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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2:1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歐南·巴爾是一位老人,已經老得無所畏懼。自從上次動亂之後,他就獨自一人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陪伴著他的,只有他從廢墟中搶救出來的書籍。他從不擔心會丟失任何東西,尤其是這條苟延殘喘的老命。所以,他毫無懼色地面對闖進家裡的陌生人。

  「您家的門開著。」陌生人解釋道。

  他的腔調聽來很陌生,巴爾也注意到他的腰際掛著精鋼製成的隨身武器。在這個相當昏暗的小房間裡,巴爾還看得出陌生人周圍閃耀著力場防護罩的光芒。

  巴爾以疲倦的聲音說:「我沒有需要關門的理由。你希望我幫什麼忙嗎?」

  「是的。」陌生人繼續站在房間中央,他的體形很高很壯。他又說:「這附近只有您一戶人家。」

  「這裡是很偏僻的地方。」巴爾說,「不過東邊有座城鎮,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走。」

  「等會兒吧。我可以坐下來嗎?」

  「只要椅子支撐得住你。」老人嚴肅地說。那些家具也都老了,早就該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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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人說:「我名叫侯伯·馬洛,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

  巴爾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你的舌頭早就泄露了這個秘密。我是西維納人歐南·巴爾——曾經是帝國的貴族。」

  「那麼這裡的確是西維納。我不確定,是因為我只有一些舊星圖作參考。」

  「那些星圖一定很舊了,連恆星的位置都不對。」

  巴爾一直靜靜坐著,馬洛則將目光轉到一側,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巴爾注意到他周圍的核能力場已經消失,明白這代表馬洛——不論是敵是友——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提防自己。

  巴爾又說:「我的房子很破舊,物資也極為貧乏。如果你咽得下黑麵包和干玉米,歡迎你和我分享一切。」

  馬洛搖搖頭。「謝謝您,我已經吃飽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請您指點去政府中樞的方向。」

  「雖然我窮得一無所有,但是這個忙對我而言還是很簡單。你指的是這顆行星的首邑,還是本星區的首府?」

  馬洛眯起眼睛。「這兩個地方不同嗎?這裡難道不是西維納?」

  老貴族緩緩點了點頭。「這裡是西維納沒錯。但是西維納已經不是諾曼星區的首府,你被那些舊星圖誤導了。星辰也許幾個世紀都不會改變,可是政治疆界卻始終變幻無常。」

  「那就太糟了。事實上,簡直是糟透了。諾曼星區的新首府離這裡很遠嗎?」

  「在奧夏二號行星上,離此地二十秒差距,你的星圖上應該有。這星圖有多舊了?」

  「一百五十年。」

  「那麼舊了?」老人嘆了一口氣,「這段時間的歷史非常熱鬧。你可略知一二?」

  馬洛緩緩搖了搖頭。

  巴爾說:「你很幸運。過去一百多年,這裡經歷一段邪惡的時代,唯有斯達涅爾六世在位時例外,而他崩逝也有五十年了。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斷發生叛亂謀反、燒殺擄掠;燒殺擄掠、叛亂謀反。」巴爾擔心自己是不是太囉唆,但是這裡的生活孤單寂寞,這個說話的機會太難得了。

  馬洛突然尖聲問道:「燒殺擄掠,啊?聽您的口氣,好像這個星省已經一片荒蕪。」

  「也許還沒有那麼嚴重。想要耗盡二十五顆一級行星的資源,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和上個世紀的富庶相比,我們已經走了好長的下坡路——而且,至今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年輕人,你對這一切為何那麼有興趣?看你全身充滿活力,目光也神采奕奕!」

  這些話令馬洛幾乎面紅耳赤。老人雖然雙眼失去光采,卻仍然能看透對方的內心,仿佛正在發出會心微笑。

  馬洛說:「讓我告訴您吧。我是一名行商,來自——來自銀河的邊緣。我發現了一批舊星圖,來到這裡打算開發新市場。所以一提到荒蕪的地區,我自然就渾身不舒服。在一個沒有錢的世界,我怎麼可能賺到錢呢?西維納這個地方,目前的情況究竟如何?」

