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小泉八雲和他的《》
2024-09-26 06:38:04
作者: (日)小泉八雲
作者:王新禧
(日語譯者、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會員。譯有《平家物語》《怪談》《雨月物語》等多部日本小說。)
一、小泉八雲
今天,在中國提起小泉八雲這個名字,有不少人可能會感到陌生。這位與馬克·吐溫、契訶夫、左拉、莫泊桑等大文豪身處同一時代的作家,身後卻略顯寂寥。然而,小泉八雲對日本民間文學的光大以及對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卻做出了了不起的貢獻與成就。
小泉八雲,愛爾蘭裔希臘人,本名拉夫卡迪奧·赫恩(Lafcadio Hearn), 1850年6月27日生於希臘愛奧尼亞群島中的萊夫卡斯島。他的父親查爾斯·赫恩是英軍駐希臘部隊裡的一名愛爾蘭軍醫,母親是一位美貌的希臘女子,她以萊夫卡斯島的古名「Leudakia」的變體為兒子取名為「Lafcadio」。小泉八雲一生都在誇耀他的希臘血統,並對希臘帶有明顯的情感傾斜。
小泉八雲只在希臘待了兩年,就隨父母遷回了父親的故鄉愛爾蘭。他的童年幾乎沒有幸福可言,3歲時,他的母親因語言不通,無法融入當地的文化與宗教信仰,逐漸精神失常;4歲時,母親拋棄他返回希臘,從此母子二人終生再未相見;7歲時,父母正式離婚,隨後父親帶著第二任妻子遠赴印度。至此,赫恩被父母徹底遺棄。小小年紀的他就不得不生活在巨大、幽暗的三層樓房中,又因缺乏父母的呵護,常受到其他孩童的欺負,導致幼小的他十分缺乏安全感,性格孤僻、敏感,這成了他一生無法治癒的心理問題。從童年起,孤獨無助的赫恩就沉迷於民間奇談、幻想故事中,他廣泛閱讀希臘文學,尤其是神話部分。幽靈、精怪、森林巨人、荒野武士和神話英雄陪伴著他,並讓他擁有了獨特的審美偏好,也形成了對奇幻事物異常敏感、好奇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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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好心的姨祖母收養了孤苦伶仃的赫恩,他得以進入一所天主教教會學校讀書。可是不幸接踵而至,15歲時,赫恩在學校操場上玩遊戲,左眼被飛來的繩結誤傷致盲,這給他留下了一生的陰影。此後,他拍照時都只將右邊臉龐展示給鏡頭。16歲時,父親病死於埃及。17歲時,姨祖母破產,他被迫輟學,並被送到倫敦東區與姨祖母的前女僕一起生活。19歲時,為生計所迫,他搭乘移民船孤身遠赴美國,堅強地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初到異國的赫恩舉目無親,為了生存,他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輾轉做過許多份工作,包括報童、秘書、記帳員、郵遞員、煙囪清掃工、印刷所雜工等,還睡過街頭和馬廄,在貧困中苦苦掙扎。這種生活經歷,使赫恩目睹了美國社會種種黑暗與腐朽,對他的人生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也使他具備了從底層生活中觀察全社會的能力。
