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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1:0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古時候,當銀河帝國統治著整個銀河系,而安納克里昂是銀河外緣最富裕的星郡時,曾有不少皇帝正式訪問過安納克里昂的總督官邸。而且,每一位蒞臨的皇帝都曾經一試身手,也就是駕著高速空中飛車,用針槍獵殺如同空中堡壘般的巨鳥。

  如今,安納克里昂的聲望已隨著光榮時代一起走入歷史。現在那座總督官邸,除了由基地工人修復的一側之外,其餘全是一片斷垣殘壁的廢墟。而最近兩百年間,也從來沒有皇帝駕臨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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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獵殺巨鳥仍是此間王室鍾愛的狩獵活動,而身為安納克里昂國王的首要條件,就是要善用獵射巨鳥的針槍。

  列普德一世是當今的安納克里昂國王,並且照例冠上「銀河外圍之主」這個名不副實的封號。雖然他還不滿十六歲,已經是獵殺巨鳥的高手。他在不到十三歲時就首開紀錄,即位剛滿一周,就打下生平第十隻巨鳥。今天他獵殺到第四十六隻,正高高興興踏上歸途。

  「在我成年之前,要射下五十隻。」他歡欣鼓舞地說,「誰敢跟我打賭?」

  朝臣們都不敢跟國王打賭,因為贏了反倒有殺身之禍,所以沒有人敢做聲。於是國王得意洋洋地準備回房換衣服。

  「列普德!」

  聽到這聲強有力的叫喚,國王停下邁出一半的腳步,悶悶不樂地轉過頭來。

  溫尼斯站在自己的書房門口,以嚴厲的目光瞪著年輕的侄子。

  「讓他們退下,」溫尼斯做著不耐煩的手勢,「快讓他們退下。」

  國王生硬地點點頭,兩名侍從便趕緊鞠躬並退到樓下去。列普德自己則走進叔父的書房。

  溫尼斯憂心忡忡地瞪著國王的獵裝。「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把心思放在比獵鳥更要緊的事情上。」

  他轉身蹣跚地走向書桌。溫尼斯自從上了年紀,受不了氣流的衝擊,也無法冒險俯衝到巨鳥的翼下,更不能以單腳操縱空中飛車翻滾爬升,他就對這項運動產生了反感。

  列普德深知叔父的酸葡萄心理,卻不懷好意,故意興沖沖地說:「叔叔,你今天真該跟我一起去。我們在沙米亞草原趕起一隻巨鳥,簡直大得像個妖怪,於是遊戲便開始了。我們追趕了它兩個小時,至少橫跨七十平方英里。然後,我到了向陽高原。」

  國王一面說,一面比手劃腳,好像他還在高速空中飛車上。「我開始盤旋俯衝。趁它往上飛的時候,我射擊它的左翼下方。結果將它激怒了,打橫翻滾出去。我勇敢迎戰,向左急轉,等著它筆直落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的下來了。可是我還來不及行動,它已經衝到翅膀打得到我……」

  「列普德!」

  「喔——我就射中它了。」

  「我不懷疑這一點,現在你注意聽我說好嗎?」

  國王聳聳肩,隨即被桌上的食物吸引,拿起一顆莉菈堅果咬了幾口。他露出國王不該有的慍怒,也不敢正視叔父的眼睛。

  溫尼斯先說了一句開場白:「我今天上了那艘星艦。」

  「什麼星艦?」

  「星艦隻有一艘,只有那一艘!就是基地正在替我們艦隊修復的那艘,它是當年帝國的巡弋艦。我這樣說夠清楚了嗎?」

  「就是那艘嗎?你瞧,我早就告訴你,只要我們叫基地幫忙修理,他們絕不敢抗命。你說什麼他們想攻擊我們,你瞧,那只是你神經過敏。假使他們有那個意思,又怎麼會替我們修理星艦呢?你瞧,這根本說不通。」

  「列普德,你是個笨蛋!」

  國王剛把堅果殼扔掉,正拿起另一顆準備塞進嘴裡,聽了這句話,他滿臉漲得通紅。

  「好啊,請你注意,」國王的聲音雖然不悅,但是仍然跟撒嬌差不多,「我想你不應該那樣罵我,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你瞧,我再過兩個月就成年了。」

  「對,你就要當一國之主,承擔起國王的重責大任。假如你把打鳥的時間分一半來處理公務,我馬上心安理得地辭去攝政的職位。」

  「我不在乎。你瞧,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兩碼事。事實是,即使你是攝政王,又是我的叔叔,但我仍是國王,而你仍是我的臣民。無論如何,你不應該罵我笨蛋,也不應該在我面前坐下;你還沒有請求我的恩准。我認為你該小心點,否則我會有所反應——很快就會。」

