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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6:3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貝萊隨著丹尼爾來到吃早餐的地方,感覺上,這裡比一般的餐廳溫馨不少。它是個小房間,而且相當樸素,除了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沒有其他任何家具。而丹尼爾則直接告退,並未退到壁凹內——事實上,室內根本沒有任何壁凹。一時之間,貝萊變成一個人待在這裡,陷入完全孤單的狀態。
不過,他肯定自己並非真正孤單,只要一聲召喚,立刻會有機器人出現。話說回來,這是個僅供兩人使用的房間——是個排斥機器人的房間——是(貝萊有些遲疑地想到)保留給一對戀人的房間。
餐桌上有兩疊像是煎餅的食物,聞起來很香,偏偏並非煎餅的味道。左右各有一碟像是液態奶油的東西(但也可能不是),此外還有一壺取代咖啡的熱飲(貝萊之前嘗過,並不怎麼喜歡)。
嘉蒂雅走了進來,她打扮得整整齊齊,頭髮閃閃發亮,仿佛剛保養過。她頓了一下,才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以利亞?」
貝萊被她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你好嗎,嘉蒂雅?」他有些結結巴巴。
她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一副輕鬆愉快、心情很好的樣子。「如果你因為丹尼爾不在眼前而開始擔心,那大可不必。他百分之百安全,不會出任何問題。至於我們——」她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近前,伸手慢慢撫過他的臉頰,就像很久以前她在索拉利所做的那樣。
她輕聲笑了笑。「當時我就只是這麼做,以利亞,你記得嗎?」
以利亞默默點了點頭。
「你睡得好嗎,以利亞?——坐下吧,親愛的。」
他坐了下來。「非常好——謝謝你,嘉蒂雅。」他遲疑了一下,才決定不用「親愛的」回敬她。
她說:「別謝我。至於我自己,已經有幾星期沒睡得這麼好了。在確定你熟睡之後,如果我仍留在你身邊,就不可能享受一夜的好眠。如果我沒離開——我還真不想離開——恐怕整晚都會騷擾你,害你也無法好好休息。」
他覺得有必要獻獻殷勤了。「有些事情比……休息更重要,嘉蒂雅。」但他說得太公式化,令她再度笑出聲來。
「可憐的以利亞,」她說,「你難為情了。」
她居然看了出來,令他感到更難為情。貝萊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她或許會哭泣、悔恨、厭惡、羞愧,甚至裝作若無其事——卻萬萬沒想到,她會大大方方和他調情。
她說:「好啦,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你餓了吧,昨晚你幾乎沒吃東西。裝些熱量到肚子裡,你就會飽暖思淫慾了。」
貝萊以充滿懷疑的目光,望著那些似是而非的煎餅。
嘉蒂雅說:「喔!或許你從未見過這種食物。這是索拉利的美食,煎餅派!我必須重新設定廚師機器人的程序,才能讓他做出地道的煎餅派。首先,你必須使用從索拉利進口的穀物,絕不能用奧羅拉品種。而且這裡面還有餡,事實上,有上千種餡料可供選擇,但這是我最愛吃的一種,我知道你一定也會喜歡。我不會告訴你到底有些什麼,只能透露有栗子漿和一點蜂蜜,總之你嘗嘗看,再把你的評價告訴我。你可以用手抓來吃,但咬的時候要小心。」
她自己抓起一個,用雙手的拇指和中指優雅地夾住,慢慢咬了一小口,並將流出來的金色漿汁舔了個乾淨。
貝萊模仿著她的動作。這種煎餅派摸起來有點硬,但並不燙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角送進嘴裡,沒想到竟然咬不動。他加大力道,總算把它咬碎了,但雙手隨即沾滿了餡料。
「你咬得太大口,也太用力了。」嘉蒂雅一面說,一面將紙巾遞給他,「把它舔乾淨吧,要吃煎餅派就別怕髒,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幾乎會在糖漿里打滾。理論上來說,應該光著身子吃,吃完後再沖個澡。」