辛辛那提市立公共圖書館裡的5萬冊圖書,是赫恩此時唯一的精神慰藉。他在圖書館裡找了份秘書的兼職,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刻苦閱讀,並努力發揮文筆長才,經過數年的努力,終於在1874年成了《辛辛那提詢問者報》的新聞記者。記者工作促使他必須不間斷地大量寫作,這是非常好的練筆機會,在此期間他寫下了大量的新聞報導、社會特寫、隨筆、事件短評和諷刺雜文。同年11月,他以奇異、詳盡、大膽的筆法,深入報導了一樁製革所殺人案,這篇報導大受讀者歡迎,赫恩也開始小有名氣。報社將他的工資從每周10美元提高到了每周25美元。
1875年6月14日,赫恩與一位20歲的非裔美國女子結婚,這一行為違反了俄亥俄州當時的「反混血法」。可是這位女子曾在赫恩重病時悉心照料他,重感情的赫恩無法背棄恩人,因此不顧巨大壓力,堅持這樁婚事。1875年8月,《辛辛那提詢問者報》解僱了赫恩,理由就是他的「非法」婚姻。赫恩一怒之下,去了競爭對手《辛辛那提商業報》工作。此後,赫恩與妻子分居,多次和解之後還是離了婚。
1877年秋,剛剛與妻子離婚的赫恩開始懈怠他的報社工作,對辛辛那提市也越來越不滿意,進而產生了換個環境的念頭。在《辛辛那提商業報》出版商穆拉特的支持下,赫恩離開辛辛那提市,來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紐奧良市。在這座海港城市,他生活了近10年,工作仍然是在報社當記者及編輯。雇用他的先是《城市日報》《時代民主報》,後來是《哈珀周刊》。作為編輯,赫恩創作並出版了近200幅關於紐奧良市日常生活的木刻畫,使報紙的發行量得到了較大提升。
在這段以報導新聞為本職工作的時期,赫恩開始嘗試用業餘時間翻譯、改寫法國小說。在少年時期,他曾被送往法國天主教教會學校學習,所以有著不錯的法文基礎。他陸陸續續地將法國作家福樓拜、法郎士、都德、左拉等人的作品翻譯為英文,但其中的大部分在其生前一直得不到機會發表。這期間,他也在研究「異國文化和情趣」上投入了大量的業餘精力,大量購買與中國、日本、印度、阿拉伯有關的文學書籍,初步培養起對奇異東方的文學興趣。他從這些書中選取最感興趣的神話故事和佛教寓言進行改編,而後在1884年合輯出版了《異鄉文學拾零》一書。1887年,他又出版了《中國鬼怪故事》一書。此書所收錄的6個故事,都是從中國古代神話、民間傳說中改編而來的,赫恩發揮自己的想像,憑藉自己的知識儲備和文學觀點,在法譯本的基礎上進行了二度創作。這種再加工、再演繹的「傳作」方式,在日後的《怪談》中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
自幼缺少親情、成長過程孤獨,孕育出赫恩喜做夢、愛幻想的性格,以及「泛靈論」的世界觀。他認為人們相信有鬼怪存在是源於痛苦夢境的積累。同時,他認為天地萬物各有其靈魂的存在,不管是對人還是對自然中的其他東西,都要重視「與靈魂的相互接觸」。這一世界觀對他寫作方向的選擇影響重大。
1887年,赫恩在紐奧良市一個博覽會上看到了英譯本《古事記》,於是對日本的神話和民間傳說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此時,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在東方迅速崛起,西方世界對這個古老、神秘的國度充滿了好奇,赫恩也非常希望能前往日本做一次詳盡的文化考察。
不過哈珀出版公司卻把他派到了西印度群島擔任通信員。他在馬提尼克島待了兩年,除了為《哈珀周刊》寫文章外,還出版了兩本書——《在法屬西印度的兩年》和《尤瑪,一個西印度奴隸的故事》。
1890年,哈珀出版公司策劃了名為「日本遊記」的採訪計劃,打算采寫一組關於日本歷史文化的報導。這正與赫恩的心思相吻合。於是,他主動請纓,以特約撰稿人的身份乘輪船橫渡太平洋,於1890年4月4日抵達日本橫濱。
