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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9:50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午餐之前,他們三人一直擠在謝頓的房間。在此期間,謝頓與鐸絲偶爾輕聲閒聊些毫不相關的話題。但夫銘卻幾乎維持著完全的靜默,他坐得筆直,吃得很少,而他嚴肅的表情(使他看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些,謝頓心想)則始終保持著沉靜與內斂。

  謝頓暗自猜想,他一定是在心中檢視川陀遼闊的地理,試圖尋找一個理想的角落。毫無疑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謝頓的故鄉赫利肯比川陀大了百分之一二,而且海洋面積較小。因此,赫利肯的陸表或許多過川陀百分之十。不過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僅有零星分布的一些城市,而川陀則是整個星球構成的大都會。赫利肯總共劃分為二十個行政區,川陀的行政區則超過八百,而且這八百多個區又各自細分成許多複雜的單位。

  最後,謝頓帶著幾分絕望說:「夫銘,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在那些覬覦我的角逐者中,找一個最接近善類的,然後把我交給他,仰仗他來保護我,以及我所掌握的任何能力。」

  夫銘抬起頭來,以極嚴肅的口吻說:「沒這個必要。我知道哪個角逐者最接近善類,而你已經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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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微微一笑。「你將自己和衛荷區長,以及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等量齊觀嗎?」

  「就地位而言,當然不行。但是論及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們匹敵。然而他們,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人,這些人想要你的目的,是為了增加他們自己的財富和勢力;而我卻毫無野心,只為整個銀河的福祉著想。」

  「我猜想,」謝頓以平板的語氣說,「你的每一位競爭者──如果有人問起──都會堅持他心中也只有銀河的福祉。」

  「我確信他們會這麼回答。」夫銘說,「可是目前為止,套用你的稱呼,在我的競爭者之中,你唯一見過的是那位皇帝。他對你有興趣,是希望你提出一個有助於穩定其皇朝的虛構預測。而我並未要求你做任何類似的事。我只要求你將心理史學的技術發展完備,以便做出具有數學根據的預測,哪怕本質上只是統計性的。」

  「這倒是實話,至少目前為止。」謝頓似笑非笑地說。

  「因此之故,我或許該問一問:這項工作你進行得如何?可有任何進展?」

  謝頓不知道該大笑還是大怒。頓了一會兒之後,他放棄了這兩種選擇,只是勉力以冷靜的口吻說:「進展?在不到兩個月之內?夫銘,這種事很可能會花上我一輩子的時間,還要賠上十幾代後繼者的一生──即使如此仍一無所獲。」

  「我並不是指拍板定案的正確解答,甚至不是指出現什麼曙光。你曾經好多次斷然地說,實用的心理史學是可能卻不可行的。我所問的是,有沒有出現將它變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說,沒有。」

  鐸絲說:「對不起,我不是數學家,所以希望我的問題不會太蠢。你怎麼能知道某樣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經聽你說過,理論上而言,你也許能親自拜訪帝國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但是這項壯舉實際上卻不可行,因為你的壽命不可能那麼長。可是,你又怎麼知道心理史學也是屬於這種範疇的事物?」

  謝頓帶著幾分不可置信望著鐸絲。「你想要我解釋這點?」

  「是的。」她使勁點頭,牽動了滿頭鬈髮。

  「事實上,」夫銘說,「我也想聽聽。」

  「不用數學?」謝頓帶著一絲笑意說。

  「拜託。」夫銘說。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尋思一個適當的表達方式,然後他說,「如果你想要了解宇宙的某個層面,那麼最好將問題儘量簡化,讓它僅僅包含與該層面息息相關的性質及特徵。假如你想研究一個物體如何落下,你不必關心它是新還是舊,是紅還是綠,或者是否具有某種氣味。你忽略掉這些性質,避免掉不必要的複雜。這種簡化可稱為模型或模擬,你可以把它實際展現在電腦屏幕上,或是用數學關係式來描述。如果你考慮原始的非相對論性重力理論……」

