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2024-09-26 07:38:1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經過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半個上午的時光,謝頓慢慢從覲見大帝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至少,川陀皇區裡的人行道、活動迴廊、廣場與公園的光線明暗變化,使人覺得已歷經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第二天的半個上午。
此刻,他坐在一座小公園的一張小型塑膠椅上,那椅子彎成與他的身軀剛好吻合的形狀,令他感到非常舒服。根據光線判斷,上午似乎剛過一半,空氣涼爽適中,剛好使人感到清新,卻一點也沒有寒意。
氣候是否總是這樣?他想到了覲見大帝時遇到的那種灰暗天氣。然後,他又想起故鄉赫利肯星的陰天、冷天、熱天、雨天以及下雪天,不禁懷疑有誰會懷念那種日子。坐在川陀的一座公園裡,日復一日都是理想的天氣,幾乎令人感到周遭一片虛空,還有沒有可能會懷念怒吼的狂風、刺骨的寒冷,或是令人窒息的濕氣?
或許會吧,但不是在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七天上頭。而他只剩下今天最後一天,明天即將離開此地。他打定主意趁機享受一番,畢竟,自己可能再也不會重返川陀。
然而,他仍舊感到惴惴不安,始終無法忘懷曾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和一個能隨意下令監禁或處決任何人的人(至少他能剝奪他人的社會地位,造成一種經濟性與社會性的死亡)做過一次晤談。
就寢之前,謝頓利用旅館房間的電腦,從電子百科全書查到了克里昂一世的資料。內容照例是為這位皇帝歌功頌德,就像所有的皇帝生前所受到的歌頌一樣,與他們的政績毫無關係。謝頓略過那些內容,他感興趣的是發現克里昂生於皇宮,一生從未離開御苑。他從來沒有到過真正的川陀──這個覆蓋著多面穹頂的世界。也許這是基於安全考量,但它代表的則是這位皇帝一直遭到囚禁,不論他自己是否承認這一點。那可能是全銀河最豪華的牢獄,但無論如何還是牢獄。
儘管這位皇帝似乎相當溫和,一點也不像歷代多位嗜血的獨裁暴君,但引起他的注意總不是好事。謝頓很高興明天就要回赫利肯,雖說家鄉如今正值冬季(而且是個酷寒的冬季)。
他抬頭望了望漫射的明亮光線。雖然此地永遠不會下雨,大氣卻絕對不算乾燥。離他不遠處有一座噴泉;植物是綠油油的一片,或許從未嘗過乾旱的滋味。灌木叢偶爾會沙沙作響,好像有一兩隻小動物躲在裡面。此外,他還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真的,縱然整個銀河都說川陀是個金屬與陶質建成的人工世界,但在這個小小範圍內,卻令人有置身田園的感覺。
附近有幾個人也在享受這座公園,他們都戴著輕便的帽子,有些相當小。不遠處有個挺漂亮的年輕女子,不過她正彎腰湊向一具觀景器,他無法看清她的臉龐。此時一名男子經過,對他不經意地望了一眼,然後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埋頭閱讀一紮電訊報表。那人還翹起二郎腿,謝頓注意到他穿著一條粉紅色緊身褲。
真奇怪,此地男士的衣著傾向於花俏,反倒是女子大多穿著白色衣裳。由於環境相當清潔,穿著淡色服裝是很合理的一件事。他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赫利肯服飾,主要的色系是沉悶的褐色,令他感到有些可笑。假如他要留在川陀──雖說事實不然──就得購買一些適當的衣物,否則必將招來好奇的眼光,或是成為嘲笑或排斥的對象。比方說,那個拿著電訊報表的男子,這回便以較為好奇的眼光抬頭望著他,無疑是被他的外星服飾所吸引。
謝頓慶幸對方並未露出笑容。他對成為笑柄可以處之泰然,不過,當然,他絕不可能會喜歡那種情況。
謝頓以不著痕跡的方式望著這名男子,因為對方內心似乎在進行一場激戰。他看來已經準備開口,然後又好像改變了主意,接下來仿佛又回到原先的決定。謝頓很想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他仔細打量這名男子。此人個子很高,肩膀寬闊,看不出有任何肚腩,頭髮是泛著金光的淺黑色,鬍子颳得乾淨,一臉嚴肅的表情,看來孔武有力,不過並沒有盤虬的肌肉,臉龐顯得有幾分稜角──十分順眼,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等到這名男子內心交戰失敗了(或者也許是勝利了),將身子傾向謝頓的時候,謝頓認定自己對他已有好感。