一生都在漂泊遊歷的赫恩,來到遠東的神秘國度,初衷只是尋求創作靈感與新鮮的文學素材,並未設想結束半生飄零,終老日本。然而抵達日本的第一天,他就為某種神秘力量所吸引——「正是旅途中頭一遭經過日本的街道所產生的微妙的驚訝,引起了在這個國家裡真正的令人激動的感受」。這種魅力對他的吸引如此之強烈,令他仿佛進入了一個獨特的「和平的神界」。不久後,赫恩又發現日本人民的生活方式、性格以及世界觀,與自己是那麼相似,於是萌生了長期定居日本的念頭。但根據與出版公司簽訂的合約,他僅能在日本停留兩個月。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自己的報酬僅僅是搭檔的一半。於是,矛盾終於爆發了。憤怒的赫恩索性毀約賠錢,義無反顧地留在了日本。經著名語言學家、《古事記》的英譯者張伯倫教授推薦,赫恩在島根縣松江中學得到了一個英語教師的職位。從此,他人生最後14年的命運與事業,就跟這片開滿櫻花的土地緊密聯繫在了一起。而他文學生涯中最好的作品,也都創作於這一時期。
島根縣古稱出雲,是日本神話的發祥地,再加上松江地處偏遠,尚未被歐化風潮波及,故普通民眾在生活中仍保有古樸、自然的習慣。赫恩非常喜歡這種樸素的民風,並深深熱愛著這片土地,閒暇之餘便四處遊歷,積極探尋日本神話的奧妙。1891年1月,赫恩在教務主任西田千太郎的撮合下,與出身武士家庭的英語教師小泉節子成婚,這更加堅定了赫恩永久居留日本的決心。1891年底,由於不能抵受島根縣的嚴寒,赫恩在九州島熊本縣獲得了另一個教師職位,任教於第五高中。在熊本縣,他度過了3年時光。1894年11月,與熊本縣第五高中合約到期,赫恩離開學校,重新成為一名記者,並移居神戶縣。1896年1月15日,赫恩正式歸化,加入日本國籍,並用夫人的姓「小泉」,結合日本最古老的和歌「八雲立つ,出雲八重垣」中的「八雲」二字,為自己取了個日本名字——小泉八雲。
作為近代西方有名的日本通,小泉八雲的名字在日本廣為人知。國際型家庭環境的薰陶,少年時代所受的良好教育,成年後的勤於練筆,業餘時間的海量翻譯,週遊世界所得的豐富閱歷,在這五大成長要素的共同作用下,小泉八雲具備了深厚多元的文化基礎,這成了他從事東洋學術研究的學問底子。他以日本文化的獵奇者、推介者的視角,在日本生活了14年,直至生命的終點。這14年裡,他花了無數心血細緻入微地觀察日本民族的傳統和國民性,研究這個國度的文學、藝術、宗教、神話、民俗、教育等各個領域,妙筆生花寫下了浩繁的相關著作,體裁包括小說、隨筆、日記、遊記、雜論等,堪稱寫作的豐熟期。其中主要作品有:《陌生日本的一瞥》(1894)、《來自東方》(1895)、《佛田的落穗》(1897)、《異國風情及回想》(1898)、《靈之日本》(1899)、《影》(1900)、《日本雜錄》(1901)、《骨董》(1902)、《怪談》(1904)等。這些作品不僅向西方介紹了日本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歷史文化,還向西方揭示了日本的心。這些著作使他在西方聲譽日隆,成為西方人透視日本的一面鏡子,也使他在世界文學史上取得了一席之地。
自從大洪水以來便被分隔在兩個世界裡的東西方,地理上的隔絕造就了文化上的隔膜,單從物質層面入手,想要相互深入了解,基本是不可能的。西方人真想了解東方,第一,必須懷有客觀的、無利害衝突的心態;第二,必須具備詩人般的同情之心。歷來到過東方的諸多西洋觀察家,能真正透徹了解東方的人文美、人情美,並做到同東方文明水乳交融的人中,小泉八雲是重要代表之一。
