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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6:04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你還好嗎,先生?」吉斯卡問。
真是個蠢問題,貝萊心想,這機器人是受到了程序的指揮,才不得不這麼問。不過,人類有時也會受到禮節的指揮,問出種種極不合宜的問題,愚蠢的程度可謂不相上下。
「還好。」貝萊想要大聲回答,偏偏力不從心,只能發出嘶啞的低語。這樣的回答其實毫無意義,因為即使吉斯卡是機器人,也一定看得出貝萊狀況不佳,所以這個答案顯然是個謊言。
然而,經過這輪虛偽的問答之後,吉斯卡總算能採取下一步行動了。他說:「我現在就去把氣翼車開到這兒來。」
「這種天氣——簡直像在倒水——車還能開嗎,吉斯卡?」
「沒問題,先生,雨勢其實還算普通。」
說完他隨即離去,在傾盆大雨中穩健地向前走。閃電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停過,轟隆隆的悶雷則是每幾分鐘就拔一次尖。
有生以來第一次,貝萊覺得自己羨慕起機器人來。想想看,能夠在這種天氣中大步前進,能夠毫不在意雨水、閃電和雷聲,能夠無視於周遭的環境,能夠擁有勇氣十足的虛擬生命,更重要的是,對痛苦和死亡能夠無所畏懼,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痛苦和死亡。
但另一方面,則是無法擁有原創性的思想,無法產生意料之外的直覺或靈感——
人類為這些天賦所付出的代價,是否真的值得?
此時此刻,貝萊心中並沒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不再感到恐懼,那麼為了身為人類,付出任何代價都算不了什麼。可是現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心臟的猛烈跳動,以及意志的全盤崩潰,他因而不得不懷疑,倘若無法克服這些內心深處的恐懼——這個強烈的空曠恐懼症——身為人類又有什麼用呢?
但過去這兩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戶外,幾乎沒有什麼不適。
可是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並未真正克服恐懼。他一直刻意想些別的事情,藉此轉移注意力,但雷雨終究擊敗了他的意志。
他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如果其他一切通通失守——包括思想、自尊、意志——那麼剩下的就只有羞恥心了。他絕不能在機器人眼前崩潰,讓他們看人類的笑話。羞恥心一定要勝過恐懼才行。
他突然覺得丹尼爾緊緊摟住自己的腰際,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轉一個身,將自己的臉埋進機器人的胸膛,但羞恥心不准許他這麼做。假如丹尼爾是真人,他或許就無法抑制這個衝動了。
他的意識早已脫離了現實,因而覺得丹尼爾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丹尼爾的口氣似乎透出類似驚慌的感覺。「以利亞夥伴,你聽到我說話嗎?」
吉斯卡的聲音則從另一個遙遠的方向傳來:「我們必須抱他走。」
「不,」貝萊咕噥道,「讓我自己走。」
或許他們並未聽見這句話,也或許他只是自以為說了,而事實並非如此。他隨即覺得自己被抬了起來。於是,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想要舉起孱弱無力的左手,想要搭到某人的肩膀,想要撐起自己的上半身,還想將雙腳踩到地板上,以便重新站起來。
但他的左臂仍舊無力地垂掛在肩頭,他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
他似乎察覺到自己正在前進,而且有一股水花噴到臉上。那並非真正的雨水,只能算是分外潮濕的空氣。然後,他感到一個硬物壓向自己的左側,右側則同時感到一股較為柔軟的壓力。
他已經進了氣翼車,再度夾在吉斯卡和丹尼爾之間。而他最清楚的感覺,就是吉斯卡身上非常濕。