  老人身體微微向前傾。「我也說不準。也許,還算過得去吧。但你居然是一名行商?你看起來更像一名戰士。你的手一直緊挨著佩槍,下顎還有一道疤痕。」

  馬洛猛然抬起頭來。「我們那個地方法律不張,打鬥和掛彩都是行商成本的一部分。不過只有在有利可圖的時候,打鬥才算有意義;假如不用動武就能賺到錢,那豈不是更妙。我能否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戰的財富呢?我想打鬥的機會倒是很容易找。」

  「太容易了。」巴爾表示同意,「你可以加入紅星地帶的威斯卡餘黨,不過我不知道,你會管他們的勾當叫打鬥還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們的現任總督,他很仁慈——在幼年皇帝的默許下,他可以隨意殺人、盡情劫掠,不過那位皇帝當然也被暗殺了。」

  老貴族瘦削的雙頰轉紅,他將眼睛閉上再張開,目光變得如鷹隼般銳利。

  「巴爾貴族,聽來您對總督似乎並不很友善。」馬洛說,「萬一我是他的間諜怎麼辦?」

  「你果真是間諜又如何?」巴爾挖苦道,「你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殘破而幾乎空無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

  「生命隨時會離我而去,我已經多活了五個年頭。但是你絕非總督的人,否則,也許只是出於本能的自保心理,就會讓我閉上嘴巴。」

  「您又怎麼知道?」

  老人哈哈大笑。「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賭,你以為我試圖引誘你誹謗政府。不,不,我早已脫離政治了。」

  「脫離政治?人脫離得了政治嗎?您用來形容總督的那些話——是怎麼說的?隨意殺人、盡情劫掠等等,聽來並不客觀,至少不完全客觀,不像是您已經脫離政治。」

  老人聳聳肩。「過去的記憶突然浮現,總是令人感到痛苦。聽好!然後你自己判斷!當西維納仍是星區首府的時候,我是一名貴族,並且是星省的議員。我的家族擁有光榮悠久的歷史,曾祖那一輩曾經出過……不,別提了,昔日的光榮如今於事無補。」

  「我想您的意思是,」馬洛說,「這裡曾經發生過內戰,或是一場革命?」

  巴爾臉色陰沉。「在如今這個人心不古的世代,內戰可說是家常便飯,不過西維納仍能僥倖避免。斯達涅爾六世在位期間,這裡幾乎恢復了昔日的繁榮。但是後繼的皇帝都是懦弱無能之輩,使得總督一個個坐大。而我們上一任的總督——就是剛才提到的那個威斯卡,他仍然率領餘黨盤踞在紅星地帶,時常出沒搶劫路過的商人——當年曾經覬覦帝國的帝位。他並不是第一個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當初成功了,也不會是第一個篡位的總督。

  「但他最後失敗了。因為當帝國的遠征艦隊兵臨城下之際,西維納人民也開始反抗這位反叛的總督。」說到這裡,他悲傷地停了下來。

  馬洛發覺自己緊張得快要從椅子上滑下來,於是慢慢放鬆些。「老貴族,請繼續說下去。」

  「謝謝你,」巴爾有氣無力地說,「你真好,願意讓一個老人開心。他們開始反抗,或者我應該說,是我們開始反抗,因為我也是領導者之一。結果威斯卡逃離了西維納,只差一點就被我們抓到。然後,我們立刻開放這顆行星,以及整個星省,歡迎遠征艦隊的司令官駕臨,以此充分表現我們對皇帝陛下的忠心。至於我們為何這麼做,我自己也不確定,也許,我們即使不認同那位皇帝——他是個既殘忍又邪惡的小鬼,仍然想對皇帝這個象徵效忠。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們害怕被帝國軍隊攻下。」

