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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8: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謝頓一點也不相信能見到皇帝陛下。在他想來,自己頂多只能見到某個四五等官位、自稱代表皇帝發言的官員。
究竟有多少人見過皇帝陛下?親眼見到,而並非透過全息電視?有多少人見過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皇帝陛下?這位大帝從不離開皇宮御苑,而他,謝頓,此時正踩在這片土地上。
答案幾乎趨近於零。二千五百萬個住人世界,每個世界的居民至少十億之眾──在這數萬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經或將會目睹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又有誰會在乎呢?皇帝只不過是帝國的象徵,就像「星艦與太陽」國徽一樣,卻遠不及後者那麼普遍與真實。如今代表帝國的,是遍布銀河各個角落的戰士與官吏;是他們變成人民身上的枷鎖,而不是皇帝本人。
因此,當他被引進一間不大不小、裝潢豪奢的房間,看見一個年輕人坐在凹室的一張桌子旁,一隻腳擺在地上,另一隻放在桌緣搖晃,謝頓不禁納悶怎麼會有這樣的官員,怎麼會以這麼溫和的目光望著自己。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體驗到一件事實,那就是政府官員──尤其是皇帝身邊當差的──總是顯得十分嚴肅,仿佛將整個銀河的重量擔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愈是不重要的官員,表情就愈嚴肅、愈兇惡。
那麼,此人就有可能是個官位很高的大官。他掌握的權力有如燦爛的陽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臉陰霾面對問題。
謝頓不確定該表現得多麼受寵若驚,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緘默,讓對方先開口。
那位官員說:「我相信你就是哈里·謝頓,那個數學家。」
謝頓以最簡單的方式答道:「是的,閣下。」接著便繼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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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揮了揮手臂。「應該說『陛下』才對,不過我痛恨繁文縟節。我總是在繁文縟節里打轉,這使我厭煩透頂。現在沒有旁人,所以我要放縱一下,把繁文縟節拋到腦後。教授,坐吧。」
對方講到一半,謝頓便發覺面前這位正是克里昂大帝一世,這使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大帝本人(現在看來)與新聞中經常出現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幾分相似,不過全息像中的克里昂總是穿得雍容華貴,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貴一點,而且面孔冷漠,毫無表情。
如今全息像的本尊出現在謝頓面前,卻似乎顯得相當平凡。
謝頓紋風不動。
大帝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平常頤指氣使慣了,此時雖想放棄這種特權,至少是暫時放棄,卻仍然以專橫的口吻說:「喂,我說『坐吧』。那張椅子,快點。」
謝頓默默坐下,他甚至連「遵命,陛下」也說不出口。
克里昂微微一笑。「這樣好多了。現在我們可以像兩個同胞一樣交談了,畢竟,一旦除去一切繁文縟節,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啊,你說是不是?」
謝頓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歡這麼說,那就一定沒錯。」
「喔,別這樣,你為何如此小心謹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談。這麼做令我開心,你就順著我吧。」
「遵命,陛下。」
「只要簡單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沒辦法教會你嗎?」
克里昂瞪著謝頓,謝頓覺得那雙眼睛充滿生氣與興味。
最後,大帝總算再度開口:「你看來並不像數學家。」
謝頓終於能夠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數學家應該像什麼樣子,皇帝陛……」
克里昂舉起一隻手來表示警告,謝頓趕緊咽下這個尊稱。
克里昂說:「我認為應該滿頭白髮,或許還留著絡腮鬍。年紀當然有一大把。」
「但即使是數學家,也總有年輕的時候。」
