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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1:32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達爾區的吉拉德·堤沙佛是個矮個子,他的頭頂只到哈里·謝頓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而端正的五官,總喜歡帶著笑容,而且留著兩撇又濃又黑的八字鬍,以及一頭波浪狀的鬈曲黑髮。

  他與他的妻子,以及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兒,住在一棟共有七個小房間的公寓裡。他們小心翼翼地保持得很乾淨,但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家具。

  堤沙佛說:「我萬分抱歉,謝頓老爺,凡納比里夫人,你們一定習慣了豪華的生活,我卻不能為你們提供那些享受。不過達爾是個窮區,而我在自己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為如此,」謝頓答道,「我們更是必須向你致歉,我們的出現想必給你帶來很大負擔。」

  「謝頓老爺,完全沒有負擔。為了你們使用這間簡陋的房舍,夫銘老爺已經說好要付我們一大筆租金。即使我不歡迎你們,也會歡迎那些信用點──我只是說笑。」

  謝頓還記得他們終於來到達爾後,夫銘在臨別前說的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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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他說,「這是我幫你找的第三個避難所。前面兩個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勢力不及之處,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們的注意。畢竟對你這個人而言,它們是合理的藏身之地。此地則不同,它相當貧窮,毫不起眼,而且事實上,可說並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尋求庇護的理想選擇,因此大帝和他的行政首長也許不會將目光轉到這個方向。所以說,這次你可否別再惹麻煩?」

  「夫銘,我會努力的。」謝頓有點不高興,「請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並不是麻煩。即使我真有創立心理史學的一點點機會,我所試圖探尋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輩子才能尋獲的知識。」

  「我能了解。」夫銘說,「你為了尋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帶到了斯璀璘的上方,以及麥曲生的長老閣,誰猜得到你在達爾還會去哪裡。至於你,凡納比里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試著照顧謝頓,但你必須更加努力。你要把一件事牢牢記在腦子裡,他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說是全銀河最重要的人物,必須不計任何代價保護他的安全。」

  「我會繼續盡力而為。」鐸絲硬生生地說。

  「至於你們的主人,他們有他們奇怪的地方,但他們本質上都是好人,我以前和他們打過交道。也要儘量別給他們惹上麻煩。」

  不過,至少堤沙佛似乎並未預期新房客會帶來任何麻煩。而他對他們的到來所表現的喜悅──幾乎與他將賺到的租金無關──也似乎相當真誠。

  他從未踏出達爾一步,因此對遠方的傳聞有極大的胃口;而總是鞠躬哈腰、笑容滿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歡聽。至於他們的女兒,則總是吮著一根手指,從門後露出一隻眼睛偷窺。

  通常是在晚餐後,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會請求謝頓與鐸絲講述外面的世界。食物一向足夠豐盛,不過卻淡而無味,而且通常相當粗糙。由於不久前才享受過香味撲鼻的麥曲生食品,兩人都感到幾乎難以下咽。而「餐桌」只是緊靠牆壁的一個長架子,大家全都站著進餐。

  謝頓以委婉的方式問出了真相,原來在達爾人之間,這是相當尋常的狀況,並非由於特別貧窮的緣故。當然,堤沙佛夫人解釋道,達爾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士,他們傾向於接受各種文弱的習俗,比如說椅子──她稱之為「身體架子」──但純粹的中產階級都瞧不起那些東西。

  雖然他們對沒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卻很愛聽這類的敘述。當他們聽到由腳架撐起的床墊、華麗的櫥櫃與衣櫥,以及擺滿餐桌的餐具時,總是一個勁地嘖嘖稱奇。

  他們也聽到了有關麥曲生習俗的描述。當時,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頭髮,意思顯然是寧可去勢也不願接受脫毛手術。而每當提到女性百依百順時,堤沙佛夫人一律表現出無比的憤慨,根本拒絕相信「姐妹們」會默默接受這些待遇。