十九世紀末,對於普通西方人而言,日本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不為人知和充滿異國情調的國家。然而,隨著日本美學的引入,特別是在1900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上,日本風格在西方國家成了一種時尚,小泉八雲及其有關日本的著作不但廣為西方人所知,在日本也贏得了廣泛的追捧。一百多年來,他以英文書寫的對日本的親身感悟和體驗,在日本被反覆翻譯,並一直流行到了今天。一個西方人寫日本的書,之所以對日本讀者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甚至能讓他們產生親近感,在於其用獨到的觀察視角,提供了一個更古老、更神秘的日本風貌給現當代的日本讀者,讓他們得以反向回望。在此之前,太多日本本土作家在國家激烈地陷入工業化的過程中丟失了這種視角。小泉八雲在尋尋覓覓間,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事業——對日本的一切進行比較維度上的深度研究。這一事業令他的心田裡萌生著快樂,靈魂獲得了安慰,求知慾更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當然,小泉八雲對日本「異文化」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由表及里、從帶著隔膜朦朧不清到纖毫畢見的過程。他的觀念隨時間的演進,產生了深刻的變化,從浮淺漸至深刻,從感性的體會漸至理智的分析。一般而言,隨著對「異文化」的浸潤與吸收,特別是長期生活在這種文化中,由此引發出對該文化的「情意」,繼而引為「精神上的第二故鄉」,也是人類文明的共性。日本文化在西方文化視野中,恰是奇異的他者,科學理性的審視與分析在此毫無必要。受了東方充滿魅力的文化的影響,小泉八雲從民俗與情感方面入手,用敏銳的觀察力,去解釋、透視日本人的靈魂。當時的日本正在向西方學習,全民沉迷於物質追求與享受中,傳統的習俗、風土、民情逐漸喪失。他看到了明治時期投身於歐化洶湧浪潮中的日本人的各種苦惱與煩躁,也看到了舊式生活中蘊含的藝術氣息,便用筆記錄了下來。對許多日本人而言,小泉八雲聚焦於逐漸喪失的日本固有感性的質樸描寫,恰好保存了在工業化進程中被丟棄的大和民族特色,客觀上起到了發掘並保護傳統的作用。而在探究日本文化的實質時,小泉八雲也的確抓住了日本文化的本質特徵,即日本文明擁有神道教和佛教兩者的文化精魂,在西方視野里便大有其奇異之處。這種奇異引發的效果幾乎具有魔力。小泉八雲把這種奇異感發揮到了極致,古怪、荒謬……再加上他擅長用靈動輕巧的文風表達濃重的憂傷情緒,技巧精緻而不矯飾,十分符合歐美讀者的閱讀口味,故而東西方的人們都喜歡他的文字,也就合情合理了。
1896年,小泉八雲應邀赴東京(帝國)大學擔任文學部講師,教授西洋文學。他沒有正規學歷,薪水卻比同僚高,而且更受學生們的歡迎,故而遭到同事的排擠。1903年,看重小泉八雲的老校長離職,小泉八雲隨即被東大解聘。不舍的學生們憤而發起留任請願活動,受驚的新校長不得不懇請小泉八雲留下,但遭到了小泉八雲的婉拒。1904年,小泉八雲完成了他日本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日本:解釋的一個嘗試》,堪稱是他研究日本的「畢業論文」。此後他轉入早稻田大學文學部任教,開設英國文學史講座,廣受學生喜愛。同年9月26日夜,準備赴英國講學的小泉八雲,因工作過勞導致心力衰竭而驟逝於東京寓所。根據他的遺願,其墓建於雜司谷陵園中,與夏目漱石、泉鏡花、竹久夢二等日本大文豪相伴長眠。
小泉八雲是小說家、翻譯家、評論家、民俗學者、英語文學家,也是日本佛教闡釋者,他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就像常年往返於瀨戶內海的艄公,其日本文化之旅的舵柄上,浸潤著日本的山風天雨、世故人情。他被譽為「浪漫的詩人」「富有異國情調的隨筆家」「風格多變的東方描繪者」,是「最能理解大和魂的外族人」。這一切,都源於他將自己的生命全部融入了這個國度。
日本,或許真的是小泉八雲的故鄉!