「可是那時他們都默默無聞。等到他們的名聲傳遍全銀河,他們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種模樣。」
「只怕我並沒有什麼名氣。」
「但你曾在此地舉行的會議上演講。」
「許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還要年輕。卻沒有什麼人受到注意。」
「你的演講顯然吸引了我的一些官員注意。根據我的了解,你相信未來是有可能預測的。」
謝頓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斷有人誤解他的理論,或許他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
他說:「並不盡然,我得到的結果其實狹隘得多。許多系統都會出現一種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條件下會產生混沌現象。這就意味著,針對某個特殊的起點,我們不可能預測後來的結果。甚至一些相當簡單的系統也是這樣,而系統愈複雜,就愈有可能變得混沌。過去我們一直假定,像人類社會這麼複雜的東西,會在很短時間之內變得混沌,因此不可預測。然而,我所做到的則是證明,在研究人類社會時,有可能選擇一個起點,並做出一組適當的假設,用以壓抑混沌效應,使得預測未來變成可能。當然不是完整的細節,而是大致的趨勢;並非絕對確定,但是可以計算其中的機率。」
一直仔細聆聽的大帝這時問道:「可是,這不正意味著你示範了如何預測未來嗎?」
「還是那句話,並不盡然。我證明了理論上的可能性,但僅止於此。想要進一步探究,我們必須真正選擇一個正確的起點,並做出一組正確的假設,然後找出能在有限時間之內完成計算的方法。在我的數學論證中,完全沒有提到應該如何進行這些。但即使我們通通做得到,頂多也只能估算出機率。這和預測未來並不相同,它只是猜測可能會發生些什麼事。每一個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從事任何行業的人,都必須能對未來做出這樣的估計,而且估計得相當準,否則他們不會成功。」
「他們並未用到數學。」
「是的,他們憑藉的是直覺。」
「一旦掌握適當的數學工具,任何人都有辦法估算機率。這樣一來,少數具有優異直覺的成功人士便無法壟斷了。」
「又說對了,但我只是證明這個數學分析是可能的,我並未證明它實際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麼會不可行呢?」
「理論上,我可以造訪銀河系每一個世界,和每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打招呼。然而,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遠超過我一生的壽命。即使我能長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會大於我拜訪老一輩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許多老一輩在等不及我拜訪他們之前便會死去。」
「在你的有關未來的數學理論中,情況是不是真的這樣?」
謝頓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個數學計算或許要花太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即使我們有一台和宇宙同樣大的電腦,以超空間速度運作也於事無補。在獲得任何答案之際,歲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勢則已發生巨大變化,足以使得答案變得毫無意義。」
「過程為什麼不能簡化呢?」克里昂嚴厲地問道。
「皇帝陛下,」謝頓感到隨著答案越來越不合胃口,大帝的口氣變得越來越正式,便決定用最正式的方式回應。「想想科學家處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數量十分龐大,每一個都以隨機而不可預測的方式運動或振動。但是這個混沌的底層藏有一種秩序,所以我們才能創立量子力學,用以回答所有我們知道該如何問的問題。而在研究社會現象時,我們將人類擺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時多了一項變因,那就是人類的心靈。粒子以無意識的方式運動,人類則不然。若想將心靈中各種態度與衝動考慮在內,會使得複雜度增加太多,令我們根本沒有時間面面顧到。」
「心靈會不會和粒子的無意識運動一樣,也存在一個底層的秩序呢?」
「或許吧。根據我的數學分析,不論表面上看來多麼雜亂無章,任何事物背後都必定藏有秩序。至於如何找出這些底層的秩序,這套數學卻完全沒有提示。想想看──兩千五百萬個世界,每一個都有整體的特徵與文化,每一個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個都至少包含十億人口,人人又各自擁有一個獨立的心靈,而所有這些世界,則以數不清的方式和組合在進行互動。不論心理史學分析在理論上多麼可能,卻難以有什麼實際上的應用。」
「你所謂的『心理史學』是什麼意思?」
「我將『對未來的理論性機率估算』稱為心理史學。」