  鐸絲立刻抗議:「你答應不提到數學的。別企圖用『原始』這個稱呼來偷渡。」

  「不,不。我所謂的『原始』,是指有史以來便已存在,就像輪子或火的發明一樣,它的發現早已湮沒在遠古迷霧中。無論如何,這種重力理論的方程式,蘊涵了對行星系、雙星系、潮汐現象,以及其他許多事物的描述。利用這種方程式,我們能建立一個圖像模擬,而在二維屏幕上表現行星環繞恆星,或是兩顆恆星互繞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維全息像中,建立更加複雜的系統。比起研究該現象本身,這種簡化的模擬使我們更加容易掌握那些現象。事實上,若是沒有重力方程式,我們對於行星運動的知識,以及一般天體力學的知識,都將變得既貧乏又淺薄。

  「且說,當你希望對某個現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個現象變得更複雜時,你就需要更精緻的方程式,以及更詳細的電腦程式。最後,你會得到一個越來越難掌握的電腦化模擬。」

  「你不能為一個模擬再建立模擬嗎?」夫銘問道,「這樣你就會再簡化一級。」

  「這樣的話,你就得忽略該現象的某些特徵,而它卻正是你想要涵蓋的,如此你的模擬將變得毫無用處。所謂的『最簡模擬』──也就是說,最簡化的可行模擬──其複雜度的累增會比被模擬的對象更迅速,到最後模擬終將和現象本身並駕齊驅。因此,早在數千年前,就有人證明出宇宙整體,包括全部的複雜度,無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擬來表現。

  「換句話說,除非你研究整個宇宙,否則無法獲得宇宙整體的任何圖像。此外也有人證明,倘若企圖以模擬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個模擬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類推,然後打算把這些模擬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體圖像,你將發現這種部分模擬共有無限多個。因此你需要無限長的時間,才能了解整個宇宙,這正是不可能獲得宇宙全部知識的另一種說法。」

  「目前為止,我都了解。」鐸絲的聲音帶著一點驚訝。

  「好的,此外,我們知道某些相當簡單的事物是很容易模擬的,而當事物越來越複雜時,模擬就變得越來越難,最後終於變得絕無可能。但是究竟在何等複雜度之下,模擬就變得沒有可能呢?嗯,我利用上個世紀才發明的數學技巧──目前即使動用巨大的超高速電腦,這種技巧也幾乎沒什麼用,但我利用這種技巧,證明出我們的銀河社會在臨界點這一邊。換言之,它的確可用比本身更簡單的模擬來表現。我還進一步證明,這將導致一種預測未來的能力。它是統計性的,也就是說,我算出的是各組可能事件的機率,而並非斷定哪一組會發生。」

  「這樣一來,」夫銘說,「既然你的確能有效地模擬銀河社會,剩下的問題只是如何進行而已。為什麼實際上又不可行呢?」

  「我所證明的,只是並不需要無限長的時間來了解銀河社會,不過若是得花上十億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對我們而言,這和無限長的時間並沒有分別。」

  「真要花那麼久的時間嗎?十億年?」

  「我還無法算出需要多少時間,但是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至少需要十億年之久,所以我才會提出這個數目。」

  「但你並非真的知道。」

  「我正試圖把它算出來。」

  「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大學圖書館沒有幫助嗎?」夫銘一面問,一面向鐸絲望了一眼。

  謝頓緩緩搖了搖頭。「一點也沒有。」

  「鐸絲幫不上忙嗎?」

  鐸絲嘆了一口氣。「契特,我對這個題目一竅不通,只能建議尋找的方向而已。假如哈里試過之後一無所獲,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夫銘站了起來。「這樣的話,留在這所大學就沒什麼大用,我必須想個別的地方安置你。」

  謝頓伸出手,按住夫銘的袖子。「然而,我卻有個想法。」

  夫銘微微眯起雙眼盯著他,這種表情足以掩飾驚訝──或是懷疑。「你是何時想到的?剛才嗎?」

  「不,早在我去上方之前,它就在我腦中縈繞好幾天了。那個小變故暫時把它壓了下去,不過你一問起圖書館,我馬上想了起來。」

  夫銘重新坐下。「把你的想法告訴我──除非它從頭到尾都是數學產物。」

  「完全沒有數學。只不過是當我在圖書館研讀歷史時,突然想到銀河社會過去並沒有那麼複雜。一萬兩千年前,帝國正要建立的時候,銀河系僅僅包含大約一千萬個住人世界。兩萬年之前,前帝國時代的眾王國總共只有一萬個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誰知道人類社會縮成什麼樣子?甚至也許只有一個世界,夫銘,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個傳說所描述的。」