貝萊猶豫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之後,他的表情便說明了一切。
「你喜歡,對不對?」嘉蒂雅問。
「很可口。」貝萊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它並不太甜,而且似乎入口即軟即化,幾乎不用怎麼咀嚼。
他總共吃了三塊煎餅派,那是因為他實在不好意思再拿第四塊。然後,他好整以暇地舔著手指頭,刻意避免使用紙巾——即使擦走一點糖漿,他都覺得是莫大的浪費。
「把你的手指放到洗滌劑裡頭,以利亞。」她邊說邊示範。顯然,那碟「液態奶油」其實是個洗手盆。
貝萊有樣學樣地做了一遍,等擦乾手指後,他仔細聞了聞,完全沒有任何味道。
她問:「昨晚的事令你難為情嗎,以利亞?這就是你唯一的感覺嗎?」
該怎麼回答呢?貝萊有點傷腦筋。
最後,他終於點了點頭。「只怕正是如此,嘉蒂雅。若說那是我唯一的感覺,倒也不盡然,但我的確感到難為情。你想想,我是地球人,這點你心知肚明,可是你把這個事實暫時拋在腦後,讓『地球人』對你而言只是毫無意義的三個字。昨天晚上,你為我感到難過,你擔心風吹雨打對我造成傷害,你把我當小孩子般呵護,而且——你過來找我——或許是由於傷心人別有懷抱,所以你很同情我。但是那種感覺遲早會消失的——我很驚訝它目前還在——等它消失後,你就會想起來我是地球人,於是你會感到羞愧、墮落、骯髒。你會痛恨我對你所做的事,可是我不希望你恨我——我不希望你恨我,嘉蒂雅。」(如果他的表情能忠實反映內心感受,那麼他現在確實很不快樂。)
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她對他伸出手,輕撫著他的手掌。「我不會恨你的,以利亞。我為什麼要恨你呢?你對我所做的,我都絕不反對。而我對你所做的事,在我的餘生中都會令我感到欣慰。兩年前那輕輕一觸,我等於已經解放了,以利亞,而昨天晚上,你更進一步解放了我。兩年前,我需要知道自己還能感受到欲求——而昨天晚上,我則是需要知道在詹德死後,自己還能有同樣的感受。以利亞——留下來吧,我們……」
他一本正經地插嘴道:「這怎麼可能呢,嘉蒂雅?我必須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在那裡有責任,還有奮鬥的目標,而你卻不能跟我一起去。你不可能在地球上好好活下去,你會死於地球的傳染病——擁擠的群眾和封閉的空間還可能提前令你窒息。這些你當然了解。」
「我對地球相當了解。」嘉蒂雅嘆了一口氣,「可是,你當然不必立刻回去。」
「今天中午之前,主席就有可能命令我離開奧羅拉。」
「不會的,」嘉蒂雅中氣十足地說,「你會有辦法的——萬一真沒辦法了,我們可以到其他太空族世界去,有好幾十個可供我們選擇。難道地球對你意義那麼重大,你毫不考慮在太空族世界定居嗎?」
貝萊說:「我可以找個藉口,嘉蒂雅,我可以指出沒有哪個太空族世界會讓我永久居留——你知道這是事實。不過,更深切的事實則是,就算有太空族世界願意收留我,地球對我的意義還是太重大了,所以我必須回去——即使這意味著不得不離開你。」
「從此再也不來奧羅拉?再也不和我見面了?」
「如果能再見到你,我當然會來。」貝萊幽然神往地說,「而且會一來再來,請相信我。可是這麼講又有什麼用呢?你知道他們不太可能再邀請我,而你也知道,如果沒有受邀,我是不可能再回來的。」
嘉蒂雅低聲道:「我不想相信,以利亞。」
貝萊說:「嘉蒂雅,別自尋煩惱了。你我之間曾經擦出奇妙的火花,可是今後,你的生命中還會出現其他的火花——許許多多,各式各樣,但和如今並不相同。抬起頭來,向前看吧。」
她陷入了沉默。
「嘉蒂雅,」他突然急切地說,「我們之間的事,需要告訴別人嗎?」
她抬頭望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覺得羞恥嗎?」
「對於這一切,我當然不覺得羞恥。但即便如此,還是可能出現不愉快的結果,例如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別忘了你我是新聞人物,這都要歸功於那個可恨的超波劇,把我們的關係給扭曲了。我們,一個地球男子和一個索拉利女子。只要人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懷疑你我之間有——戀情,緋聞就會以超空間引擎的速度傳回地球。」
嘉蒂雅揚起眉毛,顯得有幾分高傲。「然後地球人就會認為你自甘墮落?因為你和配不上你的人有了性愛關係?」
