盆栽植物、籠中鳥獸,以及排得整整齊齊的穀類作物和果樹,他們對園藝懂得些什麼?他們又對野生世界懂得些什麼?」
「啊啊啊,現在我懂了。」
「所以這些陌生面孔將湧進御苑。據我推測,他們將接受仔細的檢查,但如果他們是川陀人,受到的審查就不會那麼嚴格。而這就意味著,不用說,我們應該能派幾個自己人,利用偽造的身份混進去。即使有些被剔出來,仍然可能有人成功——一定得有人成功。儘管在謝頓就任首相之初,」正如以往一樣,他簡直是啐出「謝頓」這個名字來的,「發生那場失敗的政變後,皇宮建立起超級嚴密的安全體系,我們的人仍將混進去。我們終於等到機會了。」
現在輪到安多閏覺得頭昏眼花,好像跌進一個打轉的漩渦。「我這樣講似乎有點奇怪,首領,可是它和『神』這檔子事還真有些關聯,因為我有件事一直等著告訴你,現在我看出來,它配合得天衣無縫。」
納馬提以狐疑的目光望向對方,同時又將房間掃視一遍,仿佛突然擔心起安全問題。但是這種擔憂毫無根據,這個房間深藏在一組老式的住宅建築群中,並具有完備的屏蔽。沒有人能竊聽他們的談話,而且即使獲得詳細的路線指示,也沒有人能輕易找到此處,何況還必須穿過組織的忠貞成員所提供的層層保護。
納馬提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已經幫你找到一個人,一個年輕人——非常天真。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是你一看就覺得可以信任的那種人。他有一張正直的面孔,一雙精明的大眼睛。他住在達爾,對平等有著狂熱,他認為久瑞南的偉大只有達爾椰子霜才比得上。而且我確定,我們能輕易說服他為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為政治信仰?」納馬提的疑心絲毫未曾減輕,「他是我們的一分子嗎?」
「實際上,他不屬於任何組織。他腦袋裡有點模糊的概念,知道久瑞南提倡各區平等。」
「當然,那是久瑞南的誘餌。」
「也是我們的誘餌,但這小子真心相信。他大談平等以及大眾參與政府的主張,他甚至提到了民主。」
納馬提暗笑幾聲。「兩萬年以來,民主從來沒有存在過多久,而且結局總是四分五裂。」
「沒錯,但那和我們無關,重要的是,它是那個年輕人的原動力。我告訴你,首領,幾乎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找到了工具,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們該怎樣用他。現在我知道了,我們可以讓他扮成園丁,把他送進皇宮御苑。」
「怎麼送?他對園藝有任何了解嗎?」
「沒有,我確定沒有。除了無需技術的勞力,他沒做過任何工作。目前,他負責操作一架牽引機,我想他連這個工作都得有人教。話說回來,我們若能讓他以園丁助手的身份混進去,只要他懂得怎麼拿大剪刀,那我們就成功了。」
「成功什麼?」
「成功送進一個人,他能接近我們的任何目標,而不至於引起猜疑,並能在足夠近的距離發動攻擊。我告訴你,他全身散發著一種正直的憨態,一種傻乎乎的美德,會博取任何人的信任。」
「而他會遵照我們的指示行事?」
「正是這樣。」
「你是怎麼遇到這個人的?」
「不是我,真正發掘他的是瑪妮拉。」
「誰?」
「瑪妮拉,瑪妮拉·杜邦夸。」
「喔,你的那個朋友。」納馬提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誇張表情。
「她是許多人的朋友,」安多閏表現得寬宏大量,「那是她這麼有用的原因之一。只要淺談幾句,她很快便能衡量一個人的分量。她會和這個人攀談,是因為一眼就被他吸引。我向你保證,瑪妮拉不是那種常被三流貨色吸引的人。所以你看,此人頗不尋常。她和這個人談了一陣子——對了,他名叫普朗什——然後告訴我:『我幫你找到個活生生的,葛列布。』對於活生生這一點,我永遠都會相信她。」
納馬提狡猾地說:「一旦你這個絕佳的工具能在御苑自由行走,你認為他會做些什麼,啊,安多閏?」
安多閏深深吸了一口氣。「還能做什麼?如果一切順利,他就會為我們除掉我們親愛的克里昂大帝一世。」
納馬提的臉孔立刻顯現怒意。「什麼?你瘋了?我們為什麼要殺克里昂?他是我們掌控政府的握柄,是我們統治帝國的門面,還是我們通向正統的通行證。你的腦袋在哪裡?我們需要他當傀儡,他不會干擾我們,我們卻會因為他而更加強大。」
安多閏的臉龐逐漸由白轉紅,他的好脾氣終於爆掉了。「那麼,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你到底在計劃什麼?我厭煩了總是這麼後知後覺。」
納馬提舉起一隻手。「好啦,好啦,冷靜下來,我沒有惡意。可是你動動腦筋,好不好?是誰毀掉久瑞南?是誰十年前毀掉我們的希望?是那個數學家。如今,打著愚蠢的心理史學招牌統治帝國的還是他。克里昂不算什麼,我們必須摧毀的是哈里·謝頓。我一直不斷製造那些故障,正是要將哈里·謝頓打成眾人的笑柄。它們造成的災難正堆放在他的門口,一切都被解釋成是他毫無效率、毫無能力。」納馬提的嘴角冒出幾絲唾沫,「當他被砍倒時,帝國會響起一片歡呼,會把所有的全視報導淹沒好幾小時,即使人們知道是誰幹的也沒關係。」他舉起手來,再用力砸下,仿佛將一把刀刺入某人的心臟,「我們會被視為帝國的英雄、帝國的救星。啊?啊?你認為那小子能砍倒哈里·謝頓嗎?」
安多閏已經恢復平靜,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確定他會。」他勉強以輕鬆的口吻說,「對克里昂,他或許有幾分尊敬;皇帝周圍總有一圈神秘的光環,這點你也知道。」他稍微加重了「你」這個字,納馬提立刻繃起臉來。「他對謝頓則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然而在內心深處,安多閏正怒火中燒。這不是他所要的,他遭到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