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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5:2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他們面對面坐在謝頓的私人研究室。謝頓將此地稱為他的「思考空間」,他曾在這裡花了無數個鐘頭,試圖思考如何解決帝國與川陀政府種種複雜的問題。

  他說:「你是否讀到不少有關全球性設施最近故障頻仍的消息,芮奇?」

  「是的,」芮奇說,「但你也知道,爸,我們住在一顆老行星上。我們應該做的是把大家撤離,挖出所有的東西,一樣一樣換新,並加上最新的電腦化設備,然後再把大家帶回來,或者頂多帶回一半。如果只有兩百億人口,川陀的情況會好得多。」

  「哪兩百億?」謝頓帶著微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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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願我曉得。」芮奇黯然道,「問題是,我們不能翻新這顆行星,所以我們只好不停修修補補。」

  「只怕正是如此,芮奇,可是這裡頭有些奇特之處。我對這件事有些想法,我要你幫我確定一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球體。

  「那是什麼?」芮奇問。

  「川陀的地圖,內建有精密的程序。幫我個忙,芮奇,把桌面清理乾淨。」

  謝頓將球體放在差不多桌面正中央的位置,再將右手放到座椅扶手的鍵板上面。他用拇指按下一個開關,室內的光線便暗下來,桌面上則映著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似乎有一厘米那麼厚。而那個球體早已攤平,一直伸展到桌面邊緣。

  這片光芒有多處慢慢變暗,逐漸形成一個圖案。大約三十秒之後,芮奇驚訝地說:「這真是一張川陀地圖。」

  「當然,我早就說了。不過,你在各區的購物中心都買不到這種東西,這是武裝部隊所使用的裝置。它能以球面表現川陀,但我想要說明的事,平面投影會顯現得更清楚。」

  「你想要說明什麼,爸?」

  「嗯,過去一兩年來,各地的設施發生了許多故障。正如你說的,這是一顆老行星,故障在所難免,可是它們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而且好像幾乎都是人為錯誤的結果。」

  「這難道不合理嗎?」

  「當然合理,但總有個限度。即使是和地震有關的意外,情形也是這樣。」

  「地震?在川陀?」

  「我承認川陀是個地震相當少的行星。這也是件好事,因為整個世界包在穹頂之下,如果這個世界每年劇烈搖晃好幾次,把穹頂的一部分震得粉碎,那將是極不切實際的。你母親常說,帝國的首都會定在川陀,而不是其他世界,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地質上死氣沉沉——那是她不加修飾的說法。話說回來,它或許死氣沉沉,卻尚未真正死去。有些時候仍會有小型地震,過去兩年就發生了三次。」

  「我沒有察覺,爸。」

  「幾乎沒有人察覺。穹頂並不是單一的結構,它包括好幾百個部分,若有地震發生,每一部分都能升高而形成隙縫,以紓解拉張力和壓縮力。地震果真發生時,只會持續十秒至一分鐘,因此穹頂裂開的時間很短。這種事來得疾去得快,底下的川陀人甚至毫無感覺。比起上頭的穹頂裂開又闔上,以及闖入少許外界氣候——不論是冷是熱,他們對於輕微的震動,以及器皿的微弱聲響要敏感得多。」

  「那樣很好,不是嗎?」

  「應該是的。當然,這是由電腦控制。任何地方一有地震,便會立刻觸發控制當地穹頂開合的主控器,在震動強到足以造成破壞前,當地的穹頂便已開啟。」

  「這還是很好。」

  「可是,在過去兩年的三次小型地震里,穹頂控制器卻每次都失靈。穹頂一直沒有打開,因此事後都得修理。這需要花些時間,需要花些金錢,而且有好長一段時間,氣候控制無法達到最佳標準。想想,芮奇,這類設備三次都失靈的機會有多少?」

  「不高?」

  「一點也不高,低於百分之一。我們可以假設,在地震發生前,控制器已被人動了手腳。再說,大約每一個世紀,我們會碰到一次岩漿泄漏,那種意外要更難控制得多。我真不敢想像,如果發生那種事,我們卻未能及早察覺,將會造成什麼後果。幸好它並未發生,而且不大可能,但是想想看……在這張地圖上,你會看到過去兩年間,似乎能歸咎於人為錯誤的故障所發生的地點,雖然我們一向無法判斷該歸咎於什麼人。」