  「後來呢?」馬洛輕聲追問。

  「後來啊,」老人感傷地回答,「我們這麼做,仍然不能讓那位艦隊司令滿意。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征服叛亂星省的彪炳戰功,而他的部下都在等著征服之後大肆劫掠戰利品。因此當許多民眾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為皇帝和司令高聲歡呼之際,那位司令竟然占領所有的武裝據點,然後下令用核炮對付那些平民。」

  「用什麼名義?」

  「名義就是他們反抗原來的總督,因為他仍是欽命的官員。接著,這位司令借著一個月的屠殺、劫掠和恐怖統治,使他自己成為新任總督。我原來有六個兒子,其中五個死了——死法各異。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寧可她現在也死了。我能安全逃離,只是因為我太老了。我來到這裡,新總督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滿頭白髮的他垂下頭來,「但是他們將我的一切全部沒收了,因為我曾經出力趕走那個叛變的總督,損及了艦隊司令的戰功。」

  馬洛坐著默然不語,等了好一陣子,然後才輕聲問:「您的最後一個兒子現在如何?」

  「啊?」巴爾露出苦笑,「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司令麾下,如今是總督私人艦隊的一名炮手。喔,不,我從你眼中看出來了。不,他並不是一個不肖的兒子。他只要有時間就會來看我,並且帶來他能找到的各種物資,我如今是靠他養活的。將來若有一天,我們這位偉大而仁慈的總督一命嗚呼,一定就是我兒子下的手。」

  「而您將這種事告訴一個陌生人?這樣會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是在幫助他,我正在為總督製造一個新的敵人。假使我並非總督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我會勸他在外太空用星艦築成長城,一直部署到銀河邊緣。」

  「你們的外太空沒有星艦巡弋嗎?」

  「你看到了嗎?你來的時候,遭到任何警戒艦隊的攔截嗎?由於星艦不足,邊境的星省又為自家的叛變和犯罪問題所困擾,沒有一個星省能分派出星艦來警戒外圍的蠻荒星空。銀河邊緣的殘破世界從來不曾威脅過我們——直到如今,你來了。」

  「我?我一點也不危險。」

  「你來過之後,就會有更多人陸續來到。」

  馬洛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確定是否明白您的話。」

  「聽好!」老人的聲音突然充滿激動,「你一進來,我就知道你的來歷了。我注意到你的身邊圍繞著力場防護罩,雖然現在沒有了。」

  遲疑地沉默了好一會兒,馬洛才說:「是的……我的確有。」

  「很好,這就讓你露出馬腳,可是你自己還不曉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這種衰敗的世代,已經不流行做學者了。各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來得急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銃保護自己的人,很快就會被潮流吞噬,我就是現成的例子。

  「但我曾經是一名學者,我知道在核能裝置的發展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隨身防護罩。我們的確擁有力場防護罩,但是非常龐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護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艦,卻無法用在個人身上。」

  「啊?」馬洛努起嘴,「所以您推出什麼結論?」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傳著許多故事。這些故事經由各種奇異的管道擴散,每前進一秒差距就會扭曲一次。不過當我年輕的時候,曾經遇到一群異邦人,他們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船前來。那些人不了解我們的風俗習慣,也說不出自己從何處來。他們曾經提到銀河邊緣的魔術師,說那些魔術師能在黑暗中發出光芒,還能徒手在空氣中飛行,而且任何武器也無法損傷他們。

  「當時我們忍不住捧腹大笑,我也跟著大家一起笑。我早就忘記這件事,直到今天才想起來。你的確能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現在我握有核銃,我想也不可能傷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隨時能飛起來?」

  馬洛鎮定地說:「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爾微微一笑。「我接受你的答案,我不會搜客人的身。不過,如果那些魔術師真的存在,又如果你是其中一分子,那麼他們,或者應該說你們,有朝一日也許會蜂擁而至。這樣可能也有好處,或許我們需要一些新血。」