值得一提的是,小泉八雲對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影響頗大。魯迅、朱光潛等人都曾撰寫過專文介紹小泉八雲,在當時的中國引起了熱烈的反響。老舍先生的《文學概論講義》中,曾大量引用小泉八雲的著作作為參考。1923年胡愈之也曾在《東方雜誌》上評價小泉八云:「歷來到過東方的許多西洋觀察家中,真正能和東方達到『神契靈化』的,只有拉夫卡迪奧·赫恩。」「他是對於西方的『東方的解釋者』,他是從情緒方面解釋東方,而不是單從物質方面解釋的。所以,到了後來,連他自己也東方化,變成了一個慈祥文秀的小泉八雲了。」倪慶餼先生不止一次在翻譯小泉八雲的作品時,感嘆他居然把英語的魅力發揮到令人沉醉的地步。1930年,胡山源翻譯了《日本與日本人》一書,此書系落合貞三郎從小泉八雲評論日本的文章中選輯、編匯而成,從心理上、哲學上解剖了日本人的內心,堪稱呈現小泉八雲日本觀的代表作品。
二、《怪談》這本書
小泉八雲學識淵博,在典籍方面涉獵廣泛,翻譯介紹之作極多,他後半生主要致力於東西方文化的轉介,因此被許多西方人和日本人認為是最了解日本民族特性的西方研究者之一。但除此之外,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不亞於在日本社會、日本民族性研究方面的成就。這一點,較為突出地展現在小泉八雲的系列怪談文學中。
小泉八雲欽佩安徒生與拉·封丹,深知寓言及民間故事對於一國文化研究的重要性。因此,在一切文學形式中,他選擇了日本的民間故事和傳說,認為發掘、整理它們,最有利於自己的研究工作。於是,他一邊教書,一邊通過回歸故事原始傳播形態——口述的方式,從妻子、鄉人、旅人那裡收集了大量的日本妖怪故事和鄉野傳說,又從《夜窗鬼談》《雨月物語》《古今著聞集》《通俗佛教百科全書》《宇治拾遺物語》《百物語》《十訓抄》《新著聞集》等書中鉤沉、採擷篇章,而後含英咀華、推敲、淬鍊,以極大的熱情——「鍊句枯腸動,霜夜費思量」,對內容、語言都進行加工潤色,「每成一文,易稿數十次」,終於陸續改編完成了數十篇怪談故事。他的增補、改寫水平極高,文字力道強勁,極大地提升了素材的藝術性,賦予這些民間奇談嶄新的文學生命力。他將市井鄉談的「璞石」,雕琢成了一塊塊美玉。最終,他的熱情,他的執著,他的努力,使這些怪談故事超越了單純的怪力亂神,變為典雅、精湛的文學瑰寶。當與他同一時代的西方文豪們正致力於揭露社會的污穢和腐朽時,他卻沉迷於亦真亦幻的「除卻我與月,天地萬物無」的玄遠境界中難以自拔。
小泉八雲的怪談創作,其本質屬於「再話文學」。所謂「再話文學」,照平井呈一的說法,即「retold tales」(重述故事)或「twice told stories」(二度講述的故事)的意思。小泉八雲非常擅長此種手法,常在已有文字原典的基礎上進行「retell」(重述)。因此,他的再話文學,既不是完全的翻譯,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摘編,而是屬於具有藝術價值的高級改寫。日本著名作家井原西鶴、上田秋成、芥川龍之介等,都是相當優秀的再話文學作家。
綜觀小泉八雲一生的文學創作,再話文學無疑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在早期的《異鄉文學拾零》和《中國鬼怪故事》這兩部嘗試性的再話作品集之後,他在日本的創作成熟期里,總共改編撰寫了69篇日本怪談故事,原典在中國或日本的古籍中儘是早已有之。小泉八雲輯錄、會通,無視時空的束縛,將妖怪的世界與人的世界無限制地聯繫了起來,使讀者得以在其間縱覽往來。不過,小泉八雲如此耽於「再話」,多少也屬無奈之舉。他雖在日居留14年,但日語口語水平止於入門級別,勉強夠日常對話使用,對現代日文的掌握也只是初級水平,且全然看不懂古日文。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對此說得明白:「我甚至到現在還沒有掌握日本的語言,我看不了日語的報紙,我只是學了些假名,能夠用來給家人寫信。」所以,小泉八雲要改編日本文化語境下的怪談故事,就需要依靠「中介」們,這些人包括他的妻子、鄰居、朋友、學生等,他們把民間傳說講述給他聽,或是將日文原文翻譯成英文,然後他再根據自己的理解進行二度創作。這種複雜的方式註定了小泉八雲的怪談作品是一種多重合力的再話型創作。這些作品的合集,名字就叫作《怪談》。