  溫尼斯以冷峻的目光望著國王。「我應該尊稱你『陛下』嗎?」

  「是的。」

  「很好!陛下,你是個笨蛋!」

  在斑白的眉毛下,溫尼斯的黑眼珠冒出怒火,嚇得年輕的國王慢慢坐下來。

  一時之間,溫尼斯臉上浮現出得意的嘲諷神色,但只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咧開厚厚的嘴唇笑了笑,並伸出一隻手搭著國王的肩膀。

  「列普德,別介意。我不該對你那麼凶。但是壓力那麼大的時候,有時很難讓言行合乎禮數——你懂嗎?」他的語氣雖然溫和,目光卻沒有軟化。

  列普德猶豫不決地說:「是啊。你瞧,國家大事相當艱難。」他開始有點擔心,會不會又得聽叔父提起無聊的對司密爾諾本年貿易細節,或是紅廊區各零星世界間的長期糾紛等等問題。

  溫尼斯繼續說:「孩子,我早就想跟你談這件事,也許我早該跟你談談。但是我知道你太年輕,不耐煩聽這些繁瑣的政務。」

  列普德點點頭。「嗯,沒關係……」

  這位叔父斷然地搶著說:「然而,再過兩個月你就成年了。更重要的是,面對將來的挑戰,你必須扮演一個積極主動的角色。列普德,你即將成為一位真正的國王了。」

  列普德又點點頭,表情卻相當茫然。

  「列普德,戰爭很快就要來臨。」

  「戰爭!但我們已經和司密爾諾休戰……」

  「不是司密爾諾,而是跟基地作戰。」

  「但是,叔叔,他們已經同意為我們修理星艦。你說……」

  看見叔父的嘴唇一撇,他趕緊把下面的話硬生生咽回去。

  「列普德,」溫尼斯的語氣不再那麼友善,「我把你當大人在跟你討論問題。不管基地願不願意修理星艦,我們都要和他們作戰;事實上,既然修理正在進行,戰爭反而爆發得更快。基地是一切有形和無形力量的根源。安納克里昂的一切偉大成就,包括船艦、城市、百姓、貿易等等,樣樣都仰賴基地的鼻息,而基地施捨給我們的,只不過是它的九牛一毛,一些不要的殘渣剩菜。我自己還記得當年,安納克里昂的城市都只能靠油和煤來取暖。但不提這些了,你不會有任何概念的。」

  「我們似乎,」國王戰戰兢兢地說,「應該感激……」

  「感激?」溫尼斯吼道,「他們只肯施捨一點渣滓給我們,天曉得他們自己藏了多少寶貝——他們藏起來是在打什麼主意?哈,他們想要有朝一日統治整個銀河。」

  他將手移到侄子的膝蓋上,眯起了眼睛。「列普德,你是安納克里昂的國王。你的兒子或兒子的兒子,有可能成為宇宙之王——只要你能得到基地隱藏起來的力量!」

  「你說得有些道理。」列普德的眼睛亮了起來,脊背也挺直了,「畢竟,他們有什麼權利獨占呢?你瞧,這不公平。安納克里昂也該有一份。」

  「看,你開始了解了。那麼,孩子,萬一司密爾諾決定搶先攻占基地,奪取所有的力量,那該怎麼辦?我們逃得過成為藩屬的命運嗎?你自己還能當多久的國王呢?」

  列普德變得激動起來。「太空啊,有道理。你瞧,你說得完全正確。我們必須先發制人,這只是自衛罷了。」

  溫尼斯的笑容擴大了一點。「此外,在你的祖父稱王之初,安納克里昂的確曾在基地所在的端點星上,建立過一個軍事基地——它對我們的國防極為重要。但是,由於基地領導者的陰謀詭計,逼得我們被迫撤離。那人是個狡滑的無賴,只是一名學者,全身上下沒有一滴貴族血液。列普德,你懂嗎?你的祖父被那個平民羞辱過。我還記得他!他差不多跟我同年,當年他帶著惡魔似的微笑和惡魔似的頭腦來到安納克里昂——拿著另外三個王國當後盾,他們組成了反抗安納克里昂偉業的懦夫聯盟。」

  列普德滿臉通紅,眼睛也更亮了。「我向謝頓發誓,假使我是祖父,無論如何我都決心一戰。」

  「不,列普德。我們當時決定等待——等待更恰當的時機再雪恥。在你父親沒有猝然辭世之前,他曾經希望自己就是……唉!唉!」溫尼斯把臉轉開一會兒,再用似乎很傷痛的口吻說:「他是我的兄長,假如他的孩子……」