  「那是因為每個人都忙著保護自己。」

  「只怕你的說法沒錯。這是任何官僚體系的共同特徵,而川陀的官僚體系又是歷史上最龐大的。可是,你對這些地點有什麼看法?」

  地圖已經亮起許多小紅光點,看來像是散布在川陀地表的小膿皰。

  「這個嘛,」芮奇謹慎地說,「它們似乎分散得很均勻。」

  「一點也沒錯,這正是耐人尋味之處。在我們的想像中,川陀上較古老的區域,或加蓋穹頂最久的區域,它們的基礎公共設施最為老舊,比較容易發生需要迅速決斷的事件,因此會是人為錯誤的溫床。好,我來把川陀較老的區域罩上藍色,你將會發現,藍色部分中的故障似乎沒有較為頻繁。」

  「所以說?」

  「所以說,我認為其中的意義,芮奇,就是這些故障並非自然的意外,而是蓄意的破壞,它的分布方式是要儘可能影響最多的人,使不滿的情緒儘可能廣布。」

  「似乎不太像。」

  「不嗎?那麼讓我們看看,這些故障在時間中的分布又如何。」

  藍色部分與紅點同時消失,一時之間,這張川陀地圖成了一片空白。然後紅色記號開始在各處出現,一次一個,此起彼落。

  「注意,」謝頓說,「它們在時間上也沒有湊在一起。先出現一個,接著是另一個,接著又是另一個,依此類推,幾乎像是節拍機穩定的滴答聲。」

  「你認為這也是故意的?」

  「一定是。不論是誰幹的,他要以最小的力氣導致最大程度的癱瘓,所以同時干兩樁並沒有用,因為就新聞的價值和大眾的關注而言,效果會彼此部分抵消。也就是說,每次事件必須突顯於充分的憤怒中。」

  地圖的光芒熄滅,室內照明重新開啟,縮回原來大小的球體也被謝頓放回了口袋。

  芮奇說:「誰會想幹這一切?」

  謝頓若有所思地說:「幾天前,我接到一份衛荷區的兇殺案報告。」

  「那沒什麼不尋常。」芮奇說,「就算衛荷不屬於那種無法無天的行政區,每天一定也有許多兇殺案。」

  「好幾百件。」謝頓一面說一面搖頭,「曾經有些大凶的日子,川陀一天之內橫死的人數逼近百萬大關。一般說來,找到每一個罪犯、每一名兇手的機會並沒有多少。死者只是登記在案,成了統計數據。然而,這一宗則非比尋常。這個人是被人用刀殺死的,但手法並不熟練。他被發現時還活著,雖然已經奄奄一息。在咽氣之前,他還來得及吐出兩個字,那就是『首領』。

  「辦案人員起了好奇心,於是驗明了他的身份。他在安納摩瑞亞工作,我們不知道他去衛荷幹什麼。但有個傑出的保安官,設法挖出了他是老九九派。他的名字叫卡斯帕·卡斯帕洛夫,眾所周知他曾是拉斯金·久瑞南的親信之一。現在他死了,被人用刀殺死的。」

  芮奇皺起眉頭。「你懷疑這又是一次九九派陰謀,爸?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九九派了。」

  「就在不久之前,你母親還問我,是不是認為九九派仍在積極活動。我告訴她,任何古怪信仰總能保有一些中堅分子,有時可長達數世紀之久。他們通常不會很重要,只是一些零星集團,起不了什麼作用。話說回來,萬一九九派仍然維持一個組織,萬一他們保有一定的力量,萬一他們有辦法殺害一個被視為叛徒的人,萬一他們製造這些故障,是為了替奪權作準備,那該怎麼辦?」

  「『萬一』可真不少,爸。」

  「我知道,也許我全猜錯了。那宗兇殺案發生在衛荷,而無巧不巧,衛荷從未發生過基礎公共設施的故障。」

  「那又證明什麼?」

  「這或許證明陰謀的中心就在衛荷,那些主謀者不想讓他們自己不舒服,只想讓川陀其他的人受罪。這也可能意味著一切根本和九九派無關,而是衛荷家族的成員乾的,他們仍在夢想再度統治帝國。」

  「喔,天啊,爸,你這個長篇大論只有一點點根據。」

  「我知道。現在,姑且假設這的確是另一個九九派陰謀。久瑞南曾有個左右手,叫做坎伯爾·丁恩·納馬提。我們找不到納馬提死亡的記錄,找不到他離開川陀的記錄,也找不到他過去十年下落的記錄。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在四百億人口中,弄丟一個人是很容易的。我一生中曾有一段時期,也正是試圖這樣做。當然,納馬提或許死了,那會是最簡單的解釋,但是他也可能沒死。」

  「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謝頓嘆了一口氣。「最合理的做法,就是交給保安部門處理,但我做不到。我沒有丹莫刺爾的風采,他能震懾眾人,我卻不行。他擁有強勢性格,而我只是個——數學家。我根本不該當首相,我天生就不適合。若非大帝對心理史學念念不忘,遠超過它應得的重視,我絕不會當上首相。」