「不,當然不會。」貝萊說得很心虛,因為他明白,幾十億地球人確實都會抱持那樣的觀點,「你有沒有想到,緋聞也會傳到我太太耳中?我是有家室的人。」
「如果她知道了,那又怎麼樣?」
貝萊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並不了解,地球人和太空族行事方式不同。在我們的歷史上,也曾有過性尺度較寬的時候,至少在某些地區、某些階級如此。如今則不然,如今地球人過著極其擁擠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採用嚴謹的道德尺度,才得以維持家庭制度的穩定。」
「你的意思是,每個人只有一個伴侶,絕無例外?」
「不。」貝萊答道,「老實說,並不是那樣。可是,例外的情形都會儘量謹慎和低調,這樣大家就能……就能……」
「裝作不知道?」
「嗯,沒錯,但我們的情形——」
「因為一切都在檯面上,誰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所以你太太會生你的氣,會揍你一頓。」
「不,她不會揍我,但她會因而蒙羞,這要比她揍我更糟。我自己同樣會蒙羞,我兒子也逃不掉。我的社會地位將岌岌可危,而……嘉蒂雅,如果你不了解,不必試著了解,但請答應我,你不會像奧羅拉人那樣,把這件事掛在嘴邊。」他察覺到自己是在低聲下氣地求饒。
嘉蒂雅語重心長地說:「我並非有意嘲弄你,以利亞。你一直對我很好,我不會恩將仇報,可是——」她高舉雙手,顯得很絕望,「你的地球作風實在太荒謬了。」
「這點毫無疑問。但我必須維持這個作風——正如你從小到大,一直遵循著索拉利的作風。」
「沒錯。」她陷入了回憶,表情憂鬱起來,然後她又說,「請原諒我,以利亞,我真心誠意向你鄭重道歉。我妄想著自己無法擁有的事物,還把氣出在你身上。」
「沒關係。」
「不,有關係。拜託,以利亞,我一定要對你解釋一番。昨晚發生的事,我認為你並非真正了解。如果我開口解釋,會不會令你更難為情?」
貝萊忍不住想,如果潔西聽得到這段對話,她會有什麼感受,又會有什麼反應呢。其實他相當明白,此時該把心思放在即將和主席舉行的那場會議,而不是自己的婚姻危機上。他應當擔心的是地球,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可是,事實上,他卻一心想到潔西。
他說:「我或許會感到難為情,但還是請你說吧。」
嘉蒂雅刻意不召喚任何機器人,自己動手挪動椅子。貝萊只是緊張兮兮地等著,並未提供任何援助。
她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他旁邊,故意和他的椅子方向相反,以便坐下之後,剛好能和他面對面。等到一切就緒,她將右手放到他的手掌上,而他自然而然就捏住了。
「你瞧,」她說,「我不再害怕和你接觸。我不再像當初那樣,只敢輕撫你的臉頰一下子。」
「或許沒錯,可是對你而言,現在的感覺遠比不上當初那麼震撼,對嗎,嘉蒂雅?」
她點了點頭。「對,的確比不上,但我還是一樣喜歡。事實上,我認為這是一種進步。輕輕一觸便令我感到天翻地覆,彰顯了我長久以來過著極其不正常的生活。而現在好多了,我能告訴你好在哪裡嗎?我剛剛說的其實只是開場白。」
「告訴我吧。」
「我希望我們正躺在黑漆漆的床上,那樣我更容易開口。」
「可惜現在燈火通明,你我又正襟危坐,不過嘉蒂雅,我正洗耳恭聽呢。」
「好吧——在索拉利,以利亞,根本沒有性愛可言,這你是知道的。」
「對,我知道。」
「就真正的性愛而言,我從未有過任何體驗。偶爾——只是偶爾——我的丈夫會來找我盡義務。我實在不想作進一步的描述,但如果我告訴你,事後回顧,那種性經驗還不如沒有的好,請務必相信我。」
「我相信你。」
「但我知道性愛是什麼。我在書上讀到過,有時也會和其他女性討論,而她們通通裝模作樣地說,那是索拉利人必須承擔的苦差事。而凡是子女數已經達到定額的婦女,一律高興地表示再也不必做那檔事了。」
「你相信她們的說法嗎?」
「我當然相信。我從未聽過別的說法,雖然我讀過幾本其他世界的書籍,但據說內容都是扭曲和虛構的。這點我也相信。後來,我的丈夫發現了那些書,斥之為色情讀物,立刻把它們銷毀了。你知道嗎,一個人可以被訓練得相信任何事情。我想索拉利婦女的確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而且真的鄙視性愛。她們當然都說得言詞懇切,令我覺得自己問題極其嚴重,因為我對性愛有著某種好奇——還有著無法理解的奇怪感覺。」