小泉八雲以《怪談》出名,但1904年出版的《怪談》一書,實際上只有17篇怪談故事,其他篇目則分散於《骨董》《日本雜錄》《影》等多本書中,更有部分故事是在遊記、散文中以轉述的形式出現(詳見本書譯後記)。他的作品原文是英文,日本多位作家在將其翻譯為日文時,將這些故事輯錄、綜合起來,彙編到一本書里,也定名為《怪談》或《怪談·奇談》。
依據《廣辭苑》的定義,所謂「怪談」,是指「與鬼怪相關的故事,比如與妖怪、幽靈、鬼、狐、狸等相關的迷信和傳說」。小泉八雲發掘了隱藏在主流文學史下的大量民間奇談故事。《怪談》也被譽為日本近現代怪談文學的鼻祖,是生活在十九世紀末期東西方文明衝突中的小泉八雲,以東方素材結合西方思想,在竭力消化、領悟日本文化的精髓後寫成的最著名的作品,在讀者中反響相當大,對後世東方恐怖文學亦有深遠影響。誠如美學大師朱光潛所言:「希臘人的銳敏的審美力,拉丁人的強烈的感官欲與飄忽的情緒,愛爾蘭人的詼詭的癖性,東方民族的迷離夢幻的直覺,四者熔鑄於一爐,其結果乃有小泉八雲的天才和魔力」。
儘管從內容上看,小泉八雲的「再話」可以說是古代傳說的「高級翻譯」,但在形式上卻非常現代。作為異文化者,小泉八雲因從小的遭遇及青年時期形成的獨特文學觀,對怪談類作品情有獨鍾。他在赴日前就積澱了大量關於怪談的知識,晚年所撰寫的自傳性質散文《夢魘的感觸》《哥德式的恐怖》《我的守護天使》等,更明確證明了靈體與妖怪在他的認知中是一種多麼切實的存在。因此,他能橫跨東西文化,將兩種怪談文化結合在一起,運用合適的語言進行有原則的藝術加工,同時在選材上剔除以往怪談中血腥和極端、恐怖的要素,把西方的文學理念和人文思想巧妙地熔鑄其中,從而創作出一種「新怪談」文學。論其「新」,新在東方古典原作中陳述性的精練文字,都被小泉八雲參照西歐浪漫主義文學的技法進行了深度改造。因此,他的作品在風格上不同於日本怪談原本的鄉土氣息,更接近於現代西方小說。小泉八雲在汲取日本古典文學精髓時,又深受「愛重於死」、「泛靈論」和「永恆的女性」等西方文學思想的影響。這種將東西方風格結合的二次創作方式,讓讀者同時擁有兩種不同的閱讀體驗。西方讀者能夠體驗到東方風情,而東方讀者則能夠感受到西式浪漫,兩者互相作用,帶來了深層次的閱讀感受與沉浸式的情感代入。
不過,無論小泉八雲筆下的故事已在此前被改造了多少遍,即使對像《牡丹燈籠》這樣已屬於四度翻案的作品,他的創作態度都是非常嚴謹的。在改編中,小泉八雲極少改動原作的情節主幹,大部分細節里他也儘量保持了日本的原有風味,常常保留日語的詞句,比如人名、地名、器物名、人物對話等,他寧可先用羅馬字記音,再做解釋,也不使用意譯,從而更準確地從字詞間捕捉到大和民族的情緒與心理。經過小泉八雲苦心改造的作品,比起原作來顯然更能打動現代讀者的心。像《無耳芳一的故事》《果心居士的故事》《畫貓的男孩》等,儘管早有日文原作,但久遠廣泛地流傳開的,反倒是小泉八雲的譯本。
小泉八雲於再話作品上所耗費的精力並不在原創之下,在「二次新生」的特殊價值之外,《怪談》作為日本近現代怪談文學的鼻祖,亦有著多方面的藝術審美價值。
首先,日本受中華文化影響甚深,並結合了自身的宗教、審美、歷史、民族性格等元素,形成了異彩紛呈的敘事藝術。小泉八雲在創作主題上也繼承了中國文學中常見的「夢」「蝶」等要素,他在《蝶》一文中曾說過:「日本文學中關於蝴蝶的記述幾乎都起源於中國,而最有趣的信仰就是活著的人的靈魂會轉化為蝴蝶而四處徘徊。」至於「夢」,對小泉八雲來說,是一切怪談、妙幻想像的源泉。《怪談》中關於夢的故事不少,或許夢對於創作非現實的故事是非常適合的形式吧,比如《鴛鴦》《安藝之助的夢》《伊藤則資的故事》等。小泉八雲在《小說中超自然要素的價值》一文的最後寫道:「在描寫非現實的文藝作品中,夢幾乎是所有美麗事物的第一源泉。」因而當小泉八雲接觸到中日原典時,便被其間的現實與夢境的美妙交錯所吸引,將其繼承下來作為自己文學創作的素材。但原典中的夢境更多的是讓人體悟「浮生若夢」,一切最終都是過眼雲煙、夢幻泡影,而小泉八雲作品中的夢境卻是神秘、美好、理想的象徵。
