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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8:4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他們又開始在隧道中風馳電掣。那個在心中鼓譟了約有一小時的問題,謝頓決定讓它化為真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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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說銀河帝國即將滅亡?」

  夫銘再度轉頭望向謝頓。「身為新聞記者,各種統計資料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直到溢出我的耳朵為止。而我獲准能發表的,只有極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銳減,二十五年前,它幾乎有四百五十億人。

  「這種現象,部分是由於出生率的降低。事實上,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當你在川陀四處旅行時,只要稍加注意,便會發現街上沒有太多兒童,和龐大的人口簡直不成比例。但即使不考慮這一點,人口仍舊逐年銳減。此外還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口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龐大的人口,」謝頓說,「這也就不足為奇。」

  「但這仍是不尋常的現象,因為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再者,整個銀河系的貿易都呈現停滯。人們認為這是由於目前沒有任何叛亂,因為一切都很平靜,天下太平了,數世紀的困苦都已成為過去。然而,政治鬥爭、叛亂活動以及不安的局勢,其實也都是某種活力的象徵。如今卻是一種全面性的疲乏狀態。表面上的確平靜,但這並非由於人們真正滿足,或是社會真正繁榮,而是因為他們已經疲倦了,死心了。」

  「喔,我並不清楚。」謝頓以懷疑的口吻說。

  「我很清楚。我們剛才談到的反重力設施,就是另一個貼切的例子。我們目前有幾座運作中的重力升降機,可是並沒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種無利可圖的投資,而且似乎誰也懶得試圖讓它轉虧為盈。數個世紀以來,科技進展的速率不斷減緩,如今則已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則是完全不再進步。你難道都沒注意到這種事嗎?畢竟你是個數學家。」

  「我不敢說我思考過這個問題。」

  「沒有人思考過,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這年頭的科學家,動不動就喜歡說這個不可能,那個不實用或沒有用。對於深刻的反省,他們總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作例子,你對心理史學抱持什麼看法?它有理論上的價值,卻沒有任何實用性。我說得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謝頓以厭煩的口氣答道,「就實用性而言,它的確沒有用,但我向你保證,這並非由於我的冒險犯難精神式微了。事實上,它的的確確沒有用。」

  「至少這一點,」夫銘帶著幾分譏嘲說,「是你身處帝國整體的衰敗氣氛下所產生的印象。」

  「這種衰敗的氣氛,」謝頓氣呼呼地說,「則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沒有可能是你弄錯了?」

  夫銘並未立刻回答,看來陷入了沉思。一會兒之後,他才說:「是的,我有可能弄錯。我只是根據直覺、根據猜測來下斷語。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學這種實用的科技。」

  謝頓聳了聳肩,並未吞下這個餌。他說:「我沒有這樣的科技能提供給你。但假設你是對的,假設帝國的確在走下坡,最後終將消失,變得四分五裂,可是全體人類仍將存在。」

  「老兄,在什麼情形下存在?近一萬兩千年來,在強勢領導者統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維持一個和平局面。過去也有過一些動盪──叛變、局部的內戰,以及眾多的天災人禍──但就整體而言,就大尺度而言,天下仍然算是太平。為什麼赫利肯如此擁護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為它很小,要不是帝國維護它的安全,鄰近世界就會吞掉它。」

  「你是預言萬一帝國崩潰,會出現全面性的戰爭和無政府狀態?」

  「當然。整體而言,我並不喜歡這位皇帝和這種帝制,可是我沒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能維繫和平,而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還不準備放手。」

  謝頓道:「你這樣說,好像銀河系掌握在你手裡。你還不準備放手?你必須掌握其他方案?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

  「我這是一般性、比喻性的說法。」夫銘說,「我並不擔心契特·夫銘這個人。也許可以斷言,帝國在我死後仍將繼續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顯現進步的跡象。衰微並非沿著一條直線前進,或許還要上千年的時間,帝國才會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像,那時我早就死了,而且,我當然不會留下子嗣。對於女人,我只是偶爾動動情,我沒有子女,將來也不想要。所以說,我對未來毫無個人的牽掛──在你演講之後,我調查過你,謝頓,你也沒有任何子女。」

  「我雙親俱在,有兩個兄弟,但沒有小孩。」他露出相當無力的笑容,「我曾經十分迷戀一名女子,但她覺得我對數學的迷戀更深。」

  「是嗎?」

  「我自己不覺得,可是她這麼想,所以她離開了我。」

  「從此你就再也沒有其他女伴?」

  「沒有,那種痛苦至今仍舊刻骨銘心。」

  「這麼說,似乎我們兩人都能袖手旁觀,把這個問題留給幾百年後的人去煩惱。以前我或許願意這麼做,如今卻不會。因為現在我已經有了工具,我已經能控制局面了。」

  「你有什麼工具?」謝頓明知故問。

  「你!」夫銘說。

  謝頓早就料到夫銘會這麼說,因此他並未震驚,也沒有被嚇倒。他只是立刻搖了搖頭,答道:「你錯得太離譜了,我不是什麼合適的工具。」

  「為何不是?」

  謝頓嘆了一口氣。「要我重複多少次?心理史學並非一門實用的學問。困難是十分基本的,全宇宙的時空也不足以解決那些難題。」

  「你確定嗎?」

  「很遺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出銀河帝國整個的未來。你不需要追蹤每一個人類,甚至每一個世界的活動細節也不必。你必須回答的只有幾個問題:銀河帝國是否真會瓦解?答案若是肯定的,那麼何時會發生?之後人類的處境如何?有沒有任何措施能夠防止帝國瓦解,或是改善之後的處境?相較之下,這些都是相當簡單的問題,至少我這麼覺得。」

  謝頓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笑。「數學史中有無數簡單的問題,它們的答案卻再複雜不過──或者根本沒有答案。」

  「真的束手無策嗎?我能看出帝國江河日下,但我無法證實這一點。我的一切結論都是主觀的,我不能證明其中沒有錯誤。由於這種看法令人極度不安,人們寧可不相信我的主觀結論。因此不會有任何救亡圖存的行動,甚至不會試圖減輕它的衝擊。而你卻能證明即將來臨的衰亡,或證明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正是我無法做到的,我不能幫你找到不存在的證明。一個不切實際的數學系統,我沒辦法讓它變得實用。正如我不能幫你找到加起來是奇數的兩個偶數,不論你──或整個銀河系──多麼需要那個奇數。」

  夫銘道:「這麼說的話,你也成了衰敗的一環。你已經準備接受失敗。」

  「我有什麼選擇?」

  「難道你就不能試一試?無論這個努力在你看來多麼徒勞無功,你這一生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計劃?還能有什麼更崇高的目標?在你自己眼中,你還有什麼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偉大理想?」

  謝頓的眼睛迅速眨了幾下。「上千萬個世界,數十億個文化,好幾萬兆的人口,恆河沙數的互動關係──你竟要我化約成秩序。」

  「不,我只要你試試看,就為了這上千萬個世界,數十億個文化,以及好幾萬兆的人口。並非為了大帝,也不是為丹莫刺爾,而是為了全體人類。」

  「我會失敗的。」謝頓說。

  「那我們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你願意試試嗎?」

  不知道為什麼,謝頓竟然聽見自己說出違心的一句:「我願意試試。」他一生的方向也因此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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