「當時,你並沒有用機器人來解決問題吧?」
「沒有,我根本沒想到,我也沒有用其他替代品。關於那些東西,人們多少會口耳相傳,但是都說得很可怕——或許是故意的——所以我做夢也沒想過要用那種東西。當然,我常常做夢,有些時候會從夢中驚醒,如今回顧,那一定就是所謂的夢中高潮。當然,那時我完全不懂,也不敢跟別人討論。事實上,我感到羞恥極了。更糟的是,那種經驗所帶來的快感令我心生恐懼。然後,你也知道,我就來到了奧羅拉。」
「你告訴過我,奧羅拉式的性愛無法滿足你。」
「對,我還因而相信,索拉利人的說法畢竟是對的。真實的性愛和我的夢境完全不同。直到遇到了詹德,我才恍然大悟,奧羅拉人的性愛根本不算性愛,而是,而是——一種舞蹈。每個步驟皆有固定模式,從開始到結束毫無例外。其中沒有任何意外的驚喜,沒有任何即興的動作。在索拉利,由於罕有性愛活動,根本談不上什麼付出或接受;而在奧羅拉,性愛過於儀式化,到頭來同樣沒有付出和接受,你了解嗎?」
「我不確定,嘉蒂雅,我從未和奧羅拉女性有過性關係,或者說,我從來也不是奧羅拉男性。但你不必再解釋了,我對你的說法已有一點概念。」
「你難為情極了,對不對?」
「還沒到聽不下去的程度。」
「然後我有了詹德,學會了怎麼用他。他並非奧羅拉男性,他唯一的心愿——唯一可能擁有的心愿——就是要取悅我。他付出,我接受,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體驗到了真正的性愛。這你能了解嗎?突然間,我明白自己並沒有發瘋,並不是變態,心理並未扭曲,甚至沒有任何不對,我只是個正常的女人,擁有一個滿意的性伴侶——你能想像那種情形嗎?」
「我應該可以想像。」
「然而,不久之後,得來不易的幸福就被奪走了。我想——我想——這就是我的下場,我命中注定如此。在今後幾個世紀的歲月中,我再也不會,再也找不到另一段美好的性關係了。自始至終未曾擁有固然很可憐,可是曾經意外獲得,卻又突然失去,回到了一無所有,那簡直令人難以承受——因此你該了解,昨晚為何對我那麼重要吧。」
「但為何是我呢,嘉蒂雅?為什麼不能是別人?」
「不,以利亞,一定非你不可。昨天我們,我和吉斯卡,終於找到你的時候,你是那麼無助,真正的無助。你並非不省人事,但你的身體不聽使喚。我們必須抬你起來,把你抱到車子裡。後來,你任由機器人擺布,接受他們的治療,讓他們替你洗澡和烘乾,那時我也全程在場。機器人以非凡的效率完成這一切,他們一心一意照顧你,避免你受到傷害,可是他們毫無真正的感覺。而旁觀的我,感覺卻十分強烈。」
貝萊低下頭,想到自己那種無助的模樣,不禁咬牙切齒。當時他曾覺得那是至高無上的享受,現在獲悉有人全程旁觀,唯一的感覺就是太丟臉了。
她繼續說道:「我很想親手為你做那些事。我不禁怨恨起那些機器人,他們竟然霸占了對你好,以及為你付出的權利。當我想像自己在服侍你的時候,感到一股越來越強的性衝動,那是自從詹德死後,我就再也沒有過的感覺——於是我終於想通了,在我僅有的成功性經驗中,我所做的只有接受而已。我想要的詹德都會給我,但他從來不求回報。他沒有那個能力,因為他唯一的快樂來自於取悅我。而我也從未想到付出,因為我是由機器人帶大的,知道他們不求回報。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明白自己對性愛頂多只懂一半,而我多麼渴望能體會另外那一半。後來,你坐在餐桌旁喝雞湯的時候,看起來已經恢復了,你似乎又強壯如昔,強壯到了足以安慰我的程度。由於在此之前,我已經對你生出那種感覺,我不再害怕你是地球人,我樂意投入你的懷抱。我很想那麼做。可是,雖然讓你抱著我了,我還是有失落感,因為我並未付出,我不知不覺又接受了。
「然後你對我說,『嘉蒂雅,拜託,我得坐下了。』喔,以利亞,那是你對我說的最甜蜜的一句話。」
貝萊覺得臉紅了。「當時我覺得羞愧極了,我竟然承認自己是弱者。」
「那正是我想要的,那句話挑起了我的情慾。我催你趕緊上床,隨後又去找你,於是生平第一次,我付出了,而且未求任何回報。這麼一來,詹德的魔咒便解除了,因為我了解到他還不夠完美。一定要既能付出又能接受,缺一不可——以利亞,留下來吧。」
貝萊搖了搖頭。「嘉蒂雅,即使我把心撕成兩半,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我不能留在奧羅拉,我一定要回地球去,而你卻不能去地球。」