其次,小泉八雲在美國做新聞記者時,就熱衷於愛倫·坡式故事的創作,非常擅長對恐怖氛圍的渲染。在行文風格上,他又受到唯美主義詩人泰奧菲爾·戈蒂耶的影響,追求浪漫的感官體驗式描述。這兩者都在《怪談》中,通過對恐怖事物進行細節性的鋪衍,將恐怖美學中的「內在恐懼」和「外在恐怖」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傳遞出日本本土怪談的靈異氣息的同時,又呈現了西方哥特文學的神秘元素。尤其是在《無耳芳一的故事》《安藝之助的夢》《牡丹燈籠》等篇章中,他對視覺悽美、聽覺恐怖及情節的再現式體驗,成功烘託了故事陰冷詭異的氛圍,給讀者以強烈的心理衝擊與深層戰慄。
最後,也最重要的,是「萬物有靈」思想在《怪談》中的頻繁展現。在西方信仰中,人類是區別於萬物的一種特殊存在,人類具有靈魂(anima),其他的生物都沒有靈魂。但與之相對,在東方世界中,並非只有人類才有靈魂,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皆有靈魂。小泉八雲是從西方一神教支配的世界中逃脫出來,到東方尋求新天地的人,東方「萬物有靈」的世界深深吸引了他。同時,由於古希臘人擁有不同於其他西方宗教的認知,也認為所有的事物中都有「靈」的存在。生在希臘,在希臘文化中成長的小泉八雲,隨著在日本遊歷的深入,赫然發現自己的「泛靈論」自然觀竟與日本「萬物有靈」的固有信仰有著頗多的相似之處,共鳴立即發生。於是,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東西方「靈」元素的相遇、碰撞與融合。他在《小說中超自然要素的價值》一文中曾指出:「認為在優秀的文學作品中,包含超自然要素的故事已經過時是個錯誤。它非但沒有過時,反而在創作詩、散文之類的優秀文學作品時,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在歐洲文學史上,真正偉大的作家,無一不在超自然要素題材的作品創作上一展才華。」所以,在《怪談》的世界中,「靈」就成了人類與未知世界之間的交流媒介。
在小泉八雲那深信「眾生有情」的眼中,那些古老的奇談無疑體現了人與自然萬物的靈魂交流。《怪談》中的花草動物,作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而存在,它們被賦予了「人化」的精氣神與意識感知。它們有感情,有思想,和人類一樣,有著各自的生活和靈性,有著對生命價值的體驗,一舉一動都刻上了人類的意願與氣息。這種「人化」的情節設置,可以看出作者對自然界生命的尊重態度和對世間萬物生命形態的認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在《怪談》里相輔相成,萬物眾生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平等地共同譜寫生命的歡歌。這不僅弘揚了東方「天人合一」的自然本體意識,而且將以人的生命體驗為核心的審美觀與西方以人的對象化和審美形象觀照為核心的審美觀進行了有機結合,形成了獨特的審美理念與範疇。
小泉八雲雖然不是日本人,卻比許多日本人更加鍾愛和了解日本文化。他曾經說:「我在日本喜愛的是整體的日本人民,這個國家裡貧窮、質樸的大多數人……我喜愛他們的神,他們的風俗,他們的衣著,他們的房屋,他們的迷信,他們的過失……」從他的大量著作里可以看出,他對日本文化的傾心,並自然而然地被日本妖怪文化所吸引。他筆下的精怪風物,恰又屬於當時日本讀者開始青睞的自然主義作品中少數能夠被理解的虛構元素。因此,他的作品更容易為日本人民所接受,甚至產生「這就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所書」的錯覺。岡倉天心稱讚他是「日本人生活與理想解釋者的第一人」,此言絕非過譽。