  「對,叔叔,我不會辜負他。我已經下定決心,安納克里昂一定要掃蕩那個製造麻煩的禍源,而且要馬上。」

  「不,不能馬上。首先,我們必須等巡弋艦修好。他們接下修理的工作,唯一的原因是害怕我們。那些傻瓜想討好我們,但我們並不會改變心意,對不對?」

  列普德一手握拳,猛捶另一隻手的掌心。「只要我還是安納克里昂王,絕對不會。」

  溫尼斯的嘴唇扯出一個嘲諷的神情。「此外,我們必須等塞佛·哈定來到這裡。」

  「塞佛·哈定!」國王突然睜大眼睛,光潔稚嫩的臉上原本堆滿的兇悍線條消失無蹤。

  「對,列普德,基地的領導人要親自到安納克里昂來祝賀你的生日——或許是想來巴結我們。但是他這樣做毫無用處。」

  「塞佛·哈定!」國王只是喃喃低語。

  溫尼斯皺起眉頭。「你怕這個名字嗎?就是這個塞佛·哈定,他上次來的時候,簡直就是踩在我們頭上。王室曾經遭到這種奇恥大辱,你不會忘記吧?而且他只是一個平民,是貧民窟里的垃圾。」

  「我想我不會忘記,不會忘記的,絕對不會忘記!我們要以牙還牙……但是……但是……我有點……有點害怕……」

  攝政王站了起來。「害怕?怕什麼,你怕什麼?你這個小王……」他及時把下面的話吞回去。

  「那會是……呃……一種褻瀆,你瞧,竟然去攻擊基地。我的意思是……」他停了下來。

  「說下去。」

  列普德以困惑的口吻說:「我的意思是,假如真有『銀河聖靈』,它……呃……它可能會不高興的。你不覺得嗎?」

  「不,我可不那麼想。」溫尼斯答得非常冷酷。說完他再度坐下,嘴唇扭曲成一個詭異的笑容。「你的腦袋真的為銀河聖靈這麼擔心嗎?所以你才會這麼胡思亂想,優柔寡斷。我認為,你是聽多了維瑞索夫的鬼話。」

  「他對我解釋了很多……」

  「有關銀河聖靈的事嗎?」

  「是啊。」

  「哎呀,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娃兒。他對於自己所說的那一套惑眾妖言,比我更不相信千百倍,而我呢,則是一點也不相信。那些都是無稽之談,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嗯,我知道。但是維瑞索夫說……」

  「別聽維瑞索夫的,那都是胡說八道。」

  接著是短短一段抗議性的沉默,然後列普德才說:「反正大家都相信。我是說關於先知哈里·謝頓,以及他如何指定基地完成他的聖訓——在未來的某一天,『銀河樂園』將重返人間;不服從聖訓的人將永遠形神俱滅。老百姓都相信這個說法,我主持過慶典,所以我知道他們都相信。」

  「沒錯,他們相信,但是我們不相信。其實你應當感激這件事實,由於這套愚民政策,你才能根據神的旨意當上國王——讓你自己變成半人半神。這簡直輕而易舉。這套說法也消除了所有叛變的可能,保證老百姓絕對服從每一件事。所以說,列普德,你必須主動對基地宣戰。我只是攝政王,是個凡人。而你是國王,對老百姓而言,是半個神。」

  「但我自己覺得不是。」國王深思熟慮地說。

  「對,其實不是。」溫尼斯以挖苦的語氣答道,「但在別人眼中你就是,只有基地的人例外。懂了嗎?基地以外的人都認為你是半個神。假如把他們除去,就再也沒有人否認你的神性。你想想清楚!」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能自己控制靈殿的發電機、無人太空船、治癌的聖糧和其他一切?維瑞索夫說,只有銀河聖靈祝福過的人才能……」

  「對,維瑞索夫那麼說!除了哈定,維瑞索夫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列普德,你和我站在一起,不用擔心他們。讓我們叔侄聯手,共同重建一個帝國——不只是安納克里昂王國,而是包括整個銀河系上千億顆恆星的帝國。這樣總比口頭上的『銀河樂園』更好吧?」

  「是……是的。」

  「維瑞索夫能保證更多嗎?」

  「不能。」

  「好極了。」溫尼斯的語氣變得更加蠻橫,「我想,這個問題可以算解決了。」他不等國王回答,又說:「你走吧,我等會兒再下去。列普德,還有一件事。」

  年輕的國王剛走到門檻,又回過頭來。

  溫尼斯面露微笑,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孩子,你打巨鳥的時候要小心。自從你父親不幸意外身亡,有些時候,我對你的安危有很奇怪的預感。針槍射出的針彈在空中亂飛時,混亂之中,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我希望你要多加小心。有關基地的問題,你會照我說的去做,對吧?」

  列普德睜大眼睛,卻避開叔父的視線。「對……當然。」

  「很好!」他面無表情地瞪著侄子的背影,然後走回自己的書桌。

  而列普德離開時,內心卻充滿憂慮與恐懼。攻擊基地、取得溫尼斯所說的力量,或許的確是最好的策略。但是他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當戰爭結束,自己的王權鞏固之後,溫尼斯與他那兩個高傲的兒子就會等著繼承王位。

  但他是國王,國王能下令處死任何子民。

  即使叔父或堂兄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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