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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1:2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統治全銀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為他必須在適當時刻將親切的笑容擺在臉上。他的頸部僵硬,因為他剛才不斷以各種角度低下頭來,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由於聽覺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於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轉身、伸手、點頭,他整個身子都累得微微顫抖。

  這只不過是一場國宴,但他得接見來自川陀各個角落,還有(更糟的是)來自銀河各個角落的眾多區長、總督、部長以及他們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將近一千人,一律穿著各地的傳統服裝,從華麗無比到十足怪異應有盡有。此外,他還得忍受各種口音的嘮叨,更糟的是他們都在努力模仿帝國大學通用的銀河標準語,因為那是皇帝所使用的語言。而最頭痛的一件事,莫過於在隨口說些毫無內容的空話時,他得牢記避免做出任何實質的許諾。

  一切都會被非常謹慎地記錄下來,包括影像與聲音。事後,伊圖·丹莫刺爾會從頭到尾看一遍,看看克里昂一世是否行止得宜。這一點,當然只是大帝自己的見解。丹莫刺爾一定會說,他只是在搜集客人無意中自行泄露的信息。而這或許是實情。

  

  幸運的丹莫刺爾!

  皇帝不能離開皇宮與外圍的御苑,丹莫刺爾卻能隨心所欲遍巡銀河。皇帝總是陳列在皇宮,總是隨時候教,總是被迫應酬一些訪客──從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刺爾則始終銷聲匿跡,從不在御苑之內公開露臉。他只保持著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個隱形的(因此更為可怕的)存在。

  皇帝是權力的核心,享有權力的一切外表與實惠。丹莫刺爾則是權力的糖衣,表面上看來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頭銜,但他的指掌與心靈卻能探尋各個角落。他對自己的孜孜不倦別無所求,僅僅要求權力的本質作為獎賞。

  大帝突然有個開心的想法──一種帶有死亡氣息的開心──無論任何時候,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或是炮製一個藉口,或是什麼藉口也不用,他都能將丹莫刺爾逮捕、監禁、放逐、嚴刑拷打或是處決。畢竟,在過去數個動盪不斷的世紀裡,皇帝或許難以將意志延伸到帝國每顆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區貫徹也難──地方行政機關與立法機關滿是亂臣賊子,使他每天必須面對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無數法令、草案、約定、條約,以及一般性的星際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宮與御苑範圍內,他仍舊擁有絕對的權力。

  然而克里昂心知肚明,他的權力美夢根本徒勞無功。丹莫刺爾是父皇的老臣,在克里昂的記憶中,自己遇到問題總是轉向丹莫刺爾求助,從來沒有例外。了解一切、籌劃一切、執行一切的都是丹莫刺爾。更重要的是,任何事情出了問題,都可以怪罪到丹莫刺爾頭上。皇帝本人高高在上,永遠不受批判,因此毫無畏懼──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擔心發生宮廷政變,遭到最親近的人行刺。而預防這一點,是他仰仗丹莫刺爾最重要的原因。

  除掉丹莫刺爾、自己接掌一切的這個念頭,令克里昂大帝全身微微打顫。過去,的確有些皇帝親自治理帝國,他們的行政首長個個是庸才。他們讓無能之輩占著這個職位,從來不想撤換──而在短時間內,他們竟然也能湊合著應付。

  可是克里昂不行,他需要丹莫刺爾。事實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鑒諸帝國的近代史,他必然會想到這個可能性──他看得出除掉丹莫刺爾是相當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論他,克里昂,試圖以多麼高明的手法布署,丹莫刺爾(他確定)總有辦法預見這個行動,會知道它正在默默進行,會以高明許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場宮廷政變。在丹莫刺爾有可能被五花大綁押走之前,克里昂自己就會喪命。然後很快又會出現另一個皇帝,而丹莫刺爾將繼續侍奉他──並且駕馭他。

  或者丹莫刺爾會厭倦了這種遊戲,自己做起皇帝來?

  絕對不會!他那隱藏幕後的習性太過根深蒂固。假若丹莫刺爾讓自己在世上曝光,那麼他的權力、他的智慧、他的運氣(不論那是什麼)必將棄他而去。克里昂深深相信這一點,覺得毫無爭論的餘地。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里昂就安全無虞。由于丹莫刺爾本人並無野心,他會忠心地侍奉自己的。

  現在丹莫刺爾就在這裡,他的穿著如此簡單樸素,使克里昂對自己禮袍上那些無用的裝飾感到十分不自在,還好剛才在兩個侍僕的幫助下,他把禮袍及時脫了下來。自然,總要等到他一人獨處,並且換上便裝,丹莫刺爾才會翩然出場。