  夫銘說:「而你認為,假如你研究一個簡單得多的銀河社會,就有可能發展出心理史學?」

  「是的,我覺得應該有這個可能。」

  「這樣的話,」鐸絲突然以熱切的口吻說,「假設你針對過去一個較小的社會,發展出心理史學;假設你能根據對前帝國時代的研究,預測出帝國形成一千年後的種種──你馬上可以核對當時的實際情形,看看你距離正確目標還有多遠。」

  夫銘冷冷地說:「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銀河紀元一千年的情形,這就不算是個客觀的測驗。你會不自覺地受到既有知識的左右,於是你為方程式所選取的參數,一定會是那些能給你正確答案的數值。」

  「我倒不這麼想。」鐸絲說,「我們對銀紀一千年的情況並不很清楚,必須深入探討才行。畢竟,那是一萬一千年以前。」

  謝頓現出惶惑的表情。「你說我們對銀紀一千年的情況不很清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已經有電腦了,對不對,鐸絲?」

  「當然。」

  「還有記憶儲存單元以及視聽記錄?我們應該還保有銀紀一千年的所有記錄,就像我們擁有今年──銀紀12020年的記錄一樣。」

  「理論上沒錯,可是實際的情形──嗯,你瞧,哈里,這正是你常掛在嘴邊的。想要保有銀紀一千年的一切記錄,是有可能但卻不切實際的。」

  「沒錯,可是鐸絲,我常掛在嘴邊的是數學論證。我看不出如何適用於歷史記錄。」

  鐸絲以辯護的口吻說:「哈里,記錄不會永久留存的。記憶庫會由於戰亂而毀壞或損傷,甚至只因為時日久遠而腐朽。任何的記憶位元,任何的記錄,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未被引用,最後就會淹沒在不斷積累的雜訊中。據說在帝國圖書館,整整三分之一的記錄已不知所云,不過,當然,援例是不得移走那些記錄的。其他圖書館沒有那麼多傳統的包袱,在斯璀璘大學的圖書館,我們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無用的資料。

  「自然,經常被引用,以及經常在各個世界、各個政府或私人圖書館被複製的記錄,幾千年後依然清晰可辨。因此銀河歷史的許多重大事件,即使發生在前帝國時代,至今仍舊家喻戶曉。然而,你愈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資料就愈少。」

  「我無法相信。」謝頓說,「我以為任何記錄在瀕臨損毀時,都會即時重製一份副本。你怎能任由知識消失呢?」

  「沒人要的知識就是沒用的知識。」鐸絲說,「為了不斷維新無人使用的資料,你能想像需要消耗多少時間、精力和能量嗎?這種浪費會隨著時日久遠而越來越嚴重。」

  「不用說,你總該考慮到一件事實:某一天,某個人可能會需要那些被隨便丟棄了的資料。」

  「對某個特定項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僅僅為了預防這種需求而保存它,絕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學領域也不例外。你剛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說它之所以『原始』,是因為它的發現遺失在遠古迷霧中。為什麼會這樣呢?你們數學家和科學家為何不保存所有的數據、所有的資料,為何不能遠溯到發現那些方程式的迷霧般原始時代?」

  謝頓哼了一聲,並未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好啦,夫銘,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這樣。當我們回溯過去,社會變得越來越小的時候,實用的心理史學就變得越來越有可能。可是,相關知識卻比社會規模縮減得更迅速,這又使得心理史學越來越沒可能──而後者的效應超越了前者。」

  「對了,有個麥曲生區。」鐸絲若有所思地說。

  夫銘迅速抬起頭來。「沒錯,那裡是安置謝頓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應該想到的。」

  「麥曲生區?」謝頓的目光掃過另外兩人,「麥曲生區在哪裡,又是個什麼地方?」

  「哈里,拜託,我等一下會告訴你。現在我需要做些準備,你今晚就要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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