那人開口道:「對不起,你是不是曾經出席十載會議?那場數學研討會?」
「是的,我在場。」謝頓欣然答道。
「啊,我想我在會場見過你。就是因為──對不起──我剛才認出你來,所以才會坐到這裡。如果我侵犯了你的隱私……」
「一點也沒有,我正在享受片刻的悠閒時光。」
「讓我看看還記得多少,你是謝東教授。」
「謝頓,哈里·謝頓,不過相當接近了。你呢?」
「契特·夫銘,」那人似乎有點尷尬,「只怕是個相當普通的名字。」
「我從未碰見過叫契特的人,」謝頓說,「也從不認識姓夫銘的,所以我會認為你相當特別。也許可以這樣說,這總比跟數不清的哈里,或是無數的謝頓糾纏不清好得多。」
謝頓將他的椅子挪近夫銘,椅子在帶點彈性的陶磚上摩擦出嘎嘎聲。
「談到普通,」他說,「我這身外星服裝怎麼樣?我壓根沒想到該弄一套川陀衣飾。」
「你可以去買些。」夫銘一面說,一面以不敢苟同的目光打量謝頓。
「我明天就要離開此地,而且我也買不起。數學家有時會處理一些大數目,但絕不是他們的收入──夫銘,我猜你也是個數學家。」
「不是,這方面我毫無天分。」
「喔。」謝頓有些失望,「你剛才說曾在十載會議上見到我。」
「我在那裡只是旁觀,我是個新聞記者。」他揮了揮電訊報表,似乎這才發覺它還在手中,立刻將它塞進外衣口袋。「我為全息新聞供應消息。」然後,他以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其實,我已經相當厭煩。」
「你的工作?」
夫銘點了點頭。「從各個世界收集各種毫無意義的消息,這種差事令我倒胃口。我恨透了每況愈下的世風。」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謝頓一眼。「不過,有時還是會發生些有趣的事。我聽說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禁衛軍在一起,朝皇宮大門的方向去。你該不會是蒙大帝召見吧?」
謝頓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蹤,他緩緩說道:「即使真有這回事,也不是我能對新聞界發表的。」
「不,不,不是為了發表。謝頓,如果你不知道這種事,讓我第一個告訴你──跑新聞的第一條遊戲規則,就是有關皇帝或他身邊親信的消息,除了官方發布的,其他一律不能報導。當然,這樣是不對的,因為謠言滿天飛遠比公布真相要糟得多,可是規則就是這樣。」
「但如果不能報導,朋友,你為什麼還要問呢?」
「私下的好奇心。相信我,干我這一行的,知道的消息比公諸於世的多得多──讓我猜猜看:我沒有聽懂你的論文內容,但我推測你是在談論預測未來的可能性。」
謝頓搖了搖頭,咕噥道:「那是個錯誤。」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嗯,預測──正確的預測──會令大帝或任何一名政府官員感興趣。所以我猜克里昂一世曾向你問及這檔事,還有你願不願意幫他做些預測。」
謝頓以僵硬的語調說:「我不想談這件事。」
夫銘輕輕聳了聳肩。「我想,伊圖·丹莫刺爾也在場吧。」
「誰?」
「你從未聽說過伊圖·丹莫刺爾?」
「從來沒有。」
「克里昂的另一個自我、克里昂的大腦、克里昂的邪靈──這些都是人們對他的稱呼,還不包括那些辱罵性的綽號。他當時一定在場。」
謝頓露出困惑的表情。夫銘繼續說:「嗯,你也許沒看到他,可是他絕對在場。假如他認為你能預測未來……」
「我不能預測未來。」謝頓一面說,一面使勁搖著頭,「如果你聽過我發表論文,就會知道我只是在談論理論上的可能性。」
「沒什麼不同,假如他認定你能預測未來,他就不會讓你走。」
「他還是讓我走了,現在我才能在這裡。」
「這點毫無意義。他知道你在哪裡,今後會繼續掌握你的行蹤。當他想要你的時候,不論你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你。要是他認為你有用,必定會把你的用處榨乾;要是他認為你有威脅性,則會把你的命榨出來。」
謝頓瞪著對方。「你想要幹什麼,嚇唬我?」
「我是想提醒你當心。」
「我不相信你說的這番話。」
「不相信?剛剛你還提到某件事是個錯誤。你是不是認為發表那篇論文是個錯誤,因為它給你帶來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
謝頓不安地咬著下唇。這個猜測與實情簡直太過吻合──就在這個時候,謝頓突然發覺有外人出現。
由於光線過度柔和與分散,對方並未投射出任何陰影。只是他的眼角捕捉到一個動作──然後動作便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