接著,他覺得有一股溫暖的氣流,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在近乎黑夜的戶外和車窗上的一層薄霧之間,那些玻璃若能變不透明就好了——或說貝萊先這麼想,不久之後便如願以償,車內真正成了一片漆黑。而當氣翼車從草地上緩緩升起、搖搖晃晃之際,輕柔的噪音壓過了雷聲,雷雨似乎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吉斯卡說:「真抱歉,我身上的雨水讓你很不舒服,先生,但我很快就會幹了。我們可以先等一等,等你恢復了再出發。」
貝萊的呼吸比較順暢了,密閉空間令他感到無比安心舒適。他不禁想到,把大城還給我吧。整個宇宙關我何事,讓太空族去殖民吧,我們只要地球就好了。
不過,即使在這樣想的時候,他也明白這只是個瘋狂念頭,自己其實並不相信。
他體認到不能讓腦筋閒下來。
他以虛弱的聲音喚道:「丹尼爾。」
「什麼事,以利亞夥伴?」
「是關於那位主席。阿瑪狄洛明白指出主席會下令終止調查,你認為這個判斷正確嗎,或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以利亞夥伴,主席或許的確會就這件事,和法斯陀夫博士以及阿瑪狄洛博士晤談一番。要解決諸如此類的紛爭,這是標準的程序,而這有許多先例可循。」
「可是為什麼呢?」貝萊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阿瑪狄洛這麼有說服力,主席何不直接下令終止調查?」
「那位主席,」丹尼爾說,「目前的政治處境十分艱難。當初,在法斯陀夫博士力促之下,他答應了把你請到奧羅拉來,如果這麼快就做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勢必顯得他懦弱和優柔寡斷——而且一定會觸怒法斯陀夫博士,博士在立法局仍是非常有影響力的人物。」
「那麼他何不乾脆拒絕阿瑪狄洛的要求?」
「阿瑪狄洛博士的影響力也很大,以利亞夥伴,而且可能會越來越大。為了兩不得罪,主席必須先聽取雙方的意見,而且至少要表現得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能夠作出決定。」
「根據什麼來決定?」
「我們必須假設,會根據本案成立與否。」
「所以明天早上,我必須拿出些東西來說服主席支持法斯陀夫,而不是跟他唱反調。如果我做到了,就代表我們贏了嗎?」
丹尼爾說:「主席的權力並非至高無上,但是他的影響力確實很大。如果他表明了堅決站在法斯陀夫博士這邊,那麼,在當今這種政治情勢下,法斯陀夫博士確有可能贏得立法局的支持。」
貝萊發覺自己的思路又變得順暢了。「這似乎就足以解釋阿瑪狄洛為何試圖耽擱我們的行程。想必他推測到,目前我還沒有什麼能提供給主席的,他只需要把我所剩無幾的時間耗盡,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似乎就是這樣,以利亞夥伴。」
「直到他認為這場雷雨能困住我,他才肯讓我走。」
「或許吧,以利亞夥伴。」
「既然這樣,絕不能讓這場雷雨阻擋我們。」
吉斯卡平心靜氣地說:「你想去哪裡,先生?」
「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
丹尼爾說:「我們要不要再等一下,以利亞夥伴?你是否打算告訴法斯陀夫博士,你不能繼續進行調查了?」
貝萊厲聲問道:「你為何這麼說?」這句話,無論是音量或其中的火氣,都充分顯示他已恢復正常。
丹尼爾答道:「我只不過是擔心,你忽然忘了那只是阿瑪狄洛博士拿地球的福祉當幌子,慫恿你那麼做的。」
「我沒忘,」貝萊繃著臉說,「可是我很驚訝,丹尼爾,你居然認為我會受到他的影響。我一定要替法斯陀夫平冤,也一定要讓地球展開銀河殖民。如果這麼做會激怒母星黨,我們也不得不冒這個險。」
「可是,既然這樣,以利亞夥伴,我們為何要回去找法斯陀夫博士呢?在我看來,我們還沒有什麼重要的結果要向他報告。難道再也沒有其他方向,能讓我們在向他報告之前,再作些進一步調查嗎?」
貝萊挺直腰杆,將左手放在吉斯卡已經烘乾的身上。「我對目前的進展相當滿意,丹尼爾。我們走吧,吉斯卡,向法斯陀夫的宅邸出發。」他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
然後,他攥起拳頭,繃緊全身的肌肉,又補了一句:「還有,吉斯卡,把窗戶轉成透明,我要親眼看看雷雨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