「以利亞,若是我能去呢?」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蠢話?即使你能在地球定居,我也很快會變老,很快會配不上你。再過二十年,頂多三十年,我就會是個老頭,也或許根本不在人世了,而你則會維持這個樣子,長達好幾個世紀。」
「但這正是我的意思,以利亞。我到了地球之後,就會染上你們的傳染病,就會和你們一樣很快變老。」
「你這話太天真了。更何況,老化並不是傳染病。一旦到了地球,你只會很快病倒,然後死去。嘉蒂雅,你可以找到別的男人。」
「奧羅拉男人?」她以輕蔑的口吻說。
「你可以教他們。既然你已經知道如何付出和接受,教教他們吧。」
「就算我願意教,他們會願意學嗎?」
「有些人會,這種人一定有的。你的時間很多,可以慢慢尋找這樣的人。比方說——」(不,他想,現在提格里邁尼斯並非明智之舉,但或許,今後他來找她的時候——少一點禮數,多一點決心……)
她似乎若有所思。「有這個可能嗎?」然後,她望著貝萊,灰藍色的眼睛噙著淚水。「喔,以利亞,昨夜發生的事,你還多少記得些嗎?」
「我必須承認,」貝萊有點傷感地說,「很遺憾,某些部分相當模糊。」
「如果你通通記得,就不會想離開我了。」
「我現在同樣不想離開你,嘉蒂雅,只不過我身不由己。」
「激情過後,」她說,「你似乎很高興,很放鬆。我依偎在你的肩頭,感覺得到你的心跳起初很快,然後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到你突然坐起來,心跳又猛然加快。你記得這回事嗎?」
貝萊吃了一驚,上身微向後仰,惶急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不,我不記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做了些什麼?」
「就像我說的,你突然坐了起來。」
「對,可是還有什麼嗎?」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想必已經和昨夜做愛之後跳得一樣快了。那個似乎就是「真相」的靈感,曾經三度在他心頭浮現,但前兩次他完全是孤單一人。然而第三次,也就是昨夜,他身邊還有嘉蒂雅,他有了一個目擊證人。
嘉蒂雅說:「真的沒什麼了。我說,『怎麼回事,以利亞?』但你沒理會我,自顧自說,『我懂了,我懂了。』你說得含糊不清,而且你目光渙散,看起來有點嚇人。」
「我就說了那幾個字嗎?耶和華啊,嘉蒂雅!我還有沒有說些什麼?」
嘉蒂雅皺起眉頭。「我不記得了。然後你又躺了下來,我就說,『別怕,以利亞,別怕,你現在安全了。』我輕輕撫摸你,你逐漸平靜下來,最後總算睡著了——而且還發出鼾聲。我從來沒聽過別人打鼾,可是根據書中的描述,那一定是鼾聲沒錯。」她顯然越想越覺得有趣。
貝萊說:「聽著,嘉蒂雅,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懂了,我懂了。』我有沒有說懂了什麼?」
她又皺起了眉頭。「不,我不記得了——等等,你的確小聲說了一句話,你說,『他首先趕到』。」
「『他首先趕到』,我是這麼說的嗎?」
「對,我自然想到你是指吉斯卡比其他機器人先找到你,你是想克服可能被抓走的恐懼感,因為你的思緒又回到了暴風雨當時的情境。對!所以我才輕撫著你,不斷對你說,『別怕,以利亞,你現在安全了。』直到你放鬆為止。」
「『他首先趕到』『他首先趕到』,現在我不會忘記了。嘉蒂雅,謝謝你昨夜陪著我,更謝謝你現在告訴我。」
嘉蒂雅問:「你說吉斯卡先找到你,有什麼特殊含意嗎?事實的確如此,你是知道的。」
「我不會是指那件事,嘉蒂雅。那一定是我不知道的某種想法,只有在心思完全放鬆的情況下,我才能勉強捕捉到它。」
「那麼,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不確定,但如果我真那麼說,它就一定有意義。我有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可以設法弄明白。」他站了起來,「現在我得走了。」
他朝門口走了幾步之後,嘉蒂雅飛奔過去,雙手環抱住他。「等等,以利亞。」
貝萊遲疑了一下,便低下頭來親吻她,兩人緊緊擁抱了好久。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以利亞?」
貝萊悲傷地說:「我說不準,但我衷心希望。」
然後他就前去找丹尼爾和吉斯卡,以便在那場論戰開始之前,先作一些必要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