大帝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間另一側,然後一個轉身,又大步走回來,駐足於仍坐著的謝頓面前。
「站起來!」他命令道。
謝頓趕緊起立,抬頭望著比自己高几分的大帝,勉力維持自己的目光堅定不移。
克里昂終於開口:「你的這個心理史學……假如能變得實際可行,會有很大的用處,對不對?」
「顯然會有極大的用處。若能知道未來有些什麼,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機率性的方式,也能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一個嶄新而絕佳的指導,這乃是人類從未掌握的。可是,當然……」他突然住口。
「怎麼樣?」克里昂不耐煩地說。
「嗯,情況似乎是這樣的,除了少數決策者之外,心理史學分析的結果必須對大眾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聲驚叫。
「這很明顯,讓我試著解釋一下。假如我們完成一個心理史學分析,並將結果公諸於世,人類的種種情緒和種種反應必將立刻受到扭曲。這樣一來,心理史學分析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它所根據的,是眾人對未來不知情的情況下所產生的情緒和反應。您了解我的意思嗎?」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幾聲。「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謝頓的肩膀,謝頓不禁輕輕晃了一下。
「你這個人,你看不出來嗎?」克里昂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就是你的用處。你根本不需要預測未來,而只要選擇一個未來──一個好的未來、一個有用的未來──然後做出一種預測,讓所有人類的情緒和反應都發生變化,以便實現你預測的那個未來。與其預測一個壞的未來,不如製造一個好的未來。」
謝頓皺起眉頭。「啟稟陛下,我懂得您的意思,但這同樣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實際。您看不出來嗎?倘若我們不能從人類的情緒和反應出發,不能預測這些因素所將導致的未來,那就同樣無法反其道而行。我們不能從一個選定的未來出發,反推它的源頭是哪些人類情緒和反應。」
克里昂顯得相當沮喪,緊緊抿著嘴唇。「那麼,你的論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論文?……它又有什麼用呢?」
「那只是一種數學論證。它提出一個令數學家感興趣的結論,但我從未想到會有任何實際用途。」
「我發覺這實在可惡。」克里昂氣呼呼地說。
謝頓微微聳了聳肩。他現在更加確定一件事,自己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假如大帝自認為成了別人愚弄的對象,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事實上,克里昂看來像是快要相信這一點了。
「話說回來,」他說,「假如你對未來做出一些預測,不論是否在數學上站得住腳,但根據那些了解大眾趨向的政府官員判斷,它們就是會帶來有用的反應,你認為如何?」
「您為何需要由我做這件事?政府官員自己就能做這些預測,不必假手中間人。」
「政府官員做來不會那麼有效。他們的確偶爾會發表這類的聲明,可是民眾不一定相信他們。」
「為何又會相信我呢?」
「你是個數學家,你會『計算』未來,而不是……不是去直覺它──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可是我並沒有這個能力。」
「誰會知道呢?」克里昂眯起眼睛望著他。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謝頓感到自己中計了。假如大帝直接對他下令,他敢拒絕嗎?若是拒絕,他也許就會遭到監禁或處決。當然不會沒有審判,可是面對一個專制的官僚體制,尤其是銀河帝國的皇帝指揮之下的極權官僚體制,想要獲得公平審判是難上加難。
最後,他終於答道:「這樣行不通。」
「為什麼?」
「假如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預測,必須等到我們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後多年才有可能實現,那麼也許可以矇混過去。可是,這樣一來,民眾卻不會如何留意。對於一兩個世紀之後才會發生的重大事件,他們是不可能關心的。
「為了獲得成果,」謝頓繼續說,「我必須預測一些結果較為明確的事件,或是一些近在眼前的變故。只有這種預測才能獲得大眾的回應。不過遲早──也許不會遲只會早──其中一項預測並不會實現,而我的利用價值將立刻結束。這樣一來,您的聲望也可能隨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支持心理史學的發展,即使未來的數學能將它改良到接近實用的程度,它也不會再有大顯身手的機會了。」
克里昂猛然坐下,對著謝頓皺起眉頭。「你們數學家能做的就是這件事嗎?堅持各種的不可能?」