  巴爾無聲地喃喃自語了幾句,然後再慢慢說:「但是這也會帶來另一方面的影響。我們的新總督也有一個夢想——正如前總督威斯卡的夢想一樣。」

  「他也在覬覦帝位?」

  巴爾點點頭。「我的兒子聽到許多傳言。他既然在總督身邊,自然不想聽也不可能,而他把聽到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們的新總督打著如意算盤,若能順利取得帝位當然最好,不過他也安排了退路。假如篡位失敗,有人說他打算在蠻荒地區建立一個新的帝國。還有一項傳言,但我不能保證,是說總督已經將他的一個女兒,下嫁給外緣一個不知名小國的君主。」

  「如果這些傳言都能採信……」

  「我知道,傳言還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淨說些廢話。你的看法又如何呢?」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能直視馬洛的心底。

  行商馬洛考慮了一下。「我什麼都說不上來,但是我還想再問一件事。西維納究竟有沒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們會製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說,這裡有沒有完好的核能發電機?還是最近的劫掠把它們也摧毀了?」

  「摧毀?喔,當然沒有。即使這顆行星有一半被夷為平地,最小的發電廠也都不會受到影響。它們的重要性無可取代,而且是艦隊的動力來源。」他又近乎驕傲地說:「從川陀一路算過來,我們這裡的發電廠是最大、最好的。」

  「那麼,如果我想看看這些發電機,第一步該怎麼做呢?」

  「做什麼都沒用!」巴爾斬釘截鐵地答道,「一旦接近任何軍事據點,你立刻會被擊斃。任何人都不可能,西維納仍舊是個沒有公民權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所有的發電廠都由軍方監管嗎?」

  「不一定。有些小規模的市內發電廠就不是,它們負責供應家用照明和暖氣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動力等等。不過這些發電廠同樣門禁森嚴,由一群『技官』負責管理。」

  「那又是什麼人?」

  「一群監督和管理髮電廠的專業技術人員。這種光榮的職業是世襲的,他們的學徒就是自己的子弟,從小就接受專職訓練,灌輸強烈的責任感、榮譽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沒有人能進入那些發電廠。」

  「我明白了。」

  「不過,」巴爾補充道,「我可沒有說每一位技官都是清廉的。過去五十年間,一連換了九個皇帝,其中有七個是遇刺身亡——這種年頭,每艘星艦的艦長都想當上總督,每位總督又都想篡奪帝位,我猜即使是技官也一定能用錢買通。可是這要很多很多錢,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錢?我也沒有,難道行賄一定要用錢嗎?」

  「在這個金錢萬能的時代,還能有什麼替代品?」

  「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多著呢。請您告訴我,擁有這種發電廠的城市哪個最近,還有怎樣才能最快到達那裡,我會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爾伸出枯瘦的雙手,「你急什麼?你到這裡來,但我什麼都沒問。然而,城裡的居民仍被駐軍視為叛徒,你一旦進了城,任何一名軍人或警衛只要聽出你的口音、看到你的服飾,就會馬上把你攔下。」

  老人站起來,從一個老舊柜子的角落掏出一個小本子。「這是我的護照——偽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來的。」

  他把護照放到馬洛手上,將馬洛的手指合起來。「照片和數據當然和你不符,不過如果虛晃一下,過關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自己就沒有了。」

  老人聳聳肩,顯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麼用?我再警告你一件事,最好少開尊口。你的腔調很不文雅,用語又很古怪,還不時會吐出驚人的古文。你說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讓別人懷疑你。現在我來告訴你怎麼去那座城市……」

  五分鐘之後,馬洛離開了。

  但是不久之後他又回來了,這次只在老貴族的門口逗留片刻。

  第二天早上,當歐南·巴爾走進小小的庭院時,發現腳下有一個盒子。盒子裡裝的是食物,好像是太空船攜帶的濃縮口糧,不論口味或烹調方式都很陌生。

  但是這些食物既營養又好吃,而且能保存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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