  「丹莫刺爾,」統治全銀河的皇帝說,「我累了!」

  「啟稟陛下,國宴確是一件累人的事。」丹莫刺爾喃喃道。

  「必須每天晚上都來一場嗎?」

  「並非每天晚上,但是每場國宴都很重要。無論見到您或是讓您注意到的人,都會感到心滿意足。這能幫助帝國的運作保持一帆風順。」

  「過去,帝國是靠權力來保持一帆風順。」大帝以陰鬱的口吻說,「如今,卻必須靠一個微笑、一個揮手的動作、一句低聲的言語,以及一枚勳章或獎章來保持運作。」

  「只要有助於天下太平,陛下,就非常值得這麼做。而您的統治一向相當成功。」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有你隨侍在側。我唯一真正的天賦,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用狡獪的目光望著丹莫刺爾,「我兒子並不一定要做我的繼位者,他不是個才能出眾的孩子。我讓你當我的繼位者如何?」

  丹莫刺爾以冷冰冰的口吻說:「啟稟陛下,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絕不會篡奪皇位,絕不會從合法繼位者手中將它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請以公平的方式懲處我。無論如何,我所做過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沒有嚴重到需要以皇位作為懲罰。」

  克里昂哈哈大笑。「衝著你對皇位所做的真實評價,丹莫刺爾,我打消一切想要處罰你的念頭。好啦,我們來談一談。我即將就寢,但我暫時還不準備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縟節。我們聊聊吧。」

  「聊些什麼,陛下?」

  「任何事都能聊──就聊聊那個數學家和他的心理史學吧。你知道嗎,我三天兩頭會想到他。剛剛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學分析若能提出一套辦法,讓我這個皇帝得以避免無止無休的繁文縟節,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我倒是認為,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學家也無法做到這點。」

  「好吧,告訴我最新狀況。他仍舊躲在麥曲生那些古怪的光頭之間嗎?你答應過我,會把他從那裡揪出來。」

  「我的確答應過陛下,也曾經朝這方面進行。但是很遺憾,我必須承認我失敗了。」

  「失敗了?」大帝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我不喜歡這種事。」

  「啟稟陛下,我也不喜歡。我計劃引誘那個數學家做出某種褻瀆行為,會遭致嚴重懲罰的那種──在麥曲生很容易觸犯褻瀆罪,尤其對外人而言。然後,那個數學家會被迫向大帝上訴,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到他。根據我的計劃,我們付出的代價只是微不足道的讓步──對麥曲生很重要,對我們則完全無關痛癢。在我的布署中,我並未打算直接參與,只想巧妙地操縱這次行動。」

  「我也這麼想,」克里昂道,「但是它失敗了。難道是麥曲生的區長……」

  「啟稟陛下,他的頭銜是元老。」

  「別和我爭辯頭銜。這個元老拒絕合作嗎?」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應。而那個數學家,謝頓,一下子就掉進了陷阱。」

  「那後來呢?」

  「他獲准離開,毫髮無損。」

  「為什麼?」克里昂氣沖沖地說。

  「啟稟陛下,這件事我還不確定,但我懷疑有人出更高的價。」

  「什麼人?衛荷區長嗎?」

  「啟稟陛下,有此可能,可是我對這點存疑。衛荷在我的持續監視之下,假如他們得到那個數學家,我現在就應該知道了。」

  此時大帝不只是皺眉,他顯然已經火冒三丈。「丹莫刺爾,這太糟了,我極為不高興。這樣子的失敗,不禁令我懷疑你是否變成了另一個人。麥曲生這種顯然違抗皇帝意旨的行為,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手段教訓一番?」

  丹莫刺爾察覺到一股奔騰的怒火,趕緊深深彎下腰來,但仍以鋼鐵般堅定的語氣說:「啟稟陛下,現在對麥曲生採取行動會是個錯誤。那必將造成四分五裂,正中衛荷下懷。」

  「但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啟稟陛下,或許什麼都不該做,事態不如表面上那麼糟。」

  「怎麼會不如表面上那麼糟?」

  「您應該記得,陛下,這個數學家深信心理史學是不切實際的。」

  「我當然記得這點,可是這並不重要,對不對?我是指對我們的目的而言。」

  「或許吧。但啟稟陛下,假使它能變得可行,對我們的幫助將會增加無數倍。而根據我所能查到的線索,那個數學家正試圖使心理史學成為可行。他在麥曲生做出的褻瀆行為,據我了解,也是他試圖解出心理史學問題的一種努力。在這種情況下,陛下,值得我們暫且不去碰他。等到他接近或達到目標的時候再把他抓起來,對我們會更有用的。」

  「除非衛荷先得到他。」

  「我會盯牢,確保不會發生這種事。」

  「就像你成功地把那個數學家揪出麥曲生一樣?」

  「啟稟陛下,下次我不會再犯錯了。」丹莫刺爾冷靜地說。

  大帝說道:「丹莫刺爾,你最好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我絕不再容忍另一個錯誤。」然後,他又沒好氣地補充一句:「我想今晚我根本別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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