謝頓拼了命以和緩的語調說:「是您,陛下,在堅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這個人,讓我來測驗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數學告訴我,是否有朝一日我會遇刺身亡,你會怎麼說?」
「即使將心理史學發揮到極致,這個數學體系仍然無法回答如此特定的問題。全世界的量子力學專家同心協力,也不可能預測單獨一個電子的蹤跡,而只能預測眾多電子的平均行為。」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數學理論,就根據它做個合理的猜測吧。我是否有朝一日會遇刺?」
謝頓柔聲答道:「陛下,您這是對我設下圈套。乾脆告訴我您想要聽什麼答案,我好直接說出來,否則就請授權給我,讓我自由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儘管說吧。」
「您以榮譽擔保?」
「你要我立下字據嗎?」克里昂語帶譏諷。
「有您口頭的榮譽擔保就夠了。」謝頓的心往下沉,因為他不確定會有什麼結果。
「我以榮譽擔保。」
「那麼我可以告訴您,在過去四個世紀中,幾乎有一半的皇帝遇刺身亡,根據這一點,我推斷您遇刺的機會約略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說出這個答案。」克里昂以輕蔑的口吻說,「根本不需要數學家。」
「可是我跟您說過好幾次了,我的數學理論對實際問題毫無用處。」
「難道你就不能假設,我從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學到教訓了?」
謝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道:「不能的,陛下。歷史在在顯示,我們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舉例而言,您准許我在這裡單獨覲見,萬一我有心行刺呢?這當然不是事實,陛下。」他趕緊補充一句。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這個人,你沒有考慮到我們的科技多麼完善──或說多麼先進。我們研究過你的背景,以及你的完整履歷。在你抵達後,你就接受了掃描,你的面容和聲紋都經過分析。我們知道你詳盡的情緒狀態,幾乎可以說知道你的思想。對你的忠貞若有絲毫懷疑,就絕不會允許你接近我。事實上,是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謝頓感到一陣暈眩,不過他繼續說:「即使沒有那麼先進的科技,外人也總是難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幾乎每次行刺都源自宮廷政變。對皇帝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趨吉避凶,細查外人其實無濟於事。至於您自己的官員、您自己的禁衛軍、您自己的親信,您總不能以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他們。」
克里昂說:「這點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樣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對身邊每個人都很好,讓他們沒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說到這裡謝頓突然住口,顯得十分狼狽。
「繼續,」克里昂怒沖沖地說,「我已經准許你自由發表意見。我如何愚蠢?」
「啟稟陛下,我說溜了嘴。我原本想說的是『無關』,這和您如何對待親信根本無關。您一定會疑神疑鬼,否則就不符合人性。一個不經意的字眼──例如我剛才的表現,或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個可疑的表情,都必定會令您提高警覺,並收回一點信任。而任何猜疑都將造成惡性循環——那位親信感覺得到,他會惱恨您的疑心,並會改變他的言行舉止,儘可能避免讓您再度起疑;您則會察覺這個變化,因而疑心越來越重,到頭來不是他被處決,就是您遇刺身亡。過去四個世紀的好多位皇帝,都無法避免這樣的過程。帝國事務變得越來越難處理,這只是徵兆之一。」
「那麼,我無論如何無法避免遇刺嘍。」
「是的,陛下。」謝頓說,「不過,反之,您也可能屬於幸運的那一半。」
克里昂用手指輪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後厲聲道:「你這個人,你根本沒用,你的心理史學也一樣。給我走吧。」說完這幾句話,大帝轉過頭去,突然好像比三十二歲的實際年齡老了許多。
「啟稟陛下,我早就說過,我的數學理論對您沒用。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謝頓本來準備鞠躬,但兩名衛士不知如何接到了訊號,及時進來將他帶走。御書房中還傳出克里昂的一句:「這個人從哪裡來,就把他送回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