  「你有那麼點苛求自己,對不對,爸?」

  「是的,我想的確如此。但我能夠想像到,比方說我若是前往保安部門,帶著我剛才用地圖對你所作的推論,」他指了指已經騰空的桌面,「對他們解釋說,我們正面臨一樁極其危險的陰謀,但是對它的目的和性質卻一無所知。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聽我說完,而在我離去後,他們就會笑成一團,笑我是個『瘋狂數學家』,然後什麼也不做。」

  「那我們要做些什麼呢?」芮奇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是『你』要做些什麼,芮奇。我需要更多的證據,而我要你幫我找出來。我應該派你母親去,但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離開我。此時此刻,我自己則無法離開皇宮御苑。除了鐸絲和我自己,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事實上,我對你的信任超過了我對鐸絲和我自己。你仍然相當年輕,你身強體壯,你是個比我更優秀的赫利肯角力士,而且你很聰明。

  「現在注意聽,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險。別充英雄,別逞匹夫之勇。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將無顏面對你的母親。你只要盡力打探就好。你可能會發現納馬提仍然活著,正在運作——或是死了;你可能會發現九九派是個積極活動的團體——或是已經沉寂;你可能會發現衛荷的統治家族相當活躍——或是並非如此。任何這類情報都有價值,但並不是絕對重要。我真正要你查清的是,基礎公共設施的故障是不是人為的,正如我所推測的那樣,而更重要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蓄意的破壞,那些主謀者還計劃做些什麼。在我看來,他們一定正在籌劃致命的一擊,如果是這樣,我必須知道那是什麼行動。」

  芮奇謹慎地問:「你可有讓我如何著手的計劃嗎?」

  「我的確有,芮奇。我要你前往衛荷,前往卡斯帕洛夫遭到殺害的地方。可能的話,查出他是不是個積極的九九派,並且試試能否加入九九派的基層組織。」

  「那也許有可能,我總是能假扮一個老九九派。沒錯,九九大發議論的時候我還相當年輕,但他的理念深深打動我,這甚至可以說是真的。」

  「這倒沒錯,但是有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可能讓人認出來。畢竟,你是首相的兒子,你不時會在全息電視上出現,而且你接受過訪問,談論你對各區平等的觀點。」

  「當然,可是……」

  「沒什麼可是,芮奇。你要穿上增高鞋,讓你的身高增加三厘米。我們還要找個人來,教你如何修改眉毛的形狀,如何使你的臉型更飽滿,以及如何改變你的音色。」

  芮奇聳了聳肩。「一大堆無謂的麻煩。」

  「還有!」謝頓以明顯發顫的聲音說,「你要剃掉你的八字鬍。」

  芮奇雙眼張得老大,一時之間,他呆坐在駭然的沉默中。最後,他嘶啞地悄聲道:「剃掉我的八字鬍?」

  「剃得和勺子一樣乾淨,這樣就沒人會認出你來。」

  「可是這辦不到,這就像割掉你的——就像閹割一樣。」

  謝頓搖了搖頭。「這只不過是一種文化。雨果·阿馬瑞爾和你一樣是達爾人,他就剃掉了八字鬍。」

  「雨果是個怪人。除了他的數學,我根本不覺得他還為什麼活著。」

  「他是個偉大的數學家,少了八字鬍並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況且,這也不是什麼閹割。你的鬍子兩個星期就會長回來。」

  「兩個星期!至少兩年才能長到這樣的……這樣的……」

  他舉起一隻手,仿佛要遮住並保護那兩撇鬍子。

  謝頓無動於衷地說:「芮奇,你一定要這麼做,這是你必須作的犧牲。如果你帶著八字鬍替我做間諜,你可能會——遭到傷害,我不能冒那種險。」

  「我寧可死。」芮奇慷慨激昂地說。

  「別那麼戲劇化。」謝頓以嚴厲的口吻說,「你寧可不死,這是你必須做的一件事。然而——」說到這裡,他猶豫了一下,「什麼也別對你母親說,我會設法安撫她。」

  芮奇滿懷挫折地瞪著父親,然後以低沉而絕望的聲調說:「好吧,爸。」

  謝頓道:「我會找個人來指導你化裝,然後你將搭乘噴射機到衛荷去。振作點,芮奇,這不是世界末日。」

  芮奇露出無力的微笑。謝頓目送他離去,臉上掛著深切的愁容。兩撇鬍子很容易能長回來,可是兒子則不能。謝頓心中十分清楚,他正將芮奇送往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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