小泉八雲的祖輩據說是中世紀的流浪民族,母親的血統又同時裹蘊著希臘與阿拉伯文明的特質,所以在小泉八雲的血統中既含有流浪者特具的江湖藝術氣質,又有著希臘人滿懷詩意的審美力與阿拉伯人夢幻浪漫的藝術直覺。這些特點通過他靈敏纖巧、潤澤婉轉的筆觸,深刻地展現在《怪談》中。全書並不刻意描摹鬼怪的猙獰可怖,而是透過鬼眼看人生,描繪了一個個在黑暗中或孤獨或寂寞的故事,甚至還平淡地講述了許多人與妖之間的愛情,恍兮惚兮、似幻似真,可謂深得日本文學之三昧。搖曳的燭光、暗溢的香熏,幻化無常地潛伏在黑夜中的幽靈鬼怪,自小泉八雲筆下飄然而出,那原本陌生的、遙遠的怪談物語竟不可思議地使人有種奇特的親切感。其間的故事,雖然行文間沒有華麗辭藻,卻大多瀰漫著濃厚的日本原生態氣息。還有一部分則源於古老的中國,歷經上千年的傳播、衍變,在傳入日本並在民間廣泛流傳之後,也具有了日本獨特的文化風情與民族特性。它們有的將日本山海的雄渾瑰麗形諸文字,有的把自然描寫和神話傳說糅於一體,試看此中多少篇章,看似怪誕甚或恐怖,攤開來竟是滿目蕭索、幽雅而淒迷。鬼神的背後,是警示,是詼諧,是諷喻,是深遠的情思。那種陰陽兩界間的對話、跨越、互換,還有超越死亡的愛情、逸逾世俗的奇遇,是那麼精彩、詭譎、可怖,將「雅」與「正」的人間偽態化,就虛避實地全然抹去,令讀者在淵秘、幽玄中不住地感慨世態炎涼,嘆息世間諸多無奈。
此外,不得不佩服的是,《怪談》的敘述方式和語境相當日本化,字裡行間充溢著濃濃的大和氣息。一位從前的西方人,精通英語、法語、希臘語、西班牙語、拉丁語等多種語言,以英文作為表達思想、闡述異域文化的載具,若出現偏頗與「違和感」,本也無可厚非。但小泉八雲卻用他深具東方意境的疏懶文筆、地道的東方情感,結合西洋文化哲學的背景,去理解和敘述東洋的妖魔鬼怪世界,以淵博的學識和細膩的審美境界,卸去了鬼怪恐怖的力量,通過一個個或缺憾或圓滿的經歷,幻滅與永恆的結合,將日本審美意識中的重要元素「物哀」表現得如夢似幻,營造出令人惋惜惆悵的情境,精準、地道、洗鍊、本真地傳達了大和民族纖細、哀婉、淒幽的美。他的幻想,他的熱忱,他的偏執,乍看之下樸質無華,細細品味,卻赫然有如大自然的奪目光華,裂空而來,霹靂一響,予心扉以最深沉、最猛烈的撞擊,進而使人迸發出源自內心的共鳴。從某種意義上說,《怪談》就是日本歷史間接的體現,同時也承載著東方共有的文化美感。全書所呈現的東西方文明交融的文學境界,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和研究價值。其神秘玄妙的東方美學意境,也達到了極致。
最後順帶一提,作為妖怪文學的濫觴,《怪談》在1964年被小林正樹改編為同名電影。全片耗資巨大,拍攝歷時9個月,獲得第18屆坎城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在世界影壇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影片從原著中選取四則故事《無耳芳一的故事》《雪女》《茶碗之中》《黑髮》(書中原題為《和解》)——加以演繹。四則故事表面看上去毫無關聯,內里卻都表達了「信任與背叛」這一人類亘古不變的道德困境。通篇懸疑奇絕,環環相扣,餘韻無窮,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敘述,處處滲透出陰暗、詭異的美,於低迷哀婉中隱顯出噬人的驚悚。小林正樹在電影中運用了能劇平穩淡定的敘事方式,人物造型與歌舞伎相似,在重現源氏和平氏的海上戰鬥時更用了浮世繪的手法,諸般藝術技法巧妙融合,再加上對白抒情細膩,場景雅致華麗,對意境與氛圍塑造得精巧幽曠,呈現了空前的恐怖美學,上映後大獲好評,被讚賞為「最精緻的恐怖」,是日本妖怪電影中思想、內容均臻上乘的經典代表作!
2022年夏 增補修訂序於福州