  然而,他們最不放過的一點,則是謝頓隨口提到的御苑。而在進一步追問下,他們發現謝頓不但親眼見過皇帝,還跟皇帝說過話,一股敬畏的氣氛立刻籠罩這一家人。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敢繼續發問,謝頓卻發覺自己無法滿足他們。畢竟,他並未對御苑多做瀏覽,皇宮內部就更別提了。

  這使得堤沙佛一家人相當失望,於是他們毫不放鬆,試圖問出更多事情。在謝頓講完他的皇宮歷險之後,鐸絲卻聲明自己從未踏進御苑一步,令他們實在難以置信。此外,謝頓曾經順口說到,皇帝的言行舉止與普通人非常接近,這點他們尤其拒絕接受。對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絕不可能的事。

  經過三個這樣的晚上,謝頓開始生厭了。起初,他很高興能夠暫時什麼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看看鐸絲推薦的幾本歷史影視書。堤沙佛一家人表現得很大方,白天都會將他們的閱讀鏡讓給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興,因為她被父母送到鄰居家,借用對方的閱讀鏡來做功課。

  「這沒有任何幫助。」謝頓煩躁不安地說,此時他已躲進自己房間,並弄出了一些音樂以干擾竊聽。「我看得出你對歷史如何著迷,但歷史全是無止無休的細節,是堆積如山──不,堆積如銀河的資料──我根本看不出任何基本的條理。」

  「我敢說,」鐸絲道,「過去一定曾有一段時期,人類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麼條理,但他們終究發現了銀河系的結構。」

  「我確信這得花上好些世代,而絕非幾周的時間。過去一定也曾有一段時期,在最核心的自然定律發現之前,物理學似乎只是一堆毫無關聯的觀測結果,而那些發現也需要許多世代──堤沙佛這家人是怎麼回事?」

  「他們又怎麼了,我認為他們一直很不錯。」

  「他們太好奇了。」

  「他們當然會。假如你是他們,難道你不會嗎?」

  「但那僅僅是好奇嗎?他們對於我見過大帝這檔事,好像有興趣得不得了。」

  鐸絲似乎不耐煩了。「同理……那只是自然反應。倘若易地而處,難道你不會嗎?」

  「這令我神經過敏。」

  「是夫銘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

  「沒錯,但他並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帶去斯璀璘大學,結果我被誘騙到上方去;他送我們去找日主十四,結果那人卻陷害我們,你該知道他早有預謀。上兩次當,至少該學一次乖。我受夠了被問東問西。」

  「哈里,那就反客為主。難道你對達爾沒有興趣嗎?」

  「當然有。你原先對它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它只不過是八百多個區其中之一,而我來川陀才兩年多一點。」

  「正是如此。銀河系共有兩千五百萬個世界,而我研究這個問題才兩個月多一點。我告訴你,我很想回赫利肯去,重新著手研究湍流的數學,那是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我要忘掉我曾經看出──或說自以為看出──湍流問題能對人類社會提供一種洞視。」

  不過當天傍晚,他還是問堤沙佛說:「你知道嗎,堤沙佛老爺,你從未告訴我你做些什麼──你從事的行業。」

  「我?」堤沙佛伸出五指按在自己胸口。他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短衫,裡面什麼也沒有,那似乎是達爾男性的標準制服。「沒做什麼,我在本地全息電視台做節目策劃。非常無聊的差事,但它總能養家餬口。」

  「而且是個體面的職業,」堤沙佛夫人說,「這就代表他不必在熱閭工作。」

  「熱閭?」鐸絲揚起淡淡的眉毛,硬是顯得很有興趣。

  「喔,」堤沙佛說,「那是達爾最出名的東西。說穿了沒什麼,但川陀四百億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們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沒有人感謝我們,可是我真想看看,那些高級區失去能源後是什麼情景。」

  謝頓顯得相當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來自軌道上的太陽能發電站嗎?」

  「一部分而已。」堤沙佛說,「此外,一部分來自一些島上的核融合發電站,一部分來自微融合發電機,一部分來自上方的風力發電站。可是有一半,」他舉起一根手指加強語氣,表情顯得嚴肅異常。「有一半是來自熱閭。許多地方都有熱閭,但沒有一處──沒有一處──像達爾的蘊藏這般豐富。你當真不知道熱閭是什麼嗎?你坐在那裡瞪著我猛瞧。」

  鐸絲很快接口:「你知道,我們是外星人士。」她差點就要說「外族人」,但及時改了口,「尤其是謝頓博士,他在川陀只待了幾個月。」

  「真的嗎?」堤沙佛夫人說。她比丈夫稍微矮一點,豐滿但不算肥胖,擁有一對相當美麗的黑眼睛。她的黑髮梳在腦後,緊緊紮成一個髮髻。像她的丈夫一樣,她看來也是三十幾歲。

  在麥曲生住過一陣子之後,雖然並非真的待了很久,但由於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對鐸絲而言,女性隨意加入男性的交談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風俗與習慣多麼容易不知不覺建立起來,她一面想,一面暗自提醒自己,要找機會對謝頓提一提,為他的心理史學再加上一條定律。

  「喔,是真的。」她說,「謝頓博士來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禮貌地表現得孤陋寡聞。「那是在哪裡呢?」

  鐸絲說:「啊,它在……」她轉向謝頓,「哈里,它究竟在哪裡?」

  謝頓顯得難為情。「老實告訴你們,如果不查坐標,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銀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只能說從川陀看出去,它位於中心黑洞的另一側,搭超空間飛船到那裡還挺麻煩的。」

  堤沙佛夫人說:「我想吉拉德和我永遠沒機會登上超空間飛船。」

  「總有一天,凱西莉婭,」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氣說,「我們會有機會的。但請跟我們說說赫利肯,謝頓老爺。」

  謝頓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是一件無聊的事。它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樣,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的世界大不相同。赫利肯上沒有熱閭,也許其他地方都沒有,唯有川陀例外。跟我說說熱閭吧。」

  「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的世界大不相同。」這句話在謝頓心中一再重複,而且有剎那的時間,它幾乎已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為什麼,鐸絲那個毛手毛腳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現。但由於堤沙佛開始說話了,那點靈光來得急也去得快,隨即溜出謝頓的心靈。

  堤沙佛說:「如果你真想了解熱閭,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他轉頭面向妻子,「凱西莉婭,如果明天傍晚我帶謝頓老爺前往熱閭,你會不會介意?」

  「還有我。」鐸絲趕緊說。

  「還有凡納比里夫人。」

  堤沙佛夫人皺起眉頭,以尖銳的聲音說:「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們的客人會覺得很無聊。」

  「堤沙佛夫人,我想不至於。」謝頓以逢迎的口吻說,「我們非常希望去看看熱閭。如果你也加入,我們會十分高興……還有你的小女兒,如果她也想去的話。」

  「到熱閭去?」堤沙佛夫人的態度轉趨強硬,「那絕不是一位端莊婦人能去的地方。」

  謝頓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很尷尬。「堤沙佛夫人,我並沒有惡意。」

  「沒關係,」堤沙佛說,「凱西莉婭認為它是低賤之地,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只要我不在那裡工作,光是帶客人參觀一下倒無妨。不過那裡很不舒服,而我絕不會讓凱西莉婭換上去那兒的服裝。」

  聊完之後,他們便從蹲伏的位置站起來。達爾的「椅子」只是個塑膠坐墊,下面裝了幾個小輪子。謝頓的膝蓋被它整得幾乎無法動彈,而且只要他的身子稍有動作,這種椅子似乎就會開始擺動。然而,堤沙佛一家人卻練就穩坐其上的本事,起身時也毫無困難,不需要像謝頓那樣得藉助手臂。鐸絲也輕而易舉就站了起來,謝頓再次讚嘆她所表現的自然優雅。

  在他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就寢之前,謝頓對鐸絲說:「你確定自己對熱閭一無所知嗎?聽堤沙佛夫人的口氣,熱閭似乎惹人反感。」

  「不可能多麼反感,否則堤沙佛不會提議要帶我們參觀